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的先賢祠景色非常好。

    其實想也能想得到，被設計成這種格局——宏大缺不失親民、厚重又充滿關懷，這樣的地方，景色想不好都很難。

    昭烈館打掃的退役邊軍換了一批又一批，平日因為生計的緣故，孫娘一年就是清明的時候來這上個香拜祭一下大力的生父。在那密密麻麻的姓名牆上，大力生父很好找。

    孫娘這次沒帶祭品，她做了幾樣吃帶給了打掃的老邊軍，老邊軍淺淺鞠了個躬，很知趣地走開了。

    昭烈館的燭火幽幽暗暗，搖曳著，孫娘開始了低聲的耳語：

    “他爹，對不住你，娃終究還是不念書了。”

    “他爹，娃死倔，是不想成為家的負擔，其實他不是負擔，老孫人實在，願意讓娃繼續念書，我那個攤子雖然擺不成了，但是我們幾個找到了新的辦法，生計沒啥問題，餓不死。”

    “可是娃就是不願意念書了，好歹就是不成，我讓他自己來跟你，他不肯，他現在就在家幫老孫打鐵呢。”

    “其實我是很不甘心的，他爹，就差一年，再有一年就可以去考太學了，雖然難考，但季先生看好他。”

    孫娘哽咽了。神廟往北一點點就是太學，步行的話四分之一柱香就可以走到，就這一點路，大力眼看著就走不過去了。

    命運啊，就是這樣，其實咬咬牙再堅持一年就可以了，鬼知道大力為什這個時候突然就不念書了——也許和九市不許擺攤子的禁令有著莫大的關係，在孫娘回家和鐵匠這個事的時候，十七歲、身體已經長成大人個頭但是還有些單薄、臉上還掛著些許少年稚氣的孫大力從屋外走進來，很堅決地：爹、娘，我不念書了。

    幾個妹妹在那自顧自地玩得很開心，孫鐵匠默不作聲地點了一袋煙蹲在地上抽了起來。

    孫娘知道自己的兒子，他要是決定了的事，誰也不動。所以後麵孫娘隻和大力談了一次，大力很堅決，他十七了，不想成為家的負擔，他要去九市找事情做、養家。

    大力應該不是想逃離這個家，這還是挺溫暖的，孫鐵匠雖然是個粗人，但是心有數，一直心翼翼地維持著大力的自尊心，分寸保持得很好。

    大力也許是看到榜樣了吧，季先生那有不少師兄師姐，一過十八也不去考太學，直接在九市當個夥計，或者去堯城大戶人家謀個差事、或者從月牙河出發，乘船大江大河地開始人生航程的，都大有人在，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精彩，十八歲可以去邊地當兵了，也可以成家了，要為自己負責了，十七和十八有什區別，不就是一年的光陰？

    今來先賢祠之前，孫娘對大力：你自己去和季先生道別吧。其實季先生早就知道了大力不想念書的事，孫娘之前問過季先生的意見，季先生覺得很可惜，以大力的學力，去考太學未必沒有勝算。

    季先生是個怪咖、季先生是堯城平民教育界非常著名的一位怪咖。

    季先生是個自帶光環的人，他早年間是太學頂尖的學生，一度和其他兩人並稱太學三少，畢業後沒有穿過宮城廣場到衙門做官，而是直接被留在太學做了博士，博士在太學是非常非常高大上的職位，太學設祭酒一人任校長、司業二人輔助校長、掌管太學八館的博士八人，然後才是各館的教授、教師、助教。季先生當年被直接留作博士的事曾經轟動了大夏的文化界，但是後來又不知道為什，沒過多久他就太學開除了，這又一次引起了巨大的轟動。

    出走太學後季先生在堯城的平民區買了一塊很大的地建起學館，開始招生辦學。季先生的教育理念端是有些奇怪：首先，他隻招平民子弟，所謂平民子弟就是九市商販家的孩子；

    其次，每一個孩子他都要親自麵試，家長他也要麵試，談不來的給再多錢也不收，九市不知道有多少老板管家執事的娃娃就這樣與季先生的學館擦肩而過；

    第三、季先生收學費很低廉，學費很少的一部分是現金，很大的一部分是實習+家長貢獻的實物，家長們都是九市的商販，家長們必須為孩子們提供實習機會，像孫娘這樣的，大力的學費又很大一部分就是每月一次的甜點時刻，大力班上的娃娃可以在課堂上吃一份甜點、再往家帶一份甜點，孫娘還要到班來教孩子們如何做甜點，這樣一來孩子們從就可以學到許多實際的技能。

    第四，季先生什都教，書法醫科算學曆史刺繡經學胡語烹飪航海拳腳功夫，幾乎沒有季先生不會的，即便有他不會的他也會請家長們來教，用季先生的口頭禪來：老季不怕累，就怕你們學不會！

    第五、他教學的方式實在是太奇怪了，比如大力剛來的時候就被季先生練了三個月抓雞，在同班的其他孩子們興高采烈地上體育課時，大力一個人略鬱悶地被關在一個竹籬笆做成的圍子抓雞，季先生要求大力要在最快的時間內抓到一隻雞。最開始的幾大力忙的滿頭大汗，一地雞毛卻一無所獲，堅持了一周之後他發現自己腳下的移動快了很多，等第三個月臨近尾聲的時候，大力已經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抓住兩隻雞，他身體協調性好了很多、急轉急停變速能力有了質的改變，這些都為後來上搏擊課打下了很好的基礎，又比如教經學時，季先生基本是一邊教一邊罵：聖人不是這個意思，是後麵這幫子做注的混蛋瞎寫的，你們不僅要熟讀聖人的原文，還要背下來混蛋們寫的注！有不懂事的娃娃多嘴問：先生先生，為什還要背混蛋們寫的注呢？季先生聽聞之後會突然轉過身來瞪大眼睛盯著娃娃，一直盯到娃娃低下了頭，然後他會哈哈大笑：不然的話怎知道他們有多混蛋呢？將來你們走出學館，怎識別哪些是混蛋呢？哈哈哈哈哈哈。

    第六，當然也是最重要的一條，跟著季先生念書有前途，每年的太學招生考試都有季門弟子考贏那些官學的學生順利進入太學，人數雖然很少，但足以難能可貴。另外在季先生這讀過書出去找差事謀生確實不難——他的學生基本什都會、都入了門。

    每每到罵那些胡亂做注的混蛋的時候，季先生都會笑得很燦爛，大力在這個時候也會在心笑一下，他很喜歡也很欽佩先生這種肆無忌憚的笑容。

    今的季先生沒有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