蘇是個有心氣的人，接了祝纓派下來的任務就一定要完成。她稍一思索，親自去了一趟兵曹，向路丹青討要趙霽跟她出去辦一趟差。

    路丹青好奇中帶了一點警惕：“你那兒的人不夠使了？”

    蘇沒好氣地道：“放心，不要搶你的人，是來了一個老朋友，要帶他去見上一見。”各職司的事務日漸繁忙，都想著法兒的想搶人。趙霽等人就快定職了，路丹青唯恐情況有變，很是防範。蘇看出來了，因為她也是這想的。

    路丹青道：“哦，老朋友。”

    “要是事情順利，過幾天你就知道啦，不過現在還不能講。”

    路丹青遂放趙霽跟著蘇走，趙霽不知道是什事，走遠了一點才開口詢問。蘇道：“要留一個人，附耳過來。”

    兩人先串了詞兒，才一同去客館。到了地方一問，管事卻說：“趙官人？府才來人見他，現在還沒走呢。”

    蘇與趙霽對望一眼，蘇問：“來的什人？知道什事？”

    “哦，是那個林小娘子，帶了些箱籠來，給趙官人送衣服文具的。”

    “前麵帶路。”

    一行人到了趙振門外，林戈正在往外走：“姥給的，您就收下。不然以後這一路要怎過呢？”

    趙振也沒力氣與她爭論，身上也隻剩這一身衣服了，遂不再反抗。林戈微笑著離開，轉身看到蘇：“哎？大人？”

    蘇道：“是我們，來看看老朋友，你還有事？”

    “我得回去向姥回話去了。”林戈團團一揖，大步離開。

    蘇向趙振拱一拱手：“我又來啦！給你帶來一個人，你瞧瞧認不認識？”

    趙振當然不認識趙霽，趙霽長到現在，與父母都有點像又都不太像，趙振隻覺得有點眼熟，卻分辨不出這是誰。蘇對趙霽招招手，趙霽上前長揖到底：“小侄趙霽，拜見叔父。”

    哦！想起來了。趙振感慨道：“你這大了！你父母還好嗎？你……”

    蘇笑道：“不讓我們進去坐？我可是專程帶他來見你的，你要回了福祿縣，以後恐怕見麵的機會也少了。”

    “哦，是，麵請。”

    賓主坐定，蘇也不看林戈帶來的箱籠，隻與趙振敘舊，又說看他的樣子一定吃了不少苦，詢問山外的情況。趙振也無心猜測她話中的意思，將對祝纓說過的事又簡單對蘇提了一下。

    蘇道：“唉，一個朝廷一旦不能容人，也就……啊，不說這個了，嫂夫人呢？”

    趙振年紀比她大，她自己孩子都生了倆，趙振自然早有妻兒。趙振道：“我先打發的她們回老家，現在應該已經到家了吧。”辭官也不是隨便辭的，棄官而去也是有後果的，想不留尾巴，就得另花些時間，因此他讓妻兒與會館商隊同行，先一步動身。

    蘇又是一番歎息：“我竟然沒有留意到。你回來了，孩子怎辦？他不出仕嗎？”

    趙振搖了搖頭：“如今這個情勢，並不適合……”

    “情勢挺好的呀，”蘇說，“不信你問阿霽，阿霽，是吧？”

    趙霽也說：“叔父，是挺好……呃……”

    蘇好像也發現了問題，挽救似地說：“那要不，你就在安南做事，如何？”

    趙振是從沒想過這條路的，他就是想回家鄉居，走老師的門路或者投奔老師，並非他此行的目換。

    看出他的遲疑，蘇又說：“你一身的本領，閑置可惜了。你要實在心情不好，就當我什都沒說。但請多住些時日，秋收後要算賦稅，阿霽他爹，還有阿煉他們也快來了，見一麵吧。都很久沒見了，不但我哥家添了人口，阿煉的夫人也會過來拜見姥，一起見一麵吧。

    你家，我這就派人去報平安，順便看看嫂夫人是否安好，怎樣？”

    趙振心緒不佳不太想見舊友，趙霽又說：“小侄也有些學問上的事，想請教叔父。我才在幕府做事，遠離父母，有些事也不好勞動姥垂問，還請叔父指教。”

    趙振於是從“住幾天休息”變成了“住到老朋友來”。

    祝纓也不說要見他，就放他在客館，但是第二天，蘇就派了人過來陪他在西州城遊玩，將他往學校帶。毫不意外地，趙振見到了花姐。兩人初見時，皆是風華正茂，再見麵，都為對方的變化吃了一驚。

    花姐自認自己年已六旬，衰老是正常的，趙振比她年輕許多，如何也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

    趙振以為自己遭逢大變，憔悴一點是正常的，花姐在安南心情頗佳，怎變成了一個老婦人？

    驚訝過後，花姐先說：“竟然是你？差點不敢認了，來，看看學校吧。”

    校舍是很明顯的祝纓的風格，簡樸，但是占地頗廣、學生眾多，尤其是學生們齊聚。花姐最掛心她的學生，不時感慨學生都是好的，可惜書籍、授課老師不夠。

    趙振的眼睛粘在年輕學生身上有些移不開，掩飾地跟花姐扯開話題，說花姐太過操勞。花姐道：“我如今就兩個愛好，一是行醫，二是教書，可惜我學問不太好，除了醫術，旁的教得也是尋常。常常害怕會辜負了小祝的信任。”

    趙振道：“您一向是最可靠的，不但老師，便是……”他忽然停了口。

    花姐問道：“怎了？”

    趙振額角冒出汗來：“該死，忘了拜祭太夫人……”

    他這陣子過得渾渾噩噩，幾乎忘了老師的家人，與花姐聊了一陣倒想直來了。又忙著張羅拜祭張仙姑夫婦人，虧得祝纓之前派人給他送了些盤纏之類，他才能自己又置辦一份祭禮。

    看過了學校，又被引去看街道、坊、集市……兵營是沒讓他去看的，卻又帶他路過了糧倉。

    終於，祝煉、祝重華、祝青君、趙蘇等人陸續趕到，西州城空前的熱鬧了起來。

    趙振忽然生出一股羞於見人的情感來，外麵越熱鬧，他越是不想出門了。正想等到傍晚就去求見祝纓辭行，不意祝煉與趙蘇下午就來看他了。

    趙振老臉一紅，隻得與二人相見。最早的時候，二人皆不如他，他是官學生，祝煉是個小奴隸，趙蘇又是個混血。如今的處境，固有二人能力的原因，也讓他懷疑自己的路是不是走錯了。

    趙蘇的嘴一向刻薄，先說趙振：“一向心大，怎在要緊的時候扭捏起來了？”然後是嘲諷朝廷，先是壓不住黨爭，後是立一個傻子太子，接著是排斥能臣：“蠢死了，就算要打情罵俏，也得先把肚子填飽！他們倒好，先宰了能耕田的老牛，切！”

    祝煉厚道一些，稍勸一句：“情勢複雜，易地而處，能做得更好的人也不多。皆是有心而無力。”

    “姥就有心有力，朝廷，嘖！”趙蘇依舊刻薄。

    祝煉隻好的抱歉地向趙振笑笑，問趙振接下來的打算。趙振道：“回鄉吧，我這些年總算也有些家資，夠我閉門讀書啦。”

    祝煉不讚同地道：“那豈不可惜了？”

    趙振道：“倒也不必惋惜。”

    趙蘇道：“你那是什樣子？一點心氣也沒有了，真是個養尊處優的人，不像我們”

    “我不懂老師，也看不太明白安南。”趙振說。

    趙蘇笑道：“為什不懂？不就是因為與你那個朝廷不一樣？難道你要天下都如那個朝廷一般供奉一個傻子做太子、皇帝，黨爭、兼並、貪墨、戰亂……嗯？”

    趙振道：“可，安南、老師的主張到底是什呢？至今不曾明示。”

    祝煉小聲說：“什等貴賤、均貧富，恐怕是不大能說出口的。至於老師想要個什樣的世界，你看安南是個什樣子，不就知道了？”

    “機會均等。”趙蘇說。

    趙振微微皺眉，趙蘇指指自己，又指指祝煉：“不但我們倆的出身，蘇是獠女，哦，我們還有一位刺史，也是獠女。有從山外來經科考錄用的縣令，也有奴隸出身的將軍——哦，現在沒有奴隸了。你是看事實，還是隻看書上幾行誰都能寫的字？”

    趙振一時無言以對。

    趙蘇最後亮了底牌：“你說哪更能施展抱負？更能活得像個人？怎樣？留下來一起吧。扭扭捏捏，可不是丈夫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