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郢城外,北門官道。
數百名南楚騎兵披著堅固的麟羽鎖子鎧,在炎炎烈日下暴曬,汗水順鎧甲的內壁滑落,又濕又重,悶熱至極,黏糊糊令人心煩。
初秋前後,八、九月之交,會出現短期的暑熱,早晚清涼,正午晴朗酷熱,百姓稱之為“秋老虎”,一般持續十五日左右。
軍陣前,一名騎將扭頭看向身旁的青衫公子,關切道:“殿下,氣熱得厲害,您要不要歇息片刻?”
姬公子擦了擦汗,笑道:“本王少年之時,亦曾弓刀嫻熟,縱馬放鷹,雖然如今武藝懈怠了,底子還在,陳將軍不必擔心本王。”
陳姓將領陪笑幾聲,笑容中卻藏著幾分不以為意。
“怎,不相信?”姬公子還是笑。
“這……”陳將軍撓撓頭,“實不相瞞,王爺在京城逍遙的時候,末將隻是一個扛旗的卒子……”
“陳將軍,”姬公子無奈,“就你這拍馬屁的本事,狗屁不通,是怎混成左騎軍從三品偏將的?”
“回稟殿下,”陳將軍道,“想在左騎軍升官,不靠溜須拍馬,靠的是刀下的敵軍頭顱!”
“你這直率性子,挺合我的胃口。”姬公子,“若是把你調回京城擔任禁軍統領,你願不願意?”
“末將不願!”陳將軍一口回絕。
“原來你也不是真傻啊。”姬公子抬起馬鞭,指了指陳將軍。
將軍回道:“在邊軍拚性命攢戰功,末將在行;京城的巷子太深也太多,想在這搏富貴,末將怕是會被啃得骨頭都不剩。”
姬公子點點頭:“陳將軍其實是個聰明人。”
將軍抱拳一拜,:“殿下謬讚了。”
日上中,轉眼又過去半個時辰。
姬公子眉頭漸鎖。
軍中一陣輕微的騷亂,夾雜著隱隱的抱怨聲,副將立即大聲喝止。這些騎兵都是從邊境帶回的老卒,上陣衝殺奮勇爭先,私下卻不怎守紀,偶爾甚至會做出和別部士卒爭搶軍械馬匹的惡事,口碑不佳。故此邊軍中某位資曆很深的老將曾笑言:左騎軍上陣是一根堅實的騎槍,回營就成了一把鬆散的釘子,誰碰誰紮手。
陳將軍也有些心煩意亂,衝北方啐了一口,勃然發怒道:“無非一顆棄子罷了,已經淪落到這種地步,還擺什架子!”
顧老雙手攏袖,閉目養神,落後姬公子半步,氣態飄然出塵。一聽到這句話,他睜開眼打趣道:
“陳將軍還知道棄子呀,不是從來都聲稱自己是個粗人,從來不讀書的?”
聽見顧老的聲音,陳將軍怒氣略微平息下來,聳了聳肩:“不讀書,看幕僚們下棋總是會的。”
“那老夫改要向你討教了。”
將軍連連擺手:“這可使不得。我不會下棋,也就隻能湊個熱鬧。顧老,您老人家別拿我尋開心了。”
顧老哈哈大笑。
姬公子眯起眼睛:“已經遲到了半個時辰,那幫北蠻子還真是不識禮數。陳將軍,過一會兒車馬到了,你可要跟他們講一講道理。”
南楚以文治國,自詡禮儀之邦,將北晉的貴族、官僚和百姓統統視為不開化的蠻人,以北蠻稱之。
將軍獰笑道:“末將一向講理!”
遠處浮起一道煙塵。
一名斥候快馬突至,跳下馬背,單膝跪地,抱拳恭敬道:“稟殿下、將軍,北晉使者到了。”
二十幾騎出現在視野的盡頭,簇擁著一輛馬車,緩緩行來。
哪怕按那些不上台麵的鄉下豪強的標準來看,二十幾名侍從跟隨,都顯得頗為家子氣,更何況一國使臣以這種規格到訪,未免太寒酸了些。
將軍嗤笑:“北蠻子怎吝嗇成了這個樣子,連幾個侍從都不肯多給。王爺稍坐,末將去講道理!”
他一夾馬腹,單騎縱馬衝出。
上百名北營輕騎兵馬不停蹄,紛紛抽出戰刀,高舉著,叫囂著,隨陳姓將軍向那輛馬車衝鋒而去!
北晉使團的眾人瞠目結舌,有幾名侍衛試圖拔出武器,手指卻抖得厲害,坐騎感知到了危險的氣息,揚起馬蹄,發出不安的嘶鳴。
一名華服少年掀開車簾,看了看奔騰而來的精銳騎軍,眉宇間凝聚出一股屈辱與怒意。
在書童的攙扶下,他走下馬車,身子微微一晃,咳了一聲,臉上泛起兩團病態的紅暈。
北晉尚武之風盛行,先祖於馬上得下,子孫貴族皆精習武藝。但眼前這名少年體質孱弱,麵色蒼白,一看便是身有頑疾,藥石難醫。
將軍策馬奔來,一扯韁繩,戰馬的前蹄高舉,又重重落下,揚起一陣厚密的塵煙。在奔行的過程中,他甚至還逸散出少許真元,摩擦著麟甲,形成一股突兀的狂風。
且先不修為究竟如何,單論這位陳將軍一馬當先的架勢,倒真有一股沙場百戰舍我其誰的悍將風範。
將軍豎起一隻手,身後上百名北營騎兵同時勒住韁繩,戰馬長嘶,停成筆直的一線,鋼刀刀背敲擊著緞鋼的馬鞍,聲如滾滾雷霆!
軍威赫赫!
北晉侍衛們麵如土色,其中一些人甚至情不自禁退了幾步,刀劍脫手墜落。
陳將軍高踞馬背,瞧見此情此景,滿臉不加掩飾的鄙夷神情,心中暗罵了一聲,一群孬種。
塵沙滾動著吹來,吹起病弱少年的錦繡衣角,吹動他的一縷發梢,刀光映照著烈日,刺痛了他的眼睛。少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然後他抬起頭,指向陳姓將軍,斥道:“你,不知禮節,恃武亂禁,恐嚇使臣,是何居心?”
瘦弱的身軀晃動著,搖搖欲墜。
但一步未退。
將軍的動作僵住了。一名平日養尊處優的皇子,還有疾病在身,麵對著上百柄出鞘的鋒利戰刀,麵對著潮水般湧來的鐵騎,怎還能如此鎮定,難道不應該是驚慌失措?
姬公子扭頭和顧老對視一眼,麵麵相覷,臉上都有著訝異之色。
“有點意思。”顧老喃喃道。
“是我看輕了這孩子。”
姬公子感慨地搖了搖頭,駕馭著戰馬緩步上前,抬起一隻手,摁在陳將軍的豹形肩鎧上:
“你先下去吧。”
隨後他坐直身子,居高臨下打量著錦衣少年,連馬都不下,淡然道:
>>章節報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