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
這三個多月,我和母親的早飯都格外簡單:一鍋小米粥,一份炒青菜,兩隻煎雞蛋。
那天也不例外。
我給母親盛好粥後,左手拿碗,右手拿勺,正打算給自己也盛一碗。母親突然說:你田大爺沒了。
“當”一聲,我手中的碗滑落到水泥地上。
當然,沒有任何意外的,碗碎了。
據說是早上五點鍾沒的。母親說完,夾起來一撮青菜,放進嘴。
田大爺,也走了……
三年前,父親去世的時候,他頂著寒雪,幫著我和母親,送了父親最後一程;三個月前,璟兒去世的時候,他也來家一邊抹淚,一邊跟著我們忙東忙西。
在我印象,田大爺是顆常青樹。
我不知道他多少歲,他好像活了很多很多年,跟這老宅一樣,成了附近居民們來來回回和生老病死的見證。每次我看到他,我都覺得自己忘記了時間。他看起來年紀很大了,很多皺紋。瘦得青筋暴露,腰也彎了,但是身子骨卻非常硬朗。年輕時那種打不敗和搓不掉的麻利勁兒,反而更加清晰了。
我剛剛記事的時候,就有他的存在了。那時候他還年輕,也是高高瘦瘦的。時至今日,我腦中仍然難以抹掉的一個畫麵:他蹲下來,笑嘻嘻將一隻大手攤在我麵前——一把酸棗。我拿起一顆放進嘴,被酸得齜牙咧嘴的。
而他,笑得前仰後合的。
我知道他的故事。姥姥去世後,父親去世前的這段長長的時間,原來是他一直幫著我們照看老宅的。
田大爺是貴州人,喜歡吃酸酸的東西。他高高瘦瘦,性格直爽,年輕時候被派到北方當兵。部隊有個跟他關係很好的戰友,是我們小城人。二人退伍後,田大爺跟著戰友一起來到了這小城。那時候,每次大家他:阿田,你一個貴州人,老家離我們這遠,怎不回去啊?他聽後總會撓撓頭,用一口濃重的南方口音回答說:不回去了,家沒的人了。
戰友對田大爺很好。日常的生活安排,凡是能幫得上的,就毫不吝嗇。他幫著田大爺找到了我們這片老宅附近的一間屋子,屋子孤零零杵在莊家邊上,地勢倒是挺高的。有點小,也有點舊,沒有院牆,是工廠工人馬文卓的父親,為了看莊家蓋起來的小屋。但自從馬文卓父親患了半身不遂無法幫家分擔後,這小屋就開始閑置了。
戰友幫著田大爺付了一年的租金——不到一百塊錢。又從自己家拿來被褥和破舊的鍋碗瓢盆,給田大爺擺到屋子。再拉上一車煤,碼在小屋的牆根下。
田大爺的基本生活已經解決,他開開心心地住了下來。
有了小屋,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從附近居民們扔掉不要的碎磚堆撿了些半截的磚,又買了半袋水泥。兩三個小時的功夫,就給自己壘好了院牆。
有了家,從此便有了生活的動力。
田大爺是個非常踏實肯吃苦的人。幾年的軍人生活,讓他養成了格外自律的好習慣。作為南方人的他,在北方當過兵後,砍柴,生爐子,樣樣不在話下。戰友對他的照顧,讓他很感恩。他發誓要憑借自己努力,把錢都還給戰友。
他為自己找到的第一個營生,就是幫人拉煤。
北方的冬天非常寒冷,家家戶戶都需要買上幾噸大塊煤燒炕過冬。那時候的小城僅有一家煤場,生意自然是火爆得不得了。然而煤場隻負責賣煤,不負責幫顧客拉煤。因此,小城的老百姓買煤之前,都要自己先雇一輛帶鬥的車,用來裝煤拉煤。車的體量大小,可以根據買煤量的多少對應選擇。當然,價格也都不同。我記得姥姥跟我講過,那時候的鬥車大概分為兩種類型:小型車接煤拉煤,一次3塊錢;大型車接煤拉煤,一次5塊錢。
盯準了拉煤的營生,田大爺從又戰友家借來了手推小鬥車。搬煤拉煤全部完成,不管往返幾趟,服務一次,隻要1塊。
由於幹活麻利,脾氣好,也不計較。在80年代末期——田大爺剛剛到小城的第一年的冬季,就迅速成為老宅附近紅極一時的“明星”。
小城發展慢,本地居民們也早已散漫慣了。那時候老宅附近的居民,無一例外地都在工廠上班,每個月至少都幾十塊錢的收入,雙職工家庭的月收入能拿到七八十元。相比幾塊錢的拉煤生意,附近的居民是看不上的,即便一個冬季,加上初春,有時候一個家庭可能要買兩次甚至三次煤。
隻有田大爺,每天要靠著自己的勞動換取鈔票。懶惰一天,就沒有收入。因此對於拉煤的營生,大家讓他多幹點少幹點,他都笑嘻嘻的沒有任何怨言。最重要的是,收費少。因此,這個老實本分的外鄉人,很快便受到了附近居民的接納和喜歡。
隻能說,北方的老百姓,對煤太依賴了。那時候沒有高樓大廈,都是高高低低的平房,每家每戶都需要用煤燒炕。田大爺生意很好,附近的百姓隻要買煤,都找他。還有更相信他的街坊鄰居,在沒時間的時候,幹脆直接把買煤這個環節,也讓田大爺去幫忙完成了。
田大爺的名氣很快便在工廠周圍傳開了。以老宅附近的居民向外擴散,小城那小,出了個拉煤“明星”,誰會不知道?後來竟然發展到整個小城的絕大多數人,隻要買煤,幾乎都會找他。
為什?能省一塊是一塊啊。
成名還真是個好東西,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主動上門找田大爺拉東西。田大爺愈發忙碌起來了,他僅僅用了一個冬季+初春,就實現了當初自己的諾言:還清了房子的租金,買了新的被褥和廚房用具,還給了戰友。
田大爺在夏天和秋天也不閑著,他把小鬥車刷洗幹淨,幫著小城城郊種了青菜又吃不完的人們拉到集市上去賣,不管往返幾趟,一次收費五毛。第二年冬天過完,田大爺更是了不得,他用賺到的錢,又從戰友家借了一部分,直接把租住的那間屋子,花600塊買了下來!
一個人賺到錢是會上癮的,生活也越來越有奔頭。田大爺吃穿用度非常節省,他抽最便宜的煙葉,買煙紙自己卷煙;每天晚上雷打不動,到小賣部給自己買上二兩酒。一天的奔波下來,躺在燒得暖呼呼的自家炕上,抽點煙喝點酒,就掃掉了一天的勞累了。
很快,田大爺就還了戰友買房的錢,還給自己添置了一輛的二手摩托車——這摩托車是從我父親手買的。父親覺得他一個人在外鄉打拚不易,不但以成本價給了他,還同樣對他做出承諾:終身保修。
就這樣,田大爺與我家的聯係,漸漸多了起來。
那個年代,一個無依無靠的外鄉人,能夠在這短的時間內在小城自食其力達到有房有車的水平,他爆發出的工作能力絕對驚人。當然,由於他的拉煤價格太低,導致同行丟了飯碗,這事田大爺也沒忘了解決辦法:從第二年開始,田大爺承諾每天就隻接6單拉煤生意,剩下的都留給同行們。而他更多,是幫著小城人拉一些其他的雜貨物品。另外,隔三差五,田大爺就會買點好煙,給守在煤場旁邊的同行們發幾支,再買點熟食,打點散酒,笑嘻嘻聽聽這些本地人邊吃邊喝邊吹牛。這辦法非常奏效,很快同行們便不再把他視為眼中釘了。但大家心明白,阿田做的好,收費少。如果當天田大爺已經接滿6單生意,大家就會等著,向他預約第二天。
同行們再次發起進攻。大家覺得阿田的低收費是導致他們沒有業務的根本原因,無奈阿田隻好名義上把價格也提高到了3元的水平。等到幫著居民們拉完煤,再把當著同行們的麵收取的費用,偷偷退還1元給街坊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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