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芙誄

類別:未分類 作者:迦藍颯 本章:第86章芙誄

    “陛下英名不應為殘暴所累!罪臣願領受一切責罰,望陛下息怒!”

    郭榮聞此熟悉之聲心頭一顫,轉過身去,隻見一人上身光膀、下身隻穿褻褲,雙手反綁著跪在台下負荊請罪。

    “嶽丈,你這是作甚?快快起身!”郭榮揮手命繼恩為其解開繩索。

    “陛下且容罪臣說完。”符彥卿目光灼灼地仰望著從前總是待人暖意從容的君王,如今通體散發著迫人寒氣,自覺心痛不安,“陛下能喚罪臣一句‘嶽丈’,便表明陛下願靜下心來聽從罪臣一言。罪臣不知事件過往,不糾對錯是非,隻想以父親身份解析——娘娘是我最了解的女兒,她每選定的一步路、每下定的決心都是牽絲絆履後的鄭重抉擇,從她決意下嫁李崇訓、拚死北上契丹營救罪臣,到她致使後漢隱帝一劍斃命,甚或是在陛下最孤立無援的時候,毅然和您攜手並肩。娘娘知道這些選擇背後將給她帶來多少困苦艱難,幾乎每一次都是生死之局,但她始終遵循內心,滌濯過濾掉外界一切淩亂汙穢,堅定且自尊地地朝著她的目標踱去。不論她身在何方,麵臨怎樣的誘惑和境遇,骨子的娘娘自始至終都不會改變。這是罪臣眼中的娘娘,亦是陛下應當信任的妻子。不是?”

    郭榮無力地閉上雙眼,朝天深深一歎,“正因朕相信她,才無法抽離這份痛苦。”

    “無論如何,也請陛下相信,安歌和符家與後蜀絕無半分來往牽連。”

    “您不必擔憂這些!”郭榮擰著眉頭,怒向而視,“嶽丈如是說,便是侮辱了朕和安歌彼此的信任和情分!”

    “罪臣今日負荊請罪,便是求陛下看在娘娘的份上,願舍罪臣一己之身,而保全符家安盛。”

    “安歌不歸,原來你眼中更念及的隻是符家榮華?”郭榮輕蔑地搖頭,“符將軍,你太令朕... ...失望了。”

    “陛下失望時,罪臣也同樣失望。”郭榮之語正中符彥卿下懷,他的臂膀青筋凸起,言語激動無忌,“陛下對娘娘情深至極,卻舍棄天下萬民,罪臣舍棄親女,而救符家全族百人,兩者相比,孰是孰非,天下自有論斷。不知遠在巴蜀的娘娘,若是見到這樣的陛下,是該高興,還是該蔑視呢?大周天子,不過是淪陷兒女之情無法自拔的凡人罷了!”

    “陛下!陛下!臣想起來了,那日在錦官城,娘娘送微臣出宮,”見君臣翁婿二人對峙得越發劍拔弩張,夏尚直急在心上,似是想到什,“她忽然自言自語地說句話,如今想來,應該是對您說的。”

    “她說什?”

    “微臣與她告別說,‘這一別,恐再難見’,她忽然搖著頭笑起來。這是她一整天第一次笑,跟她小時候笑得一模一樣,就是那種藏著千言萬語卻皆了如指掌的樣子……”

    “夏虞侯,娘娘到底說什了?”繼恩無奈打斷他的絮言。

    “哦哦,她好像說,‘這天下,不出十年,遲早是他的’……就是您的。”

    “十年拓天下,十年養百姓,十年致太平。她一直記得,而朕這些日子卻記不得了。”宮燈的光影覆在郭榮右側完美的輪廓之上,這長時間以來,他第一次舒展著唇暢快俊美地笑著,燭光飄忽,笑容漸變,赫然已成悲情冷峻,“天下和她,孰應輕、孰應重,她一直都在給朕答案。看來此番嶽丈煞費苦心設此苦肉計,不過是想叫醒朕這個裝睡的人罷。從五月至今,朕等了三個月,都等不來她的回心轉意。死結已成,無人能解。王樸、範質他們輪番來勸朕,朕都沒有理睬,因為他們不懂朕和安歌的過往,而今天,連嶽丈也來勸朕收手。看來,朕沒有退路,隻有放手了。”

    “陛下聖明!這是對陛下和大周萬民最好的交... ...待。”

    三個月來,流言霏霏,即使遠在北防駐守遼軍騷擾的符彥卿都無法逃脫同僚中虛實相間的嘲諷和蔑視,他不知兩人究竟因何事而分離,但他始終尊重相信她的選擇。可是,皇帝已為她背負承重太多,落於民眾口實太多,名義上葬送她一人,總好過葬送了皇帝的聖名和天下。她在世間某處平安幸福地活著,就已是最好,念及此,符彥卿眼含熱淚地叩首,似是隔空與愛女揮手道別,“皇後娘娘久病不豫,藥石無靈。溘然薨逝於紫宸殿,望陛下念及萬民,節哀自持!”

    “好啊……好啊……”郭榮慢慢轉過身,掩藏起他失落至極的容顏。

    透過窗棱的日光漸漸熹微,躁人蟬鳴亦已偃旗息鼓,銅壺漏斷,殘夢終覺。

    “既如此,皇後的身後事……由王樸、範質助國丈協理,一切用度需為最好,將皇後全部衣飾用品置入棺槨,封葬慶陵,賜諡宣懿。待百年之後,朕再與宣懿皇後衣冠長眠。紫宸殿自此封宮,永世不得啟用。”郭榮摸著胸口,艱難地喘息凝視著滋德殿最高處的金光寶座,靜默著感受孤獨與寂寥將自己卷入江河湖海的深淵。

    江山無限,徒留不住伉儷紅顏。情心枯萎,喜樂哀愁,自此再無人可享可談。

    那一刻,他隻想對安歌說,“世間男子從未視他物大過天下,如今你走才知,原來我已失去了我的天下。”

    旨意旦出,世間便再無活著的符安歌,也再無曾經的郭榮。如今的郭榮,隻是位踽踽獨活的孤家寡人,心之所依,皆已隨風飄去。

    “朕疲了,退下罷。”

    夏虞侯大聲嗚咽起來,繼恩拚盡全力才將符彥卿艱難攙起,他望著聖主略略含胸之背,知道他已行至崩潰邊際,哪怕隻有片縷鵝毛,都能把他壓垮在地。

    “嶽丈,你可知李崇訓死前所感?”郭榮突然發問... ...符彥卿神思萎靡,隻覺眼角覆著時間的年輪,模糊且厚重。

    “朕如今知道了。”郭榮自言自語著,詭魅一笑,“一旦放手,隻願匆匆赴死。朕極羨慕他,因為他可以死,但朕隻能活著。”

    宣懿皇後薨逝,天下臣民莫不感痛,聖主亦悲悼逾常,自皇後賓天至歸葬之日,上未踏出滋德殿半步,水米少進,親臣不見,貼窗側耳皆不聞內殿半分聲響,唯有國葬之日加封嫡子郭宗訓為太子的旨意乘出,世人方安心聖主平安無恙。

    據說,十日之後,殿門始開,聖主現身。

    聖容清減,判若兩人。青絲堆雪,鬢染風霜。

    唯手中緊攥拖地長卷祭文,整覆丹壁三十六石階,字如蟻蟲,皺皺洇洇,凝聚心頭之精血,傾瀉似水之追憶。

    聽聞,聖主反複呢喃,“芙之姽嫿,蓉之傷誄。”故世人亦將此文喚作《芙蓉誄》。

    相隔千之外的蜀國,燥熱的日頭延綿炙烤著富庶大地,晝夜不歇,日月未絕,早前因知夫人滑皙羊脂遇熱多成片泛紅,孟昶專門營造一幢新宮,匯集農工無數,暑熱來襲之前已拔地而起,此宮地基高聳,直指向天,蓋過文翁學堂成為芙蓉城內最高殿宇,穿梭漂蕩浮雲之中,眾人皆嘖嘖稱歎,分不清究竟是宮在雲中走,還是雲穿天宮過。

    新宮由沉香為棟、珊瑚嵌窗、碧玉作地、鮫綃織帳,牆壁穹頂皆由琉璃所封,透亮透光,並取來冬日窖藏冰磚至牆外齊整壘放,冰氣順著琉璃微孔向內緩緩滲透,送去綿延不竭的宜人涼意。

    宮內另掘一汪凸晶玉池,引入活水,金光灑入,更添碧翠粼粼。

    夜半時分,君妃二人每每羅衾半披貼玉而寢,肌膚清涼似煙,伸指向天,近可摘星,君妃宛若神仙伴侶,下凡纖纖。

    孟昶將此宮賜名為“芙蓉水晶宮”。

    ... ...這日晌午,小憩中的孟昶被內侍榭白所擾,原是銅匭使錢皓問正鬧著請辭歸鄉,已在灼灼烈日下跪叩一個時辰有餘,榭白不忍,便輕言相告。

    “把他帶過來罷……”孟昶伸著懶腰,舒絡筋骨。

    炙烤得暈暈沉沉的錢皓問被帶到水晶宮外,隻覺一股沁人涼氣撲麵而來,才讓他稍複元氣,“微臣錢皓問來向陛下辭行。”

    僅隔薄紗的殿內卻遲遲無人應答,他被曬得古銅色的臉上汗如雨注,滴滴答答地砸在身前的銅匭之上,凝視著極為燙手、似乎正在發怒的銅匭,錢皓問隻想最後一次為其盡職效忠,“月餘間,陛下陷此水晶宮冰氣和美人,不顧銅匭投書已滿、民生沸騰。微臣無能,無力致其通達上聽,而令萬民建言如美玉蒙塵,乃臣之罪失。微臣年歲已高,懇請陛下準允臣告老還鄉。”

    “準!”孟昶毫不猶豫,高聲應和。

    準奏如此之快,驚得企圖以退為進的錢皓問啞口無言,滿腔心酸不禁化作憤慨,“蜀國百姓正陷暑旱苗亡,大周鐵騎也在南唐肆意拓土封疆!陛下卻與世隔絕,沉醉於美人鄉、冷氣廊,不能與百姓共苦,亦不能創世東出,如此下去,蜀國還有什指望!”

    “好你個錢皓問!”這下終於激怒了孟昶的神經,咄咄逼語,“尚未入夏之時,朕早已下令係列利農減稅之策,亦命人前去疏通水利防旱治旱,百姓尚有農忙農閑之分,怎得朕就不能休息個把時日?銅匭有信,等朕過些時日再看又有何妨?你們這些人臣啊,一個個表麵上言及忠良,實則像極了吸血的螞蟥,恨不能將國君榨個幹淨,自己卻立起一尊尊高貴的牌坊!聽著,朕絕不會傻乎乎地成為你們的墊腳石。朕會好好地活著,活到耄耋期頤,享盡榮華富貴,至於你嘛……”鮫綃帳內傳來的聲音冷酷且帶著一絲玩味,“故鄉遙遠,不必蹉跎時光... ...朕這就把你囚到羑室,在你促狹的風燭殘年,親眼見證朕和朕的蜀國是怎樣的歌舞升平、富庶繁茂、自由無疆!”

    拔去一枚冥頑不靈,孟昶好不快哉,“榭白,讓毋守素再擇位銅匭使來替代。”

    “陛下,費夫人亦有意舉薦人選。”

    “朕說過,”孟昶警惕地瞧向遠處的空蕩走廊,壓低聲音,“請毋守素來定奪!”

    “諾。”榭白自覺多言,“陛下,近日南唐薊藍王妃、遼國鄔吉滿淑儀、北漢宛容華、吳越麟趾夫人、南漢麗貴人、南平朝朵夫人皆呈厚禮敬獻花蕊夫人,並恭祝萬歲及夫人福泰萬安,壽寧永春。”

    “唔,她們辛苦了,盼諸位貴女事事以蜀國為牽為先,朕遙祝恭禱,爾等貢獻,日日感念不忘。”

    “奴才這便將陛下勵言回稟各國貴主。還有一事,大周傳來消息……”榭白嘴角彎翹,眉梢微喜,“果不出您所料,周帝已昭告天下,大周皇後因病薨逝,諡號宣懿,現已歸葬皇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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