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石經

類別:未分類 作者:迦藍颯 本章:第87章石經

    郭榮手持鹿毛鬥筆,俯首觀摩剛剛一氣成的“天寧塔”與“文峰湖”題詞,又望著一身孝服畢恭畢敬站立案前的次翼,“宣懿皇後這一去,太子不能沒人照顧,你且留下。匾額之事,朕會交由別人去辦。這一年,你辛苦了。”

    “奴婢遵命。”

    “朕會給你個名分,隻要你像從前那般對待宗訓,以後便都會是你的好日子。繼恩,下詔冊封次翼姑娘為賢妃,賜住翊鸞殿,太子交由其全權撫養。”郭榮見繼恩鮮有走神地挺立在側,不禁低聲斥責,“繼恩?”

    “是,諾。”繼恩偷偷瞥了眼依舊一動不動站立的次翼,心神不寧,匆匆離去。

    “賢妃去看看宗訓罷,如今他隻是個可憐的孩子。”郭榮毫不在意次翼是否按矩謝恩,眼皮未抬,便拾起手邊一摞高高的奏折,就著燭光,一絲不苟地開始進入漫長的閱覽,隻有伴著這些繁文絮事,他才覺得天下之大,自己方有所忙,才並不孤單。

    “翼阿母!”刺耳的童稚呼喚劃破重華宮靜謐的天空。

    看著光著腳丫吧嗒吧嗒跑上前來的小人兒,次翼笑著張開雙臂跪在地上。

    “娘不要宗訓了,阿母不要離開宗訓!”他嚎啕地抽泣,瞳仁像一枚浸泡在水中浣洗的葡萄珠,晶瑩剔透地反射著愛的渴望,粉嫩得極為可憐。

    次翼搖著蒲扇倚在榻上,目不轉睛地望著此刻正乖巧入睡的孩子,不出數秒,隻見他密睫微微發顫,偷偷溜出一條縫隙。

    “夜深了,太子還不困嗎?”次翼溫柔地笑著。

    “翼阿母,我想娘了。”說著,他揉著眼坐起,嚶嚶地哭了起來。

    “你如今四歲了,對?”

    宗訓瞪著殘留淚珠的大眼,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翼阿母四歲的時候,就被賣到一戶人家做工,洗衣、燒... ...柴、挑糞、灑掃、縫補都做過,你說阿母是不是很厲害?”

    “阿母好厲害。”

    “你也可以和四歲時的阿母一樣厲害,不過不需要做那多苦工,隻需學會把心立起來。”

    宗訓疑惑地歪著小腦袋,手指憨憨地戳著心口,“怎才能把心立起來呢?”

    “有勇氣就能把心立起來了。來……”次翼將他的兩隻小手並排而放,朝手心輕輕吹著氣,“快攥住它們,攥住它們!”

    宗訓急忙用力握緊小拳頭,興奮得臉都漲成紅色。

    “三、二、一,好了!你已經有勇氣了,你的心已經能夠立起來了!”

    “真的?”

    “知道剛剛阿母給你輸入誰的氣?”次翼伏在他耳邊,像是在告訴他一個天大的秘密,“是你母後的。你母後臨走時把氣傳給了我,讓我見到你的時候,再把它傳給你。”

    “阿母是說,娘在那口氣?”

    “是啊,不過現在她已經在你的身體了。無論你以後走到哪,遇到什困難,你身體的娘,都會一直陪著你,為你鼓舞打氣。”

    宗訓靜靜地望了好一會兒鼓鼓的肚子,忽然開始高興地在床榻上蹦起來,依舊死死攥著小拳頭,直到精疲力竭,才帶著嘴角的涎和笑,沉沉睡去。

    東方欲破曉,朝語浥輕塵。

    “我以為,你會改變主意。”

    “即使封我做皇後,我也會走。”

    “繼恩從未覺得次翼姐姐能如此逗趣。”繼恩頓了頓,還是把想問的話說了出口,“你不喜歡皇上,對嗎?”

    “皇上天顏氣韻,世間男兒無人可及,試問哪個女子能不為他心動呢?隻是,我是娘娘最信任的人,唯獨我不能。”一襲內監裝扮的次翼少見挑眉一笑,自信得好似一切盡在掌握,卻不知笑顏已化作閃電,從天而降,正中眼前... ...人的心房。

    “其實,相比你離開,我更希望你留下,哪怕做賢妃、皇後,甚至是以後的太妃、太後。”

    “我答應過崇訓公子,隻要還活著,就要替他照顧好娘娘。若不是為了這個承諾,我早就不在這個世上了。所以,無論娘娘在哪,我都要去到她的身邊。”

    繼恩悲傷無奈地強笑著,又欽佩得重重點頭,“我明白。”

    說罷,他將謄寫的《芙蓉誄》全篇交到次翼手中,略有遲疑的說道,“繼恩有個不情之請,就當是為姐姐謄抄的回報。”

    “但說無妨。”

    “佛經有言,生死交界的三生石上留有很多孤獨一生之人刺破手指滴落的血,為了用來召喚他們此生未等來的緣。聽老人說,尚在塵世時,若能與另一個同樣孤獨的人用指尖鮮血交融,來世必定能尋到那一半。其實……繼恩和次翼姐姐這輩子注定都是這樣的人。”

    次翼敏惠,毫不遲疑地將右手食指抵在牙間,再取出,一座血色小山,正安穩地立在指尖。

    繼恩亦激動地咬破手指,兩隻修長一正一反地交疊對接,蕩漾著他不敢戳破的心結和迷離夢幻的扭捏。

    望著她瀟灑地背起行囊,走入一蓑煙雨,繼恩堅信,他們已建立起任憑誰都無法打破、能夠跨越前世今生與來世的無上聯結。

    從此,他們體內流著彼此的血,無論怎樣,這便足夠了。

    一陣綿密的叩門聲起,次翼的回憶就此打斷。

    “娘娘與次翼敘得如何?可否允準句瑢登堂入室?”

    “先生快請。”

    安歌第一次細細觀摩眼前這幅鮮明的五官,輪廓深邃飽滿,似有幾分異族之貌,眉尾的青痣更是勾勒出一番別樣妖異,舉手投足顯而易見的文質彬彬之下,又流露出幾分“颯爽的剛毅”。安歌不知自己腦海中為何會蹦出這個詞... ...隻是覺得,他若是個女子,必定傾國傾城。

    “如今蜀國大旱,皇上自覺行為有失,正隻身前往農壇祭天敬地。他知道,宮中有許多人想對娘娘不利,便把您送到了這兒。這是文翁學堂,在娘娘企圖自盡之前,都要住在這。我是學堂的主事句瑢,在這就要聽我的話,娘娘若還一心想死,下了山自然有人要了你的命,若不想死了,就按照我的吩咐,認真為學堂幹事,掙口飯填飽肚子,我們學堂從不養閑人。娘娘,你可聽懂了?”

    “大人喚我‘昭華’,不必一口一個‘娘娘’,我也不再是什娘娘了。”安歌耐心聽完他極其利落又略顯絮叨地立完規矩,腦海又蹦出個詞——“乖僻邪謬”,用來形容他再合適不過了。

    “那便極好。‘娘娘’多得是,文翁學堂的人可不是誰都能做成的。現在已經到申時,你們若還在這抵足相談,恐怕晚飯便吃不上了。”說罷,他從腰包拿出兩幅布袋,分別朝她倆拋了過去,“在我這沒有什主子奴仆,別想著互相幫忙。你們的老師還在等你們,收拾一下趕快去做罷。”

    次翼沒料到布袋沉甸甸得極重,險些被砸到腳,“先生,娘娘病還沒好,可否再通融幾日?”

    “我說過,在我這不接受任何反駁。”句瑢拉開門,遂旋過頭,目露精光。均勻起伏的鼻翼若是長在蘭陵王的臉上,怕是掩上兩個麵具,都沒法讓敵人分神錯目了,“若再通融幾日給她,她怕是能死上幾千回了。”

    “這個句瑢先生真是古怪,奴婢順藤摸瓜找到這請他求助,他了解事情原委後,一趟趟進宮請旨,若不是那日他正好在宮,您又怎能安然無恙地被帶出宮外將養。可是,今日為何又要這樣言辭尖刻呢?”

    忽聽窗外高喝一聲,“申時已過半。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哦!”

    安... ...歌頗為無奈地扯著嘴角,她在大周時便有所耳聞,偏好文治的後蜀自廣政伊始便開始集域內文墨大家,大規模於金石之上鐫刻各家經典及注釋詳解,以為天下教學標範,這樣的工程若沒有龐大的人力、物力和財力支撐,是根本無法想象的事。中原作為儒家發源之地深陷多年混戰,文墨薪火便在這片戰火隔絕的秦嶺以西代代相傳,歆享垂意無窮的治世功績。

    二人方邁入後山的石刻功室,便被其間景象驚詫到,連見慣了大場麵的安歌都不禁疑竇叢生。這時和她們年齡相仿的一位姑娘裹著粗布灰巾,笑意盈盈地把她倆帶到相應的位置前,“這兩塊石板是毋昭裔大人昨日親筆謄寫,是你們本月的功課。”

    那是一塊墨跡已經幹涸的碩大石板,厚重且帶著一股無法言語的穿梭曆史的無上莊重。

    “請問姑娘,這怎都是女子?”

    “誰說女子就不能參與刻經?”

    安歌撇著嘴,瞅著旁邊一位體態已漸臃腫的婦人跪在地上托著腮,正呆呆地望著自己尚未完成的作品,不用細看便知她是新手,字行間坑坑窪窪的樣子極不平整,若說拿這些做國之典範教學相長,怕是可就此折損了蜀國的全部顏麵,“我看大家都不大會鐫刻石經的樣子,沒有人來教?”

    那女孩依舊發著善意的笑,“什都比不得用心感受更為重要,你們快些忙,別耽擱了功夫。”

    放眼望去,盡數滿屋數十人皆是女子,不論年老與年幼、文秀與粗樸,都在一絲不苟地將全部精力傾注進入自己的作品,室內除了呤叮不停的清脆雕刻之音,連低語側耳都聽不到半分。

    次翼本是勤快之人,二話不說就已經拿出石鑿、石錘和石,跪踞於地,直挺著身子,極其認真地沿著宰相毋昭裔方圓中正的墨跡,一下接著一下地鑿刻了起來。

    ... ...與不會輕易被時間磨平的金石相比,那個全神貫注的半日時光,如白駒過隙,一閃而過,靜謐地專注與投入,像是讓大腦浸潤了一場清澈舒暢的洗滌,充滿酣暢淋漓,讓安歌開始稍稍喜歡上這個各處充滿古怪的地方。

    她錘著酸痛的腰身,端詳著次翼完成的“功課”,不禁感歎這雙巧手出離神奇,所刻不但深淺勻稱有度,就連毋大人字體間的流暢神韻都近乎完好地得以保存下來。不消說這間石室的女工,若是拿出去和過往的經典石刻相比,次翼的刻功絕不亞於世間多數能工巧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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