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寂寥，夜色濃於水。

    雲夢大澤在夜幕的裹挾之下成為一片黝黑的玉塊，隻有輕微細膩的波瀾在朦朧之中顫動，宛若玉器的紋理。

    波光微動之時，楚將項進立劍於地，憑欄戰船船首，目光深深，似有隱憂。也正是這時，身後忽傳一陣細碎的騷動，浪潮般從後漸進，甲板上單調的巡邏腳步聲中瞬間好似熱油下鍋一般騷亂起來。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項進霍然回首，但見身後有人抱拳行禮，聲線響亮，“無患子見過項將軍！”

    項進匆忙回禮，大步迎上，“廷衛可是有了前線消息？”

    船艙的燭火在湖風中悠悠搖晃，映得無患子臉色蒼白，明暗不定，“項將軍必須立刻布陣排防，魔軍至少已經出動三千軍士向此而行，而看他們的行軍路線，似乎還有援軍未到。”

    項進瞳色一緊，“我見大澤波光異動，就猜水麵勢必有所動靜。請廷衛放心，我這便去備戰。”

    無患子見項進急著要走，連忙攔道，“項將軍請留步！”饒是冷靜自若如無患子，此刻的話音中也已捎上了驚憂之色，“項將軍萬萬不可以蠻力硬拚，此次魔軍所派三千先鋒並非盡數為魔，還有一支水妖精銳，就在奔此遊來！”

    無患子話音未落，戰船便是倏而一陣令人眩暈的搖晃，水波流速似乎越來越快，船隻也搖動得愈發劇烈。

    項進不敢拖延，當即幾步登上頂艙，奪過軍旗，麵旗南向，高聲呼喝道，“變列！保護底艙！”

    楚國的朱雀紅旗在夜幕之下飄揚招展，有若流火，大澤之上，艨艟戰艦紛紛搖旗響應，縮緊成行。

    船隊急於變換隊形，根本無人注意到戰船甲板之上不知何時已躍上數條銀肚白鰷來。無患子眸光一閃，翻過欄杆躍下甲板，一手持刀，飛身上前，刀光宛轉，白鰷魚的脖頸上已帶了一道血痕，可其中一些白鰷魚卻扭身躲過刀鋒，其姿勢之靈活絕非楚國士兵們常見的魚類。

    於是聚集在甲板的士兵眼睜睜看著白鰷魚在他們眼皮底下翻身伸長，眨眼間化為人形之物，可卻又似人非人，臂上帶鰭，手中挽短小銀劍，尖聲叫囂著團作一陣白影，朝甲板內部洶湧而去。

    無患子一麵周轉相搏，一麵嘶聲道，“還愣著做什？這就是水妖！”

    楚國水兵們似乎這才反應過來，紛紛持劍佩盾擁上前去。霎時之間，雲夢澤上水汽滔天，波濤洶湧，蛇、魚、藻、龜、蝦、蟹，宛若一陣通天的瀑布般遮天蔽日地自水底翻湧而上，細碎尖銳的喧囂之聲漫灌耳中，直通心底，震耳欲聾，心神俱裂。

    火光，劍光，水光，道道映目，方才寂靜的長夜，此刻卻被通明戰火徹底點燃，噴薄而出。

    夜幕掠水而過，在蔥蘢林木之中飄遊。北麵的湖澤有如熱鍋之上的螞蟻，西邊的樹林卻依舊沉定冷卻如深淵的靜水。

    軍帳數百，就紮營在這古樹環繞、霧靄伏垂的叢林之中。

    杜若掀簾入帳，抱拳向帳中值夜於西林的晉將韓衝行禮。韓衝並不年長杜若多少，於是十分客氣地起身還禮，關切道，“姑娘深夜前來，可是楚王有令，前線有變？”

    杜若搖頭，“杜若此行並非受楚王所托，乃是來尋找師兄蒼耳。有人見他進入西林采藥，可——”

    她話音未畢，帳外卻忽起一陣騷動。韓衝皺眉上前幾步，正欲出帳問責，誰知先有一個小兵一陣旋風般幾乎是滾進了帳內，跪地上報聲稱有人求見。韓衝還未答話，杜若已先掀簾探出頭去，驚呼了聲“蒼耳！”便飛奔出帳。韓衝連忙跟將上去，便見楚王座下的雲夢衛披頭散發，神色不定，麵上似乎還掛著一道樹枝刮擦的血痕，見是韓衝來了，連忙跛著腳湊上前去，“請韓將軍立刻布兵，西林之中已有魔君埋伏！”

    他似乎還想再說些什，但杜若一眼瞧見他跛腳的模樣，便知道他興許是在逃回稟報時傷到了腳，心下心疼不已，不由分說先架著蒼耳進了營帳，扶他在地上坐下，又從腰帶間抽出麻布為他包紮了腳踝。蒼耳不想任由杜若忙活，掙紮著想要推開她來，“你不要管我，先回到公主身邊，我自己可以包紮——”

    杜若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一麵卻仰頭柔聲開口，語聲不容辯駁，“蒼耳師兄你放心，我會回去，但我得先把你安頓好。”

    她一句話結束，傷口也已處理幹淨。蒼耳坐在原地，聽得帳外有號角聲在夜色中氤氳不起，忍不住要支撐著站起身來，“號角聲壓得這樣低，韓將軍大概是預備趁此時機先發製人。我想也許我能幫得上忙——”

    杜若連忙將他摁回原位，“你腳踝受傷，如何出戰？”

    蒼耳申辯道，“我隻是采藥發現埋伏逃回來時腳踝中了他們一箭，僅此而已，我——”

    杜若心下焦急，顧不得那多，隻得蹲下身來正對蒼耳的眼睛，一手搭上了他的肩膀，“蒼耳師兄，你的醫術最是高明，留在軍中就是幫忙。前線受傷的士兵還需運送回來等你醫治呢！前線有韓將軍在，我們又先得情報，占據天時，沒那容易就落敗，你放心吧！”

    蒼耳隻得又坐回去，擔憂道，“那你呢？你該回公主府上保護公主才是。”

    杜若抿了抿嘴，心中決心已定，“我是要回去，可是我想先去前線看一看，倘若需要援軍，我還可以再趕回去通報大王。”

    她語聲雖是輕柔依舊，一雙眸子卻是明光熠熠堅定不移。蒼耳隻得讓步，叮囑她小心，目送著她抽刀在手就要出帳，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似的喊住杜若，“杜若，等一下，有件事情你幫我轉告給韓將軍！”

    杜若好奇地回首等他的話，卻聽見蒼耳一字一頓道，“我在樹林中看到的埋伏並非魔軍。從他們射來的冷箭來看，是西涼部的樣式。我懷疑西涼部久久不至，並非中途堵截，而是已經倒向了魔君！”

    帳內燈火通明，帳外卻是一片漆黑，隻有幽微的小束火把熒光般在軍中錯落閃爍。杜若的眼睛很快適應了黑暗，在軍陣之中找到了與先鋒官低聲交談的韓衝，上前趕去，說明來意。韓衝聞言笑道，“原來杜若姑娘要一同前往陣線。也好，王狩，你去牽一匹馬來給杜若姑娘。”

    杜若沒想到韓衝會如此爽快，也不覺報以一笑，“多謝韓將軍。還有一件事，蒼耳師兄托杜若告訴韓將軍。據我師兄所言，林中埋伏的是西涼部的弓兵，並非魔兵。”

    韓衝皺眉道，“西涼部？姑娘的意思是，西涼部已經倒戈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