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聲沙沙。
岸邊的湖水已經凝為一片,滿天的大雪使得天地格外陰沉,道上沒有什人影,李遂寧著了一身厚氅,靜靜地立在雪中。
“哢嚓。”
破碎的冰雪聲聲音沉卻脆,他一腳深一腳淺地走了幾步,停在原地,望著席卷而來的飛雪:
【天素】……是這樣用的?’
重生第二世讓李遂寧欣喜得快要發狂,他的無數思路都在這一刻解開了,甚至回望過去的幾年,心中仍有明悟。
‘廣蟬的事情絕不是我一個人在出力,整個現世與第一世之間的變動不止我一人,玄妙觀上……戚覽堰身邊,還有一位!’
這讓他心中的太多謎團被解開了:
‘湖上公孫碑莫名其妙的到來也不是無緣無故的,並非我帶來的影響,而是他…梵亢…’
據他所知,這梵亢是治玄榭的弟子,如今戚覽堰的種種行為都是因他而起!一度讓李遂寧感到棘手,直到趙國丟了江南,戚覽堰不得不遁走,一敗再敗,最後這梵亢隕落在自家人手中。
可很快另一層迷障又爬上了心頭:
‘可如今是第三世。’
‘是【天素子】都有這樣的本事,還是獨我一個?’
李遂寧從來沒有離開望月湖,更沒有機會見到這些同樣是天素子的人物,尋常人哪怕知道他們重生了,有未來的記憶,也不會去突發奇想他們究竟重生了幾次…到底有怎樣的變化…
他口中一片沉默:
‘既然有兩次,會不會有第三次?我來時……距離楊氏踐位還有五年…是修武十年入定,一共是十五年。’
‘是時間?還是某個舉動?下次是什時候…’
他的目光有些出神,自重生以來,李遂寧的目光一向是堅定冷靜的,可如今站在漫天大雪中,他有了一絲絲迷茫。
‘這十五年…我做的對還是錯?’
他本以為一切能扭轉,第二次重生的種種景象也證實了他的作用,整個望月湖能保下的人他幾乎都保下了,慕容氏慈悲道南下的長闔之亂危害也降到了最低…
陰司這一方麵,自家小叔叔未死,並未發生魏王入朝之事,宋魏之間的關係也越加緊密,連司徒霍叛亂都被扼殺在繈褓之中,讓這老頭心不甘情不願地呆在都仙。
而龍屬的念頭更是得到了統一,龍王終於打消了想法,原本安排在東海建造的魏王墓成了虛張聲勢,那位儋海龍王廣缶更是親自來島上,贈給魏王失落在龍宮的魏裔求金法!
連最關鍵的求金法都拿到手了!自家的幾個真人嘔心瀝血,幾乎做到了能做到的所有事情,自家魏王功績與名望是第一世的數倍!
可落霞山上有人落子了。
於是整個布局如同雪崩,本以為能見證魏王求金的李遂寧比李周巍隕落還要早,甚至整個李家幾乎都死在了李周巍證道之時!
李絳淳戰死在江淮,而匆匆出關的李闕宛不得不麵對神通圓滿的姚貫夷,在趙國的人馬更不必說了,魏王諸子必然連一麵也不能相見,餘下的兵馬中幾人投釋、幾人投趙,未可知也……
‘落霞與陰司絕對有道胎,換句話說,是仙人。’
雙方絕對的實力差距讓他如陷寒窟,通體發冷,李遂寧意識到了自己不是要改變,而是要戰勝他們,不是一味地增強實力就可以的。
他沉沉地注視著湖麵,眼中流露出一絲悔恨。
‘衛懸因。’
第一世,這位大趙國師衛懸因是求道而死的,聽說距離金位不過一步,一度震撼天下。
可第二世魏王提前大破趙軍,攻入齊地,逐鹿中原,又入關隴,修行速度快了一倍,氣象已至臻極,李遂寧當時大喜過望,立刻謀劃治玄,要伏殺衛懸因,提議道:
‘王上當殺玄樓,複蹈舊日帝威,以求金位。’
這事情楊浞給予了極大的支持,並且著重提了幾次,可在秘境之中落座時,這位魏王實有不喜,曾提過:
‘玄樓擬持陰陽之正,大道凜然,除之無益。’
可李遂寧一盼著魏王成道多幾分順利,除去此人還能回報宋帝心願,二覺得衛懸因求道隕落,陰氣煥發,會影響李周巍,如果能除去,哪怕是累積大威望也是好的。
此刻的他已經被大好的局勢衝昏眼,畢竟在李
遂寧看來,第二世在他的全力推動下,楊氏與李氏的關係極好極好,而宋帝與魏王為友,這位帝王必然成尊又是看重承諾的性子,有一位金丹庇護,自家的後路基本穩定。
退有後路,進一步自然是想著李周巍能得道最好。
他斟酌了三日,終於下定決心,便道:
‘不殺玄樓,北地不能平,王上已五法皆全,除去此人,恩在宋帝,眷佑宗族。’
與此同時,北地的風雲激化,局勢也被推動到了大亂巔峰,種種因素加持之下,這位玄樓大真人便隕落在大趙帝都。
可時至今日,他心中怦然明亮,一片苦澀:
‘衛懸因代表的不是大趙,也不是治玄榭,更不是【觀化天樓道】!’
‘他看上去跟落霞關係並不緊密,可他代表著落霞山上某一派的理念或者計劃??他的隕落把他們的臉麵硬生生的給扯下來了……’
‘這並不是好事…事實上是一種預警,一種紅塵之事已經脫離控製、危害到大局利益的預警!落霞‘看’過來了!’
‘前世整個局麵的驟然變化,就是以他的隕落為起點……姚貫夷一旦接管山下的紅塵,便如他所說…事情已經不能挽回了!’
哪怕此刻想起來,他目光仍有幾分黯淡。
‘戚覽堰被玄樓保下來,應該就有所領悟,其實衛懸因一直在控製著局勢不至於激化,魏王說他擬持陰陽之正,就是這個道理,衛懸因是最不希望陰陽相殘的人……’
‘第二世最後的結果看來…楊沒也是不自在的,帝王聯手,折騰到最後,是陰司得利最大修武之光是第一世的好幾倍,反倒是落霞的某些人,傷了臉麵又傷了人。’
他閉目思考的一瞬,又暗暗搖頭:
“可楊澱不妥,楊家想必也不好過,其實得利的還是落霞與陰司,吃虧的是下麵的小派係而已…“
站了這短短片刻,雪已經淹沒靴子,李遂寧毫無所察,沉默地注視著:
‘陰司冷漠,但楊沉不壞,龍屬反複,但廣缶可用,落霞勢大…可好在魏王要戰勝的不是那位仙人——是指使姚貫夷的那位。’
‘讓祂失算,才能破局。’
他在雪中站了許久,梳理了一陣:
‘無論如何,我絕不能輕易離開望月湖,甚至不應該去北邊,留在南岸是最好的…等到幾位真人突破,秘境立起,性命寄托了,會穩定得多…’
……
治玄榭。
今歲的寒雪格外久,仙台之下白雪皚皚,落雪結霜,凝結在台階上,卻見著一點黑影在台階上晃動。
卻是一黑衣僧人。
這僧人衣著樸素,甚至有些單薄,小腿上用白布綁了,與黑色的布鞋形成鮮明的對比一旁的法常摩訶攙扶著他,麵有愧色。
“勞煩小師叔祖跑一趟……”
這黑衣僧人搖了搖頭,不以為意,甚至有幾分興致頗高的樣子,一路順著台階向上,到了半途,便見著一位白衣男子信步而下。
此人黑發披散,眼神柔和,在皚皚的雪中顯得仙意飄飄,正是大趙衛懸因。
他笑道:
“有失遠迎!在下觀化弟子,玄樓。”
黑衣僧人回以一笑,道:
“勞動尊駕!法界空樞。”
這黑衣僧人赫然是法界道行最高,神通最廣的弟子空樞!
法常看在眼中,訝異之餘,生出幾分欣喜來,甚至有幾分激動。
治玄榭是觀榭一派,按著觀化道統向上追溯,沾著親帶著故,最早能攀到通玄主人的親傳弟子身上,其實是很尊貴的,故而其中修士釋修的態度實在不好。
哪怕如廣蟬這樣沾親帶故出身的釋修,到了此地也得不到一個座位,更別提讓主人家親自來迎了!
衛懸因向來謙遜,故而顯得迎接並不突兀,可對象換成了一個釋修,其中的意味便很深刻了:
‘至少…治玄榭承認這位小師叔祖的地位,認可他的道行……難怪推來推去,最後要讓小師叔祖出來跑一趟。’
想到此處,法常忍不住對此行的目標多了幾分把握,默默伴隨在空樞身後,聽著黑衣僧人歎道:
“前輩太鄭重了。”
衛懸因則答道:
“遼河寺是釋道正宗,更是至禪天迦證道之所,理應得此一迎。”
此言一出,頓時叫法常心中沉下去,心頭的喜悅被抽了個幹淨,心中苦澀:
‘原來如此···原來認的是這個地位!’
這話落在空樞耳中,讓他沉默了片刻,眉宇之中首次有了一瞬的迷茫,雙手合十,答道:
“遼河寺已成過去,玄樓前輩不必多慮。”
衛懸因並不答他,領兩人到了高處,在那牌匾前停了步,空樞和尚雙手一合,道:
“不必入內了,也省得玄樓前輩為難。”
衛懸因有一瞬的猶豫,滿天大雪飄飄落落,他按在殿門前的手放下答道:
“好。”
三人便踏著廣大平台上的雪,隨意地散起步來,黑衣和尚好像有了什回憶,顯得很沉默,良久道:
“大羊山與我界起了些爭執,對南方的想法有分歧,這事情光靠我界是抹不去的,還須請玄樓前輩幫著斟酌一二。”
聽著衛懸因搖頭道:
“大德是為了廣蟬而來,看來……大羊山吃不下這暗虧,要借題發揮,讓我出手,替你們把大元光隱山奪回來。”
空樞並不否認,合手道:
“慚愧,前後收拾法統,收攏法屍,法界之中
又起了些爭執,一推再推,至於今日。”
衛懸因眼中多了幾分冰冷,笑道:
“出家人不染世俗,竟然也有互相推諉的時候。”
這一句不可謂不諷刺,空樞卻搖頭道:
“不染世俗這種事情,諸位弟子修行不足,是做不得的,道行不足,沒有苦海作舟的心境,自然不敢應。”
“嗯?”
衛懸因先是一愣,皺眉看向他,見他眉宇之中盡是坦然,雙眼明亮幹淨,沒有半點違心,才知道自己誤會了,暗暗點頭:
‘果然比法常有本事!’
黑衣僧人還未開口,法常已經歎起來,道:
“戚道友主持大局,讓我道摩訶橫死,雖無害他之心,因果卻俱在,這絕沒有隨意處置的道理…法界之中…多有質疑衛大人的聲音……”
衛懸因微微一愣, 問道:
“我?”
他道行極高,又是極聰明的人物,這一句便聽懂了,驟然笑起來,道:
“哦?覺得是我在殘害明陽?借此修行?”
“笑話!”
空樞搖頭擺手,將法常的話堵上,道:
“玄樓前輩,廣蟬折在他自個的因果上,怪不得誰…空樞隻是有一疑惑。”
衛懸因抬起頭來,聽著黑衣僧人道:
“衛大人在等什呢?”
這和尚雙手合十,直視衛懸因:
“治玄既然交到衛大人手中,想必山中的心思也很明顯了,可衛大人似乎吝嗇做這個明陽之敵,如若衛大人肯動手,如今的局勢不會是這個模樣。”
衛懸因聽著他的話,麵上有了笑意,答道:
“聽聞界主手中金地不少,亦有缺位,空樞為何遲遲不進,始終聽經講道,揣摩禪意?空樞如若願進,恐怕如今已是大人物。”
這和尚並不意外,終於有了笑容,神色似乎有些惋惜,道:
“衛大人,今日明陽升而待落,不是好時辰,何不暫避陰位,成全大局…奪取命數,來世再求一一豈不是貴道慣用的手段?”
衛懸因嗤笑一聲,道:
“此世從穢,來世又豈能脫得去?一個個期盼著我同流合汙,以邪道證世,連那趙帝也合著用來算計我,特地給我上了個王號,我明白你們算著我會隕落、會受殺、會求而不得。”
“可性命在我身,如若能成,孰能算我?如若不成……”
他低眉看雪,拂去衣袖上的白色,淡淡地道:
“今生大道,今生證畢了!”
第四百五十七章你好
祭廟動蕩。
當那一份無形的力量擴散的瞬間,破敗的一切便再度重構,憑借著此刻覆蓋整個裂界的秘儀和這一份雙重的威權,輕而易舉的將滿目瘡痍再造為了繁華之景。
無以計數的陰影再度從街道和建築之中顯現,虔誠的向著天地正中的威嚴身影俯首,叩拜。
甚至,不隻是殘影,此刻隱藏在裂界之內的所有人,躲藏在廢墟之後的受孽者,都在那恐怖的重力蹂躪之下,被壓彎了腰。
如芒在背的顫栗,汗流浹背。
就好像有無形的絞索纏繞在了脖頸之上。
跪地,叩拜!
一聲聲恢宏的鍾鳴,輝煌的光芒在季覺的腳下流轉,所過之處,萬物敬拜,天地歡歌。
一念之間,再造萬象!
就連高天之上,那殘缺之塔的陰影,也流轉出一絲璀璨的金光。
唯獨無憂公的怒吼和慘叫,越發高亢和淒厲。
眼眸遍布血絲,在重力的壓製之下,粘稠的血淚從眼角擠出,蜿蜒滑落,如此淒厲和狼狽。
世界上還有什,比得上這樣的羞辱和懲罰?
自己執著了一生、不眠不休日夜煎熬,甚至曆代先祖做夢都在所盼望成就的一切,卻出現在了敵人的手中。
絲毫不見任何的冷漠高遠,諂媚又馴服,就仿佛寵物一般。
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卻唯獨對自己不假辭色,甚至嫌惡輕蔑,連看一眼都仿佛會髒了自己的眼睛。
“為何。傳國之印,為何————”
無憂咆哮,身體一陣陣的抽搐,掙紮,卻難以爬起,反而被更加暴虐的壓進了泥土和汙水之中。
難以呼吸。
唯一看到的,便隻有那一雙停在自己麵前的雙腳。
仿佛欣賞著小醜一樣。
“看到了嗎,無憂,這便是天元之道的參差……“
“有些人注定是會被人踩在腳下的,就比如你。”
季覺垂眸俯瞰,嗤笑出聲: “汝等這般腐草熒光,跳梁小醜,心心念念的所眷戀的,隻有昔日永所殘留的腐屍遺骸,所能成的,也不過是譫妄臆想、泡影空花。
可悲可歎,可笑可憐。
殊不知,唯有將所謂的永踩在腳下,真正能夠開創未來的人,方能囊括寰宇、把持萬象,成就這一份君臨於萬物之上的威權!”
那樣的話語,在死寂的裂界之中擴散,漸漸的化為雷鳴,遍及萬物。
譬如金科玉律、永世不易的真理和定律,鐫刻在鐵石和魂魄之中。擴散在裂界之外,響徹在現世
每一處觀測之中,回蕩不休!
令一張張錯愕的麵孔漸漸呆滯,顯現蒼白,感受到那一份仿佛淩駕於天命之上的恐怖氣魄。
至於真不真……
反正看著像是真的、聽著足夠唬人的就行了!都特靠嘴了,牛不牛逼還不是看自己怎胡叼扯?
無腦拉踩就完事兒了!
跑火車編概念吹技術騙預算而已,這種屁話季覺都不用拍腦門,用腳趾頭都能分分鍾編出萬八千條不重樣的出來!
至於會不會拉仇恨,笑死,講話的是化邪教團的盧長生,關我海岸三輪車廠的季廠長什事兒?
拉的就是仇恨!
“本以為今日群雄薈聚,定能上演一場好戲,卻沒想到,隻有汝等這般跳梁小醜。乏味至此,讓人連半點興趣都提不起來,”
季覺幽幽一歎: “聯邦庸庸,帝國碌碌,千島紛紛,中土擾擾。上善所屬盡是一些自欺欺人的蟲豸之輩,而大孽之徒也不過是這般醜物。
糞坑僅有幾條蛆蟲蠕動,沐猴而冠,卻不得要領,更加礙眼。”
那樣的聲音回蕩在所有人的耳邊,如此清晰。
“無漏寺、天心會、朽風、血眼??離了我化邪教團之後,都已經淪落成了一幫土雞瓦狗,隻會狗咬狗一般的自相殘殺,不值一哂。
數遍天下都找不到幾個人物,連所謂天爐…
季覺嘲弄的瞥向天穹,毫不在意,發自內心的感慨: “如今觀之,也不過是一條插標賣首的老狗罷了。
被幾個廢物圍在中間,像個皮球一樣踢來踢去,著實滑稽。”
天地肅寂。
一顆顆猩紅的眼睛回眸,看向裂界,錯愕震驚,亦或者,狂怒陰沉。
被如此輕蔑點評,已經有不知道多少人,怒發衝冠!
就算是遠在現世各處,觀測者們此刻都目瞪口呆,難以置信。
不是,他怎敢的?
真活夠了?!
轟!!!
裂界震蕩,在鬥爭之中,不知多少餘波亦或者攻擊席卷而來。
可在連番巨響和劇烈的動蕩之中,卻毫發無損。
隻有季覺仰天大笑,展開雙手,欣賞著那些陰暗猙獰的麵孔和冰冷的目光。
毫不在乎!
仿佛自雲端俯瞰所有,傲慢的如此理所當然,那烈焰之中的猙獰笑容印刻在每一雙眼睛之中。
“現在,你明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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