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劉勝真正想問竇嬰的是:表叔難道以為,自己是我漢家的皇帝嗎?
隻是礙於彼此的身份,以及叔侄二人之間夾著的竇太後,劉勝終還是沒把話說的太絕。
但即便如此,劉勝今日在竇嬰麵前的態度,也不可謂不強硬。
尤其是在從始至終,都始終未發一言的當朝奉常——南皮侯竇彭祖看來,劉勝的身上,已經隱約有了些‘君’所應該具備的氣質。
對於這個發現,竇彭祖自然是喜憂參半,心中五味雜陳;
在劉勝如此強硬的態度,以及這般不留情麵的質問,甚至是責問前,堂堂魏其侯竇嬰,竟也隻得噤口不言,默然離去。
而在竇嬰、竇彭祖二人齊身走出宮門,一同離開太子宮之後,劉勝對宮中屬官下達的指令,卻讓整個太子宮上下,都有些迷茫了起來。
——在拒絕表叔竇嬰‘做些什’的請求,或者說要求之後,劉勝,依舊還是坐上了自己的太子車駕;
待兄長劉彭祖也應邀上車,承載著兄弟二人,以及臨江王劉榮最後一絲生機的太子車駕,便朝著尚冠-武庫之間的中尉府駛去······
·
“阿勝對表叔······”
“嗨~”
“——再怎說,也是皇祖母的族親外戚;”
“阿勝,總該給表叔留些顏麵才是啊?”
任由車駕緩慢行駛在章台街,搖搖晃晃的朝中尉府駛去,與劉勝對坐於車廂之內的劉彭祖,終還是略帶唏噓的道出一語。
見劉勝聞言,麵上卻並不見作答的意圖,隻一陣搖頭歎息不止,劉彭祖便也稍發出一聲輕歎。
“在大哥回長安之前,阿勝就已經下定決心,要插手此事了吧?”
“既然是這樣,那為什不順水推舟,順勢答應表叔的懇求,讓表叔承阿勝一個人情呢?”
“——反正這中尉府,阿勝原本就打算去;”
“自己主動去,和因為表叔的請求而前去,又有什區別呢?”
又是一問,卻引得劉勝一陣感歎唏噓;
原本隨意播撒在車廂外的目光,也終是移回車內,落到了對坐於身前的兄長劉彭祖身上。
劉彭祖說的沒錯。
——此刻,劉勝乘坐的車駕,正行駛在前往中尉府的路上。
劉勝要去中尉府的牢房內,麵見自己的大哥劉榮。
但對於劉彭祖這幾個‘困惑’,劉勝,自也有自己的考慮······
“有區別。”
“而且區別很大。”
沉聲一語,劉勝麵上神容也隨之稍一肅;
語調中,更是隱約帶上了些酷似天子啟,在談論正事時所特有的莊嚴,和鄭重······
“中尉府,我當然要去。”
“無論想不想去,都必須得去。”
“——因為中尉府大牢內,正囚禁著我的大哥。”
“如果我不去,那一個‘不敬長兄’的汙名,必然會動搖我本就不算穩固的根基。”
“但去歸去,為何而去、主動去還是被動去,卻是我不得不再三注意的因素······”
···
“此去中尉府,於私,是我這個做弟弟的,去救自己的大哥;”
“於公,是我這個排行老九的‘嫡長太子’,去救自己庶出的長兄。”
“無論是於公還是於私,這中尉府,我都必須去——必須心甘情願,甚至是迫不及待的、不顧任何人阻攔的主動前去。”
“——這不單關乎我這個儲君太子的根基,更關乎到我劉氏宗親的顏麵,乃至是父皇的顏麵。”
“如果連救自己大哥,都需要旁人去勸、去提醒,那不單是父皇顏麵無光,便是我劉氏,都會自此顏麵盡失。”
嘴上如是說著,劉勝的麵容之上,也不由稍用上一抹自嘲的笑意。
就好像此去中尉府,居然是為了自己、為了天子啟,乃至為了諸劉宗親的顏麵,讓劉勝感到非常羞愧。
實際上,劉勝也確實對此感到羞愧。
因為在劉勝看來,即便沒有這些錯綜複雜的‘動機’,劉勝也還是應該毫不遲疑的去中尉府。
若是在過去,尚未被敕封為太子的時候,劉勝肯定會這做。
而現在,劉勝雖然也還是踏上了前往中尉府、去拯救大哥劉榮的路,但心中不受控製的湧現出這些權衡利弊、計較得失的盤算,卻仍舊讓劉勝莫名感到一陣羞愧。
止住話頭,麵上帶著自嘲的笑容,又自顧自搖頭歎息片刻,劉勝才總算是強迫自己,從那莫名而來的羞愧中回過神來。
也正是在劉勝再次開口的同一時間,先前那抹滿帶著羞愧的自嘲笑容,便盡化作一陣慍怒,和失望······
“表叔今日登門,或許本沒有什深意;”
“僅僅隻是因為大哥被囚禁於中尉府,表叔關心則亂,又實在別無他法,才登上了太子府的大門。”
“但不管表叔是怎樣的想法,我都必須考慮到表叔的舉動,會為我帶來怎樣的隱患。”
“——如果這件事傳出去,坊間會生出怎樣的傳聞呢?”
“人們會說:臨江王身陷令圄,太子作為臨江王的弟弟,卻視若無睹、無動於衷;”
“直到魏其侯一個外姓、外人登門,言辭質詢,太子才不情不願的去了中尉府······”
···
“如果單隻是這樣,那倒也沒什;”
“——若隻是一個‘不恭長兄’的名聲,那我方才,也不至於一點顏麵都不給表叔留。”
“但我和大哥之間的關係,可並不隻是‘異母兄弟’這簡單的······”
···
“這儲君太子之位,甚至可以說是我從大哥手中,硬生生‘搶’過來的。”
“雖然實際情況,是父皇對大哥感到失望,才改以我為太子,但人們並不會考慮這多,也不會願意相信這個真相。”
“人們隻會說:皇九子費盡心機,才終於從自己的大哥手中,搶到了這儲君太子之位;”
“而在得立為儲君之後,得知皇長子獲罪被囚,太子肯定喜不自勝,恨不能讓自己的大哥,就此死在中尉府的大牢······”
···
“兄長應該還記得當年,流傳於長安街頭的那則童謠吧?”
“——一尺布,尚可縫;”
“一鬥米,尚可春;”
“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要知道當年,長安街頭傳出的這則童謠,是在為先帝的弟弟打抱不平;”
“而如今的臨江王,卻是我們的大哥······”
滿帶惆悵,又滿是唏噓的一番感慨,終是讓劉彭祖若有所思的點下頭,心中困惑也隨之迎刃而解。
劉勝所提起的這則童謠,劉彭祖當然有印象。
不單是劉彭祖——凡是近五十年,有親人在長安長期居住過的人,都肯定會對這則童謠記憶猶新。
一尺長的布,尚且可以被縫製成衣服;
一鬥重的米,尚且可以被春洗,而後做成米粥;
但血脈相連的兄弟二人,卻不能彼此容忍,以至手足相殘······
“阿勝這一說,我倒是想起來另外一件事。”
“老師曾說起過當年,梁懷王墜馬而死時,長安街頭,也曾出現過一些‘流言’。”
“據說就連父皇的儲位,也曾險些因為當年的這些流言,而出現動搖;”
“若非朝野內外一致為父皇抱不平,梁懷王的死也確實和父皇毫無關聯,隻怕當年······”
語帶追憶的一語,自引得劉勝麵沉若水的點下頭。
“正是這個道理。”
“自太祖高皇帝之時起,我漢家的儲君最需要具備的,就是‘兄友弟恭’的特質。”
“——這不單是宗親皇族應有的特質,也同樣是天下人所公認的、所應該共同遵守的素養。”
“太祖高皇帝時,孝惠皇帝做到了這一點;”
“先帝時,父皇也基本做到了這一點。”
“——至少在吳楚之亂前,父皇和梁王叔之間的兄弟情誼,任誰都挑不出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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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是我漢家立國以來,最特殊的一個儲君······”
···
“孝惠皇帝,雖不是太祖高皇帝的長子,卻是太祖高皇帝的發妻——呂太後所生的嫡長子;”
“先帝時的父皇,則即是先帝的嫡長子,又是先帝眾公子中,年歲最長的一人。”
“而我,即不是父皇的發妻——故薄皇後所出的嫡長子,也不是我兄弟眾人當中,年紀最大的一人。”
“——我,是我漢家自立國以來,第一個非嫡、非長而得立的太子儲君;”
“也是第一個做了太子之後,需要考慮如何和哥哥們相處得太子儲君······”
“我不單要像曾經的父皇那般,友愛自己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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