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成在伊嶺屯當隊長，很有號召力，人和群、馬和套，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後期，生產隊每個勞動日價值很高，一般的年頭都分一元六、七角錢，最好的年頭分過二元二角五分錢。一般的勞力一年能掙上二千九百工分，就是幹了二百九十個工作日。一般的家庭都是兩個勞力，也有三個勞力的。一般的家庭一年到頭，去掉口糧款和其他與生產隊往來費用，淨剩一千元左右，有的家庭能淨剩到兩千元錢。錢多了，心眼也多了，視野也開闊了，欲望也高了。

    錢多了，有買自行車的，上海生產的永久牌的一百七十八元一台，天津生產的飛鴿牌的一百八十二元一台，差一點的是沈陽生產的一百五十五元一台的白山牌。有買手表的，上海生產的機械表全鋼防震一百二十元一塊，半鋼防震的一百或一百一十元一塊，有些雜牌的賣八十元或者賣九十元一塊。也有買掛鍾的四十三元一座，是長春生產的白山牌，也有買煙台掛鍾的，但要貴一些，也不好買。也有買新衣服的、收音機的，等等，不一而足。生活水平蒸蒸日上，個個安居樂業，人人喜笑顏開。

    李天成第一年當隊長的時候，經驗不多，威信不高，人心不齊馬不合套，有的人還跟著胡攪鬧，春節前每家隻分了五塊錢讓過年。這是一個記錄，讓他幾天幾夜沒睡好覺。他思考再三認為用人不對，左膀右臂不行。他請示大隊，決定起用尹家哥倆，尹全做副隊長，尹祥做車隊長。自從起用尹家哥倆後，生產隊的形勢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年比一年好。

    分五元錢的那一年，尹成君記得最清楚。臘月二十三，是民俗小年的日子，可是全屯上下一點兒過年的氣氛都沒有。社員幹一年了到春節跟前兒，還沒給人家分一分錢，群眾用什來過年？成君領著幾個小朋友來到了武國發家。武國發是會計，出納員也由他兼任。按照屯鄰親屬的關係，成君得管他叫一聲大伯。成君推開他家的屋門，發現他坐在八仙桌前想著什。成君站在了他麵前，他都沒有覺察出來。

    八仙桌就是用來供八仙的桌子。八仙就是民間傳說的八仙過海的那個八仙，什呂洞賓、張國老他們。寫好他們名字的牌位，在桌上擺上供品。現在的辦公桌類似八仙桌，是八仙桌演變過來的。辦個學校，老師辦公沒有桌子，借個八仙桌用，沒有那多的八仙桌，就照著尺寸打一個，辦公桌成了八仙桌的翻版，現在的辦公桌通過改革創新變成了老板桌，是換代產品或叫升級產品。老板桌大，製作精良，有威風、有氣派。

    成君給武國發行了個少先隊禮，大聲說：“武大伯，過年好，小侄子給您拜年來了！”武國發正在苦思苦想，聽到喊聲把頭抬了起來，看著成君笑了起來。他說：“還沒過年，喊什過年好，拜什年。”成君也笑了，說：“今天是小年，也是過年，應該喊過年好。再說，您是生產隊的會計，管錢的，給您報個過年的信兒。過年了，都臘月二十三了，我們這些小孩子買糖的錢都沒有，不得先告訴您一聲嗎？”武大娘說：“你看尹家這孩子多會說話，人家媽是怎養的呢？”成君又給大娘行了個少先隊禮，說：“大娘，您過年好，身體健康，長命百歲。”把武大娘給逗樂了，她說：“這孩子，嘴多甜，看啥人說啥話，真是個好孩子，真聰明，這個屯子哪個孩子也趕不上。”

    尹成君聽到了誇獎，心美滋滋的。他把頭轉到武國發的方向，說：“大伯，是不得分點錢哪？我們小孩子們過年買糖吃，還得買點別的什的呀！比方說買一張灶王爺供上。”武大娘糾正他的話，說：“這孩子，不興說買灶王爺，得說請灶王爺。說買灶王爺，那是對灶王爺的不尊敬，大逆不道。”他的臉有些發紅，急忙說：“我不知道這個。那我重說，先說的不算。那就是去請灶王爺還沒有錢哪！”武大伯說：“這孩子說得好，別的不買，灶王爺得請，還有門神爺，財神爺不是都得請嗎？”說著他拉開抽屜，拿出一疊錢來，都是五元的人民幣，錢很新鮮。武說：“就這點錢，也就是一家能分五元，多一元都不夠。”他拿著那一疊錢在尹成君這幫小孩子麵前晃了一晃。尹成君很高興地說：“五元就五元，總比那一分也沒有強多了。”武國發的眼睛也流出自信的光芒，說：“你們幾個當一把廣播員，出門去喊，就說分紅了，讓一家來一人來取，拿手戳。”尹成君興奮極了，給幾個小朋友分工，有去東頭的，有去西頭的，有跑前邊的，有跑後邊的。不一會工夫，分紅的消息傳遍了伊嶺屯。人跑犬吠、雞叫鴨鳴，寂靜的村落讓幾個小孩子折騰沸騰了，節日的氣氛一下子來到了夜空，來到了人們的心。

    錢少有錢少的花法。請來門神爺，叨咕兩句：秦瓊敬德守門檻，牛鬼蛇神全滾蛋。請來財神爺叨咕兩句：請來財神家生財，金銀珠寶滾滾來。請來灶王爺叨咕兩句：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還要買點黃紙去祖墳祭奠，叨咕兩句：祖上顯靈，保佑子孫後代平安、發財。

    李易蘭在燒舊的灶王爺，張貼新的灶王爺的時候，心有鬼還特意加上幾句：“上天言好事，挑好的說，別啥都說，要不然來年就把你的嘴縫上；下界保平安，別啥都看，不該看的，不要看，你要是看了，我就把你的眼睛給你蒙上。照我說的去辦，給你天天燒香，日日上供，磕頭作揖。要不然來年不請你，扔到外麵受窮風。”她叨咕完了，心坦然多了。

    臘月三十那一天，得把請來的灶王爺供奉在鍋台上邊，拿一塊小木板固定在灶王爺麵前，燒香上供。有的家為了節約，不請印刷版的灶王爺，自己買來紅紙寫，寫上供奉灶王爺幾個字。有人說，隻有灶王爺不行，沒有灶王奶不對，不能到了人間，給人家夫妻拆散嘍。說得對，就再重寫，寫上灶王奶。一個爺、一個奶並列而坐，享受人間香火和人們的叩拜。

    還得買一張紅紙，幾張色紙，幾個二踢腳，幾根蠟燭。買紅紙寫對聯：翻身感謝共產黨，幸福不忘毛主席；太陽送暖好春光，北風不寒過大年。買色紙或者剪“掛錢兒”，在對聯的橫批下麵粘上三張，微風吹來掛錢兒迎風招展、五彩繽紛；或是剪窗花貼在窗戶的玻璃上，或折疊幾朵花兒掛在屋顯眼的地方，鮮豔奪目。幾個二踢腳在年三十半夜接神用。接財神、送瘟神，辭舊歲、迎新春。接神時，不僅是放二踢腳聽幾個響，還要點燃一堆火，火光衝天，光明耀眼，象征紅光高照，財氣旺盛。蠟燭火苗高，亮堂，過年了，三十晚上和初一晚上不能點冒煙燈。再說，三十的晚上點燈的地方多，用蠟燭方便。年好過，就這個過法，五元錢都派上了用場。錢多多花、錢少少花，圖個樂哈、圖個吉祥。

    過年了，最盼過年的是小孩子們。尹成君格外地高興，他把小蠟燭——俗名叫磕頭了，這個名是因為點著不長時間，磕頭的工夫就燃燒沒了，是個誇張說法——放進紙糊的燈籠，點著了領著一幫小朋友東西頭跑。小燈籠發出微弱的光芒，像流星在地麵滾動。二、三十個燈籠從東頭到西頭來回跑動，是伊嶺屯春節最惹人注目的景觀，有很多大人從屋走出來吵嚷著前來觀看、助興，有的甚至加入到小燈籠的隊伍，提著個大燈籠在前麵領著跑，邊跑邊喊。

    李天成當隊長不僅分錢多，分小麥也多，最多的年頭每人分了三十斤。小麥變成麵粉得用磨或碾子去軋。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成鋼在學校時間長了有些想家，向班主任請假從霍林三中回到家中。第二天，高玉蘭早起的時候說：“小鋼啊，今天上午你去用碾子軋點小麥。”他聽了母親的吩咐就從炕上爬起來，吃了點早飯去隊牽來毛驢拴在碾坊外麵，給它點精料吃。他又用掃帚給碾坊打掃一遍，等那灰塵落淨，他拿來笸籮、簸箕、撮子、笤帚、白麵羅、羅架。笸籮用來裝麵，簸箕用來揚糠、除穢，撮子用來添或收，笤帚用來掃碾台。白麵羅是專門用來篩白麵的。把碾子碾碎了的麥子放到羅篩，漏下來的是白麵，羅上麵的再倒回碾子上去軋，直軋到露出的麵粉快成了麥皮色為止。剩下的是麩皮，麩皮是最優良的飼料。白麵羅眼兒細，眼睛視力差些的，都看不出有眼兒。篩白麵相當的慢，有羅架支撐，可以省力氣。用手拉動白麵羅在支架上滑動，碾碎的麥子在羅滾動，有一種藝術的感覺。碎麥子在羅一會像小山峰，峰巒起伏；一會像波浪，浪花騰翻。

    尹成鋼看毛驢把精料都吃光了，把毛驢牽到碾坊套在碾子上，給毛驢戴上蒙眼。蒙眼類似於現在有些婦女戴的乳罩。受蒙眼的啟發，通過仿照精製而成的乳罩，比那蒙眼好看多了。筆者一開始不認識乳罩，也不知道婦女時興戴乳罩，有一天出門辦事等大客車，看到路邊有個商店。進了商店一看有那多的五顏六色的蒙眼放在櫃台麵，感到很奇怪。就問售貨員，你們這個地方賣蒙眼好賣嗎？商店售貨員很吃驚，因為她很年輕，大概不知道人世間有蒙眼這個物件。她反過來問他，你說的蒙眼在哪呢？沒聽說過蒙眼，這個商店不經營蒙眼。筆者指了指乳罩，問道，這是什，不是蒙眼是什？商店售貨員看了他一眼，那眼光有些特殊，根本不吱聲，去那邊搭理別的顧客去了。同行去辦事的，拉了筆者一下出了商店，哈哈大笑，說你連個乳罩都沒有見過？真的沒有見過，記得小的時候用碾子軋麵，給毛驢戴的蒙眼和這個乳罩一模一樣，剛才看到的就是好看點。以為時代發展了，蒙眼也會花樣翻新的新鮮，誰能知道乳罩竟然和毛驢戴的蒙眼是一樣的。真是鬧了個天大的笑話。這件事發生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後期。可笑之事在誰的身上都可能發生，天下事哪一個人能知全？

    書歸正傳，話說成鋼，給毛驢戴好了蒙眼，喊了一聲“架”，那毛驢圍著碾台走了起來。他往碾子上添些小麥，小麥在碾砣的滾軋下開始粉碎。他把碾邊兒的粉碎了的小麥，用撮子收來，倒進了羅，他拉羅讓羅在羅架上來回走動，那麵粉像雪花一樣飄落下來，落在了笸籮。他一邊拉羅，一邊看著笸籮的麵粉，麵粉一點點地厚了起來，他高興極了。

    成鋼正在觀看麵粉的厚度想著什，葉靈芝飄飄然閃進了碾坊，她滿麵笑容地問：“你軋白麵哪，咋不喊我一聲哪，兩個人幹多輕巧啊？”他見她來了，很高興，看著她俏麗的臉，說：“也不知道你有沒有時間，沒好意思去喊你。等白麵軋完了，我媽做好吃的，我偷著給你送去。”她笑了笑，臉有些發紅，說：“我不要。”“為什不要？”“不為什。”她眨著美麗的眼睛，說：“不說這個，我是來幫你軋麵來了。幹什哪，給你添、收，還是拉羅？”“你給我收、添吧。”他倆在碾坊邊勞作邊說話，說一些老師對誰好了，哪一天老師把誰給批評了，誰上課回答老師提出的問題鬧出了笑話，是誰考試坐了最後一把交椅。他倆邊說邊樂，開心極了。

    姥爺看見成鋼軋白麵去了，心挺高興，也來到了碾坊。尹成鋼看姥爺來了，就笑著說：“姥爺，您來幹啥，在家看書唄，這的活用不著您來幹，有靈芝哪！”姥爺來到了笸籮跟前，看到笸籮有了很多的白麵，臉上呈現出沒有過的笑容，說：“這快，都軋出這多麵啦？午間烙白麵餅沒有一點問題的。”成鋼看出姥爺對軋白麵這個舉動很興奮，當母親吩咐他軋白麵時，他就看到姥爺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平時很少看到姥爺的笑臉，姥爺的臉總是繃得緊緊的，很嚴肅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