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交，瞬間，羞愧籠罩了我。

    這是一位阿姨。歲月給予她極大的恩典，盡管如此，時光的痕跡不可磨滅，顯露在眼角、嘴角和脖頸的細紋，在皮膚的深層鈍澀的質地中，在臉龐皮肉鬆懈下來的輪廓上。她是一位美麗的阿姨，終究是一位阿姨。

    我不能逃跑，那將挫傷她和藹的笑容。我也不能繼續站立，怕被羞愧折磨致死。我隻能期待運河掀起一個巨大的浪頭，把我卷了去吧。

    “你也是來送人的吧？”她的聲音有些沙啞，笑得非常徹底，如同孩子一樣清澈見底的笑容，“看你穿得整整齊齊，來送女朋友吧？來，坐下來，別站著了。我也送人呢，我家菲菲每天坐這船去上班。她可漂亮了，哎，就是怕難為情，從來也不肯向媽媽揮揮手……”

    看得出，阿姨希望我聽她誇獎漂亮女兒。可是，我剛剛送別了自己的女朋友，她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她也從未真正存在過。

    現在，我什也不想聽，什也不想說，隻能道別：“謝謝，不用了。她已經走了，我的女朋友。”說完這些，我轉身往南走，向著公交船遠去的方向走。工作，繁重的工作又一次拯救拉我，習慣的巨大力量，支撐起雙腿，上班，我得去上班，走著去也一樣。

    生活規律一旦被打破，如同鬧鍾被拆壞了，停滯、混亂、錯位等等並發症都會出現。

    我原本精密有序的晨間程序出現了重大錯誤——我睡晚了。由於昨天步行上班而遲到，遭遇了一次懲罰性的加班。忙完回到家，躺在床上，身體極度疲憊，卻不能入睡。心頭燃燒著一團幽暗又頑固的火，煎熬著身體，無休止的輾轉反側。

    我在記憶搜尋，一起在碼頭等候公交船的乘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們十多張臉依次浮現出來。我驚詫於自己的記憶力，隻是無意中的一瞥，就能記住一張臉？還是因為在潛意識，我已經觀察他們很久了？到後來，在模模糊糊的意識中，我突然領悟到，強大的並不是我的記憶力，更可能是想象力吧。然後我睡著了，但是睡過了頭。

    依舊沒有吃早飯，趕到碼頭的時候，船已經開走了，碼頭上隻有我一個乘客和那位極其幹瘦，以至於男女莫辨的碼頭管理員。

    她依舊在對岸坐著——白衣阿姨，這是我對她的尊稱，我默默念了一遍，然後頹然坐倒在碼頭的台階上。

    “起來，起來。”碼頭管理員突然衝我大叫。

    我抬頭望了望管理員，看清楚她是個女人，幹瘦枯黃的臉，我在碼頭等船有些年月了，從來沒有聽見她說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