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明每日監工結束回到行院，都喜歡繞過馥池園邊上的杏蘇林。楚地素來隔絕於世，與自然幾近融為一體，隻有馥池園中站著精美剔透的白玉石雕，坐著掩映波光的細工木亭，雖然比起自己那中原的故鄉而言依然不算精致，但至少有了幾分家鄉園林庭院的味道，這味道就像苦酒般的回憶注滿他的心頭。

    隻是這一次他再經過馥池園時，卻無心欣賞風景，隻因他還未走出幾步，便聽見身後有人大喊自己的名字，語聲細膩婉轉，是個小姑娘的聲音，但他未能想到是誰。

    於是他習慣性地微微蹙眉轉過身來。身後遠遠揮手跑來的纖小人影卻比聲音更令他熟悉——他怎可能不記得，這就是在楚國西林捉住自己一麻袋套將下來的雲夢衛杜若。

    眼見著杜若向自己小跑而來，他靜靜地打量著對方，等待著對方喘氣急道，“杜若有事想請決明壯士幫忙。公主在杏蘇林爬樹時摔下來扭傷了腳，我今早訓練受了傷，背不動她，你能不能過去看看能不能幫忙？”

    決明半晌沒有說話，再開口時卻是一句謹慎的回絕，“以我的身份，恐怕不好接近公主。我可以幫你去叫下人來幫忙。”

    杜若見他轉身要走，情急之下連忙攔道，“等一下！”

    決明果然頓住步伐半回過頭。杜若前進幾步央求道，“不瞞壯士，公主其實這次是偷偷出來遊玩扭傷腳的，若是叫下人知道，上達大王天聽，到時公主又要再受責罰哪。”

    決明思忖片刻，終是歎了口氣，完全轉過身來，“她在哪？”

    杜若心道計成，忙一路把決明領到了杏蘇林中，穿枝拂葉，遠遠見到錦紋公主托著腳坐在原地，滿頭烏發散若堆雲，還斜插著一朵杏花與些許碎葉，裙擺鋪散宛若碩大的花瓣。她在花間聞聲回首望來時，杜若明顯察覺到身邊的決明呼吸為之一頓。

    不過公主本就天生麗質，連杜若瞧著都要心動，區區一個決明又怎能不動情呢。她盡力把得逞的笑意憋了回去，一麵焦急攔下決明道，“壯士背上公主直走到林外便可，馬車就在不遠處，我架馬車到杏蘇林外接公主。拜托！”

    確認決明點了頭，杜若這才放心地跑開去取馬車。待她驅車回來，卻未曾想到決明雖是背著公主在林蔭道上等著，決明的臉卻仍舊冷如霜雪。公主眼眶中似有淚痕，見馬車來，登時便掙紮著要決明放下自己。決明似是不願與她糾纏，冷靜地輕輕鬆開了手，可下一刻，他已雙手一撈將公主接住，一把就將公主抱上了車座。

    直到公主坐穩，他才迅速而笨拙地鬆開了手。錦紋公主狠狠瞪著他，刷地一聲將車簾拉上。杜若看呆了，怎都沒想到計劃居然進行到這種地步，連忙向決明道別，躍上馬背抽鞭就走。

    可她還未起步，決明已先一手抓緊韁繩勒住快馬，沉聲道，“公主的腳踝真的扭傷了，我已為她敷上膏藥，一回府上你就記得要拆開換藥。”

    杜若心下一驚，明明先前已經與公主說好，公主答應假裝受傷，決不會為了那人真的弄傷自己。可眼下她知道公主一定一刻都不想見到決明，便匆匆點頭答應，情急之下拍開決明勒馬的手，兀自馳馬遠去。

    直等到走遠了，杜若確認決明不可能再聽見，才回首擔憂焦急地問道，“公主，你怎樣？你沒事吧？那個決明又怎冒犯你了，他好可惡！”

    錦紋公主默默坐在車廂中搖了搖頭，黃昏的光影映亮了她眼角的點滴清淚，“他認出來了。”

    杜若又憂又急，“就算他認出來，公主也該自愛，不要這樣隨便傷害自己呀！”

    公主抽噎著一抹眼睛，“我沒有隨便傷害自己。他看出來我是假裝，就要走開。是我覺得羞辱，趕著上前攔他，這才不小心崴了腳。”

    杜若從來見不得天生嬌縱的錦紋公主這般委屈，忍不住不平道，“公主，你不後悔嗎？你莫要再喜歡這種當麵揭穿別人，毫不知情識趣的人了！”

    公主沒有說話。杜若一麵駕車，一麵回首望去，隻見暮風掀簾而過，暖橘暗黃的光暈將車廂點亮得熠熠生輝。錦紋公主逆光而坐，她看不清公主的表情。

    此後整整三天，公主果然未曾再提起過決明，連習武都罕見得起早貪黑起來。決明倒是次日就上公主府拜訪，隻不過他並未要求求見公主，而是送來呈上了自己特製的跌打藥膏。公主收到藥膏，果然心情明朗起來，興高采烈就要策劃與決明見麵。杜若本來擔心她要再次失望，臨走前反複叮囑公主莫要花費太多心思，多投入劍術刀法，這才放心踏上了去城郊的路——她早已收到南星大師兄的命令，與其餘五位師兄一起齊聚皇城郊外，預備練習逃生。據大師兄所說，東郊輕雲湖邊新近挖好一條密道，雲夢六衛必須熟悉環境，必要時候才好帶領大家逃離戰火。

    “這次讓你們放下手中的職責趕來，足證大王之重視。”南星在密道前方負手而立。幾日不見，他麵頰已瘦削了幾分，更顯骨骼淩厲，杜若知道他這幾日來跟隨楚王出入，幾乎夜夜未曾合眼，“你們先看仔細，密道入口就在湖邊這一棵三人合抱的柳樹樹樁上，到時你們每人會得到一塊玉佩，玉佩便是入口的鑰匙。”話音未落，他一腳踢上樹樁底部，那一墩樹樁竟奇異地緩緩左右分散，撥露出一頃黝黑的洞穴來。

    一行五人都不覺隨之睜大了眼睛。南星卻不給他們分毫欣賞機關的時間，隻轉到洞穴入口，沉聲道，“密道是作逃生之用，並非我們常見的尋寶機關。這次班大師隻為我們設計了三種機關，側壁上的孔洞敲擊三下，孔洞間便會溢出毒煙。頭頂的鍾乳石裝飾，乃是啟動側壁刀劍的機關。而貼著側麵行走，地麵旁側則有尖刺出露。你們可聽明白了？”

    做師弟師妹的對視一眼，齊聲呼和，“明白！”

    南星道，“很好，那現在你們就按照年齡順序排成縱列，每隔一炷香時間，就下去一個人。走在前麵的人若被走在後麵的人追上，便要重新來過。”

    他掃視一圈，五個師弟師妹立刻在他的注視下無聲迅速地列好了隊形，“無患子，你先下去。”

    接觸到大師兄的眼光，無患子不敢有違，立刻貓腰翻身進了密道。不過一炷香時間，站在隊伍最前方的淩泉也深吸一口氣，彎身鑽進洞口不見了蹤影。

    南星一直站在洞口旁側，麵龐在夜色下蒼白有若玉石，一動不動。杜若排在蒼耳之後，並不急於計算一炷香的時間，於是緊張地捏著衣角，偏頭問道，“大師兄，你會站在密道盡頭等我們嗎？”

    南星的目光轉而落到了她身上，語氣稍顯柔和了些。在不下命令的時候，他的語氣絕不會嚴肅得刺耳，“不會。我會在最後跟著你們。所以蟬蛻，”站在最後的蟬蛻呼吸聲聞言登時急促起來，“你要小心了。”

    話音未畢，站在杜若之前的蒼耳忽然箭一般躥了出去，一轉眼便消失在密道之中。杜若隨之前進一步，心下開始緊鑼密鼓地計算起時間。計時本是他們從小訓練的必學之計，可此刻她心中卻數得心虛不已，生怕南星大師兄發現自己數快或是數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