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幕:高木 III

類別:未分類 作者:遊大懶人 本章:第六幕:高木 III

    井上宏村和學姐都是絕對不擅長喝酒的人,加入車隊的宴會已經過去一周,兩個人仍舊精神萎靡。

    轉眼間來到前去東京參加四分之一決賽的時候,井上還沒有睡醒就被戶川白敲破宿舍門,將一套校隊衣服和帽子口罩丟在他臉上。

    “校隊要坐專車去會場,你替我去,比賽開始前我會到那。”戶川白說。

    “什?”井上一驚,“你要去做什?”

    “有事。”

    “喂,如果比賽開始前你還沒來呢?難道我要替你上場?”

    “不會的。”

    “喂,你站住啊,我跟你長得像嗎?會被識破的,戶川白,你等——”

    井上宏村的話還沒說完,戶川白已經跑出去很遠了。

    天還沒亮,戶川白罩著外套,為了節省時間麵穿著校隊球衣,他跑到校門口時,滿臉睡意的學姐已經站在校門口等著他了。

    “你不用跟著我。”戶川白說。

    學姐乖巧地揉了揉眼睛,然後很不乖巧地跟著他。

    “你的眼睛都睜不開,回宿舍睡覺啊。”

    戶川白無奈地說,但也沒有浪費時間跟學姐爭論,而是向學校附近的車站跑去。

    兩人來到車站,由於天色尚早,還沒什人來坐電車。兩人坐在長椅上等候第一班去東京的電車,淡藍色的天光透過站內的塑料頂篷落下來,學姐雙眼半睜半閉,身影看上去搖搖欲墜。

    “真是。”戶川白嘟囔說,“困成這樣為什還要跟過來啊。”

    學姐使勁揉揉臉,說:“我一定得在你身邊啊。”

    戶川白說:“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像鼻涕蟲一樣粘人。”

    學姐還是如以往那樣對言語攻擊毫無反應,她隻是有些稚氣地抬起頭,看著遠方天空的魚肚白。

    然後抬起相機,哢嚓。

    “鼻涕蟲也沒什不好啊。”她低頭盯著照片,喃喃說。

    兩個人坐著頭班車出發,空蕩蕩的車廂上靜寂無聲,車窗外是不斷向後掠去的樹林和田野,他們並排坐著,都沒有說話。

    學姐擺弄著相機,偶爾對著窗外的景色拍照,像第一次跟哥哥出門的小孩一樣好奇,然後很快就開始犯困,低著頭,腦袋一抬一落。

    電車進入東京站後,她已經靠著戶川白的肩膀睡得很熟,戶川白擔心有口水落在肩上,一巴掌把她拍醒,然後拖著迷迷糊糊的學姐跑出車站。

    沿著熟悉的新幹線,兩個人輾轉來到那座熟悉的建築外,靜悄悄地穿過草地,走進暗鴉神社。

    清晨隻有稀疏的身影走在這座古樸的建築內,擁有特殊身份的戶川白和學姐輕鬆走過員工通道,避開人們的耳目,穿過辦公區來到神社後院。

    如同世外桃源一般存在的後院栽滿了花草樹木,還有和風濃鬱的池塘和走廊,學姐來到這後變得格外安靜,再也沒有拿相機拍攝,而戶川白則麵色緊張,在確認沒看見父親後,徑直前去了最側的房間。

    “你在外麵等我。”戶川白對學姐說,“不要被人發現了。”

    學姐點點頭,跑到門邊的廊柱後蹲下來。

    戶川白輕輕拉開屋門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格外安靜樸素的屋子,雖然很寬敞,卻並不清冷,反而有一股淡淡的生活氣息。

    房間內側的軟塌上,一個女人正在休憩,她的眉眼端正,年紀已經不小,卻帶有少女般的活潑氣質,給人一種如果她睜開眼看見你一定會噗嗤一笑的錯覺。

    戶川白輕輕走到她身邊,跪在軟塌前,靜靜看著她熟睡的臉,看著她散落在肩頭的烏黑長發,還有眉間的倦意。

    “媽,我回來了。”

    他輕聲說。

    女人的眉頭似乎舒展了一些,然後她緩緩睜開眼,側身看著跪在榻邊的戶川白。

    然後,森山綾子真的噗嗤笑了,像個小女孩一樣。

    “你怎偷偷來了?”她問。

    戶川白沒有回答,而是輕聲說:“我來東京參加比賽,是作為北司高中籃球隊的隊長。”

    森山綾子笑著說:“來對媽媽炫耀嗎?”

    戶川白雖然有些莫名難過,還是忍不住笑了,說:“不是炫耀,是想讓您知道,我也要去您比賽過的地方了。”

    森山綾子認真地看著戶川白的臉,就像看見許久沒有看見的景色,不肯挪開目光,一定要看個夠才罷休。

    她的目光柔軟得令人融化,而戶川白就是在這目光的注視下長大的孩子,也許是這樣才會讓他骨子都刻上了溫柔的味道吧。

    “你還在練籃球嗎?”

    “嗯。”

    “在學校有認識朋友嗎?”

    “嗯。”

    “不在家的生活還習慣嗎?”

    戶川白微微低頭,說:“媽,你的病什時候才能好?”

    森山綾子說:“不知道呢。”

    “我很想你。”戶川白低聲說。

    森山綾子看著戶川白低垂的眼瞼,無聲的笑了,她努力從床上坐直身體,伸出手去撫摸戶川白的臉,戶川白身體微微前傾,為了讓媽媽能夠輕鬆一些。

    她有些冰涼的溫柔指尖碰到了戶川白的臉頰,然後順著臉上的線條緩緩滑下,戶川白的臉有些小,但森山綾子卻花了很長時間才用指尖描完他的輪廓。

    但再怎樣慢,終究還是描完了,當指尖垂落下時,仿佛一根頭發落在地上,悄無聲息,卻充滿不舍。

    她仍舊笑著,叫人心疼地笑著。

    “我也很想你啊,兒子。”

    戶川白忽然哭了,他像個小男孩一樣抽泣起來,麵色蒼白,肩膀發抖,傷心得像是失去了全世界。

    森山綾子輕輕將他摟在懷,用手心拍他的肩膀,她發現兒子原來是一直都沒有變,從小時候那個稚氣的男孩,到如今的高中生模樣,他一直都是那樣瘦,擁抱的感覺一直都是如此——瘦小得令人想要用力抱住,越是用力越會被他堅硬的骨頭硌的生疼。

    “媽媽會沒事的。”森山綾子說,“不要怨恨你爸爸。”

    戶川白將腦袋埋在她肩上,不停地哭著,不停地發抖。

    仿佛這種示弱能夠緩解他的不安,他越是哭泣,媽媽越是不肯放手,不肯放心他這樣愛哭的小孩獨自前行,才會繼續陪他在未來的人生中走下去。

    “等媽媽病好了以後,再來看媽媽吧。”森山綾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將他從懷扶起來,用指尖細膩地擦去兒子的淚痕,“以後,不要在除了媽媽以外的人麵前哭,男孩子流眼淚可是很丟臉的喲。”

    “知道了。”戶川白抽了抽鼻子,哽咽著說,強忍著不讓自己流淚。

    “媽媽給你取白這個名字,是希望你能夠記得,就算這個世界再怎樣黑暗殘忍,依舊有美麗的風景存在,媽媽希望你就像白晝一樣活著,像光一樣照亮別人,溫柔而善良地照亮別人……無論你做什,媽媽知道你是個善良的孩子。”

    森山綾子笑著看著他,說:“不是還有比賽嗎?去戰鬥吧。”

    “你是媽媽的驕傲,白。”

    ……

    過了很久,戶川白才拉開屋門走了出來,他的神情已經平靜下來,隻是眼睛有些紅腫。

    黎明的陽光落下來,讓他有些眼花,學姐坐在不遠處的廊柱後,出人意料沒有打瞌睡,而是轉過頭來看著他,她的表情很安寧,像什也不懂的孩子,目光卻仿佛能看進你的內心。

    “走吧。”戶川白說,“去贏得比賽。”

    “嗯。”她乖巧地說。

    ……

    井上宏村緊張兮兮地穿著戶川白的外套,將口罩戴好,帽子拉的很低,一路上在大巴上裝睡,才蒙混過關。他心急如焚地在會場外的球員通道站著,直到比賽還有5分鍾開始,戶川白和學姐才趕到現場。

    “你們去哪了?”井上舒了口氣。

    “高木熙沒有來?”戶川白利落地脫掉上衣外套,換上球鞋。

    “嗯,她說要在家休息。”井上說。

    戶川白點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謝了。”

    然後徑直走進賽場內。

    井上有些不知所措,他看了一眼正在舉著相機不停拍照的學姐,問:“他怎了?你們究竟去哪了?”

    學姐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說:“去看了非常重要的人。”

    “難道是他媽媽?”

    “嗯。”

    “你們不會是……他不會是帶你去見家長了吧?”

    “見家長是什意思?”

    井上發現學姐在某些方麵可以說是油鹽不進,放棄了這個話題。

    在全國大賽的四分之一決賽上,觀眾的數量多到令人咋舌,很多地方的球隊隊員都是頭一次在這大的場館比賽,情緒十分緊張,但北司高中作為東京郊野的貴族高中,大多數隊員都表現得比較淡定。

    一共有八支隊伍參加比賽,北司高中的對手是來自湘南的山下商事高中,是一群大個子組成的豪華內線球隊,當然在後衛線上稍微薄弱,這對戶川白來說可能是個好消息。

    北司高中的陣容相對平衡,沒有什明顯的弱點,唯一的缺陷就是控衛戶川白身高偏矮,雖然隻是高中生級別的比賽,但一米七五以下的選手也是難得一見。

    然而比賽開場僅僅五分鍾,這位北司高中的矮個子隊長就點燃了比賽。

    戶川白今天的狀態格外好,甚至可以說是亢奮,與往常合理地分析進攻不同,今天他將大量的體力用在個人進攻上,無論有多少人上來包夾,他都像蝴蝶穿花一樣硬生生製造出出手空間。

    持球單打,能打進就是神仙球,打不進就是團隊毒瘤,而今天的戶川白投進了太多的不合理的球。

    無論是對手還是隊友都有一種錯覺,那就是他們在跟著戶川白做全場折返跑,根本摸不到球。

    他的火熱狀態持續到第三節末尾,才筋疲力盡被教練換下場,而北司高中的比分已經領先太多,第四節淪為垃圾時間。

    “他今天真是拚命啊。”井上嘖嘖說,“是因為在電視上播出才這樣努力嗎?”

    學姐偷偷將鏡頭對準坐在場邊板凳上的戶川白,根本不搭理井上。

    第一天的比賽很快結束,北司高中勢如破竹地晉級半決賽,消耗過大的戶川白作為最大功臣被教練特許直接回賓館休息,不用參加隊內會議。

    校隊坐大巴前往下塌的酒店,其他隊員都被叫去教練的房間看錄像,戶川白獨自回到房間,他很奇怪井上和學姐都不見了,有些納悶地去浴室衝澡,因為是夏天所以是洗冷水,希望冰冷的水能夠讓身體平靜一些。

    今天的比賽,媽媽應該看見了吧。

    他的肌肉因為發力過度有些酸疼,今天的比賽雖然打出了壓倒性優勢,卻也讓他有些疲憊,即便如此,想要贏,想要讓媽媽看到的那種心情卻依舊火熱,讓他不顧一切想將勝利抓在手中,就算持球過多到不合理的地步,就算過度勞累會對第二天的比賽產生影響,他也忍不住想要衝擊籃筐,親手去摘下每一分。

    他關掉水龍頭,深深呼吸,用浴巾擦掉身上的水珠。

    他一個人呆在房間,落地窗外的東京漸漸暗沉下來,入夜了。

    忽然房間外傳來急迫的敲門聲,這個時間同住一間房的隊友應該還在開會,他罩上一件短袖,打開屋門。

    是井上和學姐。

    “怎了,比賽結束後你們就不見了。”

    戶川白看著他們,麵色古怪地問。

    “出事了。”井上的臉色很難看,看起來是發生了很嚴重的事。

    “什事?”戶川白也有些緊張起來。

    幾個小時以前。

    高木熙如往常那樣騎著機車在鎮子外的原野上兜風,回到家門口時已經是傍晚了。

    她熄滅引擎,將機車靠在洗衣店外的柵欄上,撫了撫垂落額前的黃色發絲,向家走去。

    “又見麵了。”一個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高木熙聽見這個聲音,皺了皺眉,緩緩轉過身來。

    三個穿著花襯衣的年輕人站在院子。

    “上次的教訓不夠嗎?你們又來了啊。”高木冷冷地說。

    為首的年輕人留著長發,自以為瀟灑地綁在腦後,他笑著看向高木,說:“上次走的太匆忙,忘了跟你約定再見的日期,心太想你,就找來了嘛。”

    高木說:“你們怎找到這來的?”

    年輕人沒有回答,笑著說:“你不記得我的名字嗎?真傷心啊,明明第一次就向你做過自我介紹,那天也是。”

    “不記得。”高木說,“我隻記得那天你被大叔一棍子撂倒,逃跑的最快。”

    年輕人的笑容僵在臉上,他搖搖頭,扶了扶脖子,說:“真是的……你怎這沒禮貌呢?我明明想跟你做朋友,才從東京找到這,就算你不講禮貌又很粗魯,我也沒有泄氣,這一次甚至來到你家,你不請我們進去喝一杯嗎?”

    高木說:“你到底想怎樣?”

    “你不願意的話,他們留在這,我一個人進去也可以。”年輕人笑著說,身後的兩個混混朝她吹起口哨。

    “是誰?”

    一個中年男人推開樓上的窗子,他滿臉胡茬,看起來有些醉醺醺的。

    高木熙轉身對樓上說:“你別管,是來找我的,把窗戶關上。”

    年輕人看見高木的表現,忽然對樓上的男人有了興趣,他向男人招招手,說:“你是冰山的父親吧?伯父你好,我們是她的朋友。”

    “冰山?這是什亂七八糟的名字,高木熙,你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要了嗎?”

    中年男人脾氣很糟糕,衝著高木大吼起來。

    “原來你的名字是高木熙啊。”年輕人玩味地看著高木。

    “給我滾進來。”中年男人惡狠狠罵著。

    高木不耐煩地看了年輕人一眼,說:“找我麻煩的話,不要來我家,也不要以為知道了我家的地址就能威脅我,如果你們幫我毀了這,我求之不得。”

    說完,她轉身走進店,直接上去二樓。

    年輕人看著高木的背影,大喊著:“高木熙,你是叫這個吧?記得我的名字是遠野,我們很快還會見麵,哈哈!”

    高木熙脫掉皮靴,徑直走進屋子,她的家在洗衣店二樓,空間並不寬闊,一些啤酒罐和速食拉麵的包裝胡亂丟在地上,茶幾上鋪滿了日期久遠的報紙,煙灰缸的煙頭高高堆起,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酒精味道。

    高木熙的父親,高木直人滿身酒氣地從房間走出來,手上還拎著喝了一半的酒瓶。

    “你是怎回事?成天在外麵鬼混,和那種人做朋友?你畢業以後打算做什?去當舞女嗎?”

    高木直人對著高木熙大吼,唾沫星子濺出來。

    “他們不是我的朋友。”

    “你當我是傻子嗎?在外麵勾搭的狐朋狗友都找上門來了,你還說謊?你作為一個學生不好好學習,你作為一個人還謊話連篇,你回家幹什?回家幹什!”

    高木熙不再說話,她彎下腰將地上的罐子和垃圾收攏在一起,往分裝垃圾袋裝去。

    她走過父親身邊,又將桌上的煙頭都倒進塑料袋。

    她一邊收拾,高木直人就跟在她身後罵,說的很難聽很刺耳,她卻像聽不見一樣,收拾完垃圾後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推開窗子通風,而醉鬼父親就隔著門喋喋不休,嘴不停說著髒字。

    她脫掉破洞牛仔褲和黑色上衣,換上普通的衛衣和長褲,聽著父親的辱罵,坐在床上發呆。

    沒過兩分鍾,高木直人竟推開她的房門,走進來繼續粗魯地教育她,與其說是教育,不如說是羞辱與人身攻擊。

    “我幸幸苦苦掙錢供你上學,你卻拿學費去染發,買機車,喝酒,你才多大?我為什要養一個廢物?為什要攢錢留給你上大學?”

    “口口聲聲說賺錢給我上大學,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拿存折的錢去買酒嗎?洗衣店能賺多少錢?你為什不去上班?”

    “你還敢頂嘴?”高木直人伸出手指著高木熙的額頭,“你能上大學嗎?我看你高中也不用念了,出去打工吧!”

    “沒問題,我早就不想去學校了。”高木熙冷冷地說。

    高木直人竟被噎得說不出話,他深深呼吸,絡腮胡子上還粘著酒珠,眼睛瞪的通紅,一巴掌甩在高木熙的臉上。

    高木熙沒有退後一步,臉上腫了起來,眼睛也有些紅。

    “你終於還是動手了。”她冷冷說。

    “你以為我不敢打你嗎?你打扮得不男不女,別人會把你當女生看待嗎?你這個家夥,不知道感謝父母的養育之恩,用著我的錢,心卻沒把我當父親,我為什要養你?我跟你媽為什要生你?如果不是你,你媽也不會走,你這家夥就不該被生下來!”

    高木直人猛地將酒瓶砸在高木熙腳邊,剛剛清掃幹淨的地板上一片狼藉,玻璃碎了一地,酒水漫延開來。

    “你終於說出來了啊,你的真實想法。”高木熙看著父親,眼神好像在看一個陌生人,“被你生下來,難道是我能決定的事情嗎?”

    她推開父親,衝出房間,穿上一雙老舊的帆布鞋,跑到樓下,摔門而去。

    “你給我站住!”

    身後傳來父親的吼聲,然後是劇烈的咳嗽聲。

    她頭也不回地走到機車旁。

    “喲,怎剛進去就出來了,和父親吵架了?真是火辣的女人。”遠野帶著另外兩個人從街對麵走來,圍在高木身邊。

    “滾開。”高木熙翻身上車,冷冷說。

    “你這是……你這是哭了嗎?冰山還會哭嗎?高木熙流眼淚了,哈哈哈哈……”

    高木熙坐在車上,默默發動引擎,淚水順著眼眶止不住地流,半邊臉腫起,看起來有些狼狽。

    也有些可憐,像十七歲少女才會有的那種可憐。

    “我再說一遍,滾開。”她咬著牙說,聲音有些哽咽。

    “不要這樣嘛,我來幫你擦擦眼淚?”遠野伸出手摸向她的臉。

    高木熙猛地一拳砸在遠野的臉上,直接將這個男人打倒在地,半天爬不起來,而另外兩人震驚於高木突然動手,揮著拳頭向她撲來。

    高木熙嘴角被打傷,流出血來,卻發動機車撞開了他們,猛踩油門,一路往鎮子外飆去。

    她不管身後的罵聲,喊叫聲,驚呼聲,將所有那些令人心煩意亂的東西,連同撲麵而來的風一起甩在身後,絕不回頭。

    她感覺就像在逃離這個世界,仿佛隻要車還有油,就能朝著那個方向一直前進,所有發生過的事情就像經過的風景一樣,不用再看到,不用再想起。

    她不知道騎了多久,現實是油箱的油耗盡,她和摩托車一起滑倒在地,狠狠摔在路邊,機車滾出去很遠,她則躺在地上,再也沒力氣爬起來,隻是怔怔看著天空,劇烈地呼吸著晚風間的空氣。

    很疼,像試圖逃跑的小孩被巨大的現實撞倒一樣,疼得深入骨髓。

    她終究是沒能騎著機車跑出這個小鎮,跑出父親的怨恨,跑出母親消失在風雪中的那個冬天。

    眼淚被風吹幹了。

    有人的聲音從鎮子傳來,驚慌失措的鄰居跑到她身邊。

    “你怎在這?你爸爸出事了!”

    ……

    戶川白三人趕到東京市直屬醫院時,正好看見穿著手術服的醫生們從搶救室走出來,主刀醫生摘下口罩低聲對高木熙說了幾句,然後少女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看不清她側臉的表情。

    井上來到高木身邊,急切地問:“怎了?”

    高木熙咬著牙沒有說話,短發不足以遮住眼睛,於是她扭過頭去。

    戶川白拉住走在隊伍末尾的醫生,問:“病人怎樣了?”

    醫生為難地看了他一眼,低聲說:“由於是從東京市外的診所轉送過來,時間上耽擱了,雖然手術很成功,但能不能醒過來不好說,先讓病人靜養,等情況穩定了才能探視。”

    學姐看著冰山的身影,輕聲說:“她很傷心。”

    她的目光不帶偏見,因此能夠更加清晰直接地看清一個人的內心。

    高木熙忽然推開井上,往樓道口快步走去,狠狠地推開了門。

    井上想要追過去,戶川白拉住他,說:“你在這等醫生的消息,這是我的卡,不需要密碼,可能需要付醫療費,你拿著以備萬一,我去看看她。”

    說完,戶川白向樓道口追去,手放在門把手上的一瞬間,他扭頭看了一眼學姐,說:“你也是一樣,在這等著。”

    戶川白走進樓道,看樣子高木熙是去了頂層,他有些不好的預感,加快腳步朝上麵爬,來到天台時已經氣喘籲籲。

    看見高木熙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他鬆了口氣,朝著她的背影走去。

    夜晚的東京依舊很明亮,霓虹燈和大廈的燈光匯聚在一起,而遠方的東京世界樹緩緩暗沉下來,熄滅了燈。

    戶川白走到她身邊,坐了下來,出於禮貌沒有去看她的臉,因為她在哭。

    她哭泣的樣子很安靜,沒有聲音也沒有動作,隻是像往常那樣坐著看遠方,淚水卻不斷滑落。

    戶川白注意到她的褲子破了,身上的灰色衛衣也有些髒,似乎是狠狠在地上摔了一跤,他往口袋摸了摸,沒有找到諸如創可貼之類的東西,隻好悻悻然收了手。

    兩個人就這樣並排坐著,靜靜看著遠方的夜空,還有夜空下的這座城市,一人流淚,一人出神。

    不知過了多久,高木熙才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他是因為我才摔倒。”

    “你爸爸?”

    “嗯。”

    戶川白揉了揉眼睛,輕聲說:“發生什了?”

    “有人跟他發生爭執,將他推倒了。”高木熙的回答很簡單,但聲音卻令人感到難受。

    “我……是不是一個很糟糕的人?”她的短發有些淩亂。

    戶川白搖搖頭,說:“我不知道,但如果你糟糕的話,我也差不多,因為我們是朋友。”

    高木熙的眼瞼微微垂下。

    “他說,生下我是一個錯誤。”

    “那應該隻是氣話。”

    “是嗎?”高木熙輕輕握住拳頭。

    “可我……可我卻相信了。”她的聲音有些沙啞。

    戶川白說:“怎回事?”

    “那些人是來找我的,我已經逃走了,可他為什要多管閑事?”

    高木熙忽然開始發抖,戶川白第一次聽見她哽咽的聲音。

    “為什啊?為什要為我做這些?都是因為他……都是因為這樣……我才會覺得發生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啊。”

    她抱住雙腿,將臉埋在胳膊,止不住地抽泣。

    “媽媽也是,爸爸也是,如果沒有我,他們會過得更好吧?我是不是根本就沒有存在的必要呢?就算是一個人……我就算想一個人生活,也會給別人帶來不幸嗎?”

    戶川白沒有說話,隻是靜靜聽她說著,他頭一次見到高木熙時,她是那樣堅硬、強韌的一個人,比男生更勇敢,剃掉了礙事的長發,騎在機車上追逐風和雲朵,他以為她就是這樣一個人,獨來獨往,不欠任何人,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自己就能應付一切。

    可她終究是一個十七歲的女生啊,她在哭泣,在流淚,像個小孩一樣哽咽,哭得眼睛紅腫、嗓子發啞,被巨大的人生壓的喘不過氣來。

    她真的是冰山?她隻是高木熙啊。

    “媽媽走了以後,爸爸再也沒有去上過班,用積蓄開了一家洗衣店卻不用心照看,隻是整天喝酒,他總是罵我,可在今天之前從來沒有提起過媽媽的死。”

    “他不說我也知道啊,他從來沒有原諒我,如果不是為了找我,媽媽不會在雪夜離開家,如果不是我貪玩,如果……”

    戶川白抓住她的肩膀,手心傳來她的顫抖。

    “不是因為你。”戶川白低聲說,“害死你媽媽的不是你,是吸血鬼。”

    高木熙死死抓著自己的胳膊,想讓自己的身體安靜下來,可顫抖卻無法停下。

    “他們都會離開我。”她說,“我曾想要變強大,因為變強大就能保護媽媽……我練了三年劍道,無論是夏天還是冬天,我每天都去道場,可無論我做什,爸爸還是回不到從前的樣子,無論我做什,媽媽都不會活過來。”

    戶川白的手搭在她的肩上,沒有說話,她狠狠抽了抽鼻子,過了幾分鍾後,才安靜下來,稍稍止住了淚水。

    “大概十五歲時,是我認識他的時候……我覺得他是一個很強大的人,擁有自己的夢想,比其他人活的更認真,總是帶有強大的自信,靠著這股自信堅持走在自己的道路上,絕不輸給任何人。”

    她說著一些奇怪的話,但戶川白大概能懂,在這說的不是她父親,而是另一個他。

    不管怎樣,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吧。

    有些事情,埋在心太久會腐爛,就像病一樣,不說出來就無法根治,愈紮愈深,愈深愈重。

    她扛不住了。她扛到現在已經是個奇跡。

    “他在道場上,永遠是進步最快的人,在車隊,是最熟諳車技的人,在學校是年級第一名。”

    “我很喜歡他啊,或者說是喜歡像他那樣活著的方式,無拘無束,堅定不移,絕不懷疑自己,絕不原諒別人,他說,高木熙,你的長頭發又土又難看,我就剪掉了。”

    “他說喜歡會做飯的女生,我就買了很多做料理的書。”

    “然後我們交往了,就那樣過了兩年。”

    “其實一開始就是錯誤的吧,我這種人想要留在他身邊,為了成為他那樣的人就要竭盡全力了,可他還在不斷追逐自己的夢想,跑得越來越快……我永遠跟不上他,其他人也一樣,在車隊,他總是跑在最前麵的人,我們一直以來都是看著他的背影在前進。”

    “直到他去了東京,連背影都看不到了。”

    “我真蠢啊,為什還要來東京找他。”

    “說我很煩,除了打架什都不會,明明都這樣說了,為什我還是這喜歡他啊。”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低到幾乎聽不見。

    “媽媽也是,爸爸也是,他也是,都會離開吧。”

    “因為我是,不需要的人。”

    戶川白歎了口氣。

    他站起身來,走到高木熙麵前蹲下,猶豫了一會兒,伸手將手指輕輕放在她的臉頰兩側,將她的臉抬了起來。

    她看著他,眼神很安靜。

    “哭腫的臉果然很難看啊,高木熙。”戶川白認真地看著她,說,“你有沒有考慮過是因為你不懂得怎打扮自己才被甩呢?”

    高木熙一怔,甚至忘了哭。

    “也有可能是你給他做的便當不好吃,這些都有可能。”戶川白緩緩說,他的指尖溫柔而執著地扶著她的兩腮,“不過有一點我可以肯定,發生這些事情,所有的這些事情,絕對不是因為你做錯了什。”

    “現在我很確定,你,絕對不是一個糟糕的人。”

    高木熙看著戶川白的眼睛,看著他有些秀氣卻很堅強的臉,說:“你怎知道呢。”

    戶川白說:“因為我就是知道啊,因為我們很像。”

    他認真地擦去高木熙的眼淚,眼睛好像帶著光暈一樣,令她看的有些出神。

    “不是所有人都會離開的,你爸爸也有可能會醒過來,我,戶川白也可以向你保證,我不會離開你,不管你做了怎樣的事,我們都是朋友。”

    高木熙一怔,一滴淚水,與之前有些許不同,緩緩從臉上滑落,滴落在戶川白指尖上。

    “現在不是哭的時候。”戶川白眯起眼睛,笑了笑。

    “你知道推倒你爸爸的人是誰嗎?”

    “你要做什?”

    “做正確的事情,就像很多年前你沒有做的那樣,殺死你母親的人是吸血鬼,你卻在懲罰自己,你需要知道,推倒你父親的人不是你,我們要讓真正做錯事的人得到懲罰。”

    戶川白將那一滴淚水握在手心,站了起來。

    ……

    遠野貴寬坐在事務所分部的辦公室,和兩個手下一起吃速食炒麵,狹小而髒亂的辦公室混雜著煙味和汗臭味,再加上劣質湯汁的辛香味,空氣令人窒息。

    “這破地方真不想呆了。”遠野貴寬將塑料叉子丟在紙碗,掏出一根煙點上,“要不要去涉穀?”

    “今天哥要請客嗎?”一個手下笑著說。

    “少廢話,去不去?”

    遠野貴寬站起身來,跨過滿地的報紙和成人雜誌向門口走去,說:“別吃了,方便麵又不是什好東西。”

    兩個手下放下碗,開始手忙腳亂地穿外套,遠野貴樹走到辦公室門口,摸了摸鼻子上的創可貼,不禁想起了晚上的事情,也不知道高木熙家的邋遢大叔到底死沒死,心有些不安。

    他隻是依附於大型事務所的小流氓,絕對稱不上隻手遮天,如果在外麵鬧出了人命,他無法承擔後果。

    “唉,被那個臭女人打了一拳,還跟她的酒鬼老爹拉拉扯扯,真是讓人火大。”遠野貴寬煩躁地扭開門把手,看見門外站著的人,不由一怔。

    “遠野?”那個高中生模樣的男孩說。

    “找我有什——”他的回答戛然而止,因為一隻拳頭狠狠砸在他命途多舛的鼻梁上,他栽倒在地上,咽下一口口水。

    這家夥有些眼熟。

    他倒在地上,大腦卻沒有停下思考。

    是那天與車隊遭遇之前,衝過來的男生嗎?

    遠野貴寬看見穿著運動鞋的腳從麵前走過,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四個人。

    都是高中生。

    兩個手下還沒搞清楚是怎回事,就看見大哥被人用拳頭打倒,他們以為是別的組織來挑事,但看來者人數不多,而且其中三個人還穿著校服,不由愣了愣神。

    高木熙長年混跡於小鎮鬥毆場所,戶川白雖然個子不高卻也比一般高中生身手略強,再加上學姐和井上的胡亂幫忙,很快就收拾了辦公室的三個人。

    井上將兩個手下模樣的家夥用膠帶綁了起來,手法老道令戶川白刮目相看。

    遠野貴寬心有些發慌,更因為自己被幾個高中生收拾而感到荒謬,但鼻梁的疼痛感令他冷靜下來。

    戶川白抓起他的衣領,說:“你就是遠野。”

    戶川白在門口已經確認過一次他的身份,所以這一次不是確認,是要算賬。

    遠野貴寬微微抬眼,看見站在戶川白身後的高木熙,她的頭發有些亂,眼睛也還帶有浮腫的痕跡,但是眼神卻很冷。

    “找我有什事?”遠野貴寬說。

    “為什要找她麻煩。”戶川白說。

    果然是高中生,問話的水準也很稚嫩,這樣簡直不像是來算賬,而像是來講道理。

    “冰山,你朋友不知道我們的故事?”遠野貴寬沒有回答戶川白,而是看著他身後的高木熙。

    高木熙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對你並沒有什特別的印象。”

    遠野貴寬眯起眼睛:“是嗎?一個人來東京找男朋友的鄉下姑娘,第一次聽到你的故事我都要流淚了呢,難道不是我讓你認識了東京這座城市嗎?”

    “我隻是來找人,沒想了解這座城市。”高木熙麵無表情地說。

    “我隻是想和你交個朋友,是你不講禮貌,我們才會去找你討回麵子,畢竟我們在東京做的是靠臉麵吃飯的職業。”遠野貴寬咧嘴笑著說。

    戶川白聽著他的話,皺起眉頭。

    高木熙盯著他的眼睛,緩緩說:“你們可以來找我麻煩。”

    她走過戶川白身邊,死死盯著遠野:“可是,你為什要對我爸爸動手?”

    “你口是心非吧?”遠野貴寬悄悄用手摸了摸腰間,手指碰到了腰帶上的掛件,那是一柄折疊刀,平時用來嚇唬人,但此時卻有更大的作用。

    “你說什?”高木熙一怔。

    “我看見你跑出家的樣子,恨不得殺了你爸爸吧?我幫你收拾了酒鬼老爹,你卻來找我麻煩?”

    遠野貴寬小心翼翼地取下小刀,握在手心,不動聲色地繼續說:“你未免太虛偽了,冰山。”

    戶川白有些惱火,握住拳頭,狠狠揍了遠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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