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塔之頂,無臉人掃了一眼站在大鍾前一動不動的虞妙妙。
他禁錮於這座高塔悠悠歲月,除了塔底他未曾發現外,塔上這總計十二層樓,每一處細節他都十分熟悉,一樓的壁畫更是深刻在他腦海。
可是,直到現在,他才真正明白了壁畫群中那幅飛升圖的真諦。
畫中,天命人與塔內人,身影疊在一起,敲響大鍾,引來飛升異象。
這的相疊很容易看成是倆人麵朝大鍾,一前一後站著,繪畫視角來自他們後方,似是為了凸顯是兩個人,這才在塔內人身形之內又畫了一道人影。
可實際上,指的是天命人在塔內人的身體。
這不就是此時的虞妙妙?
這一體雙魂,罕見是罕見,但也算不上過於稀有,真要籠統論起來,譚文彬現在還是一體三魂。
可魂與魂亦有不同,那種攜帶在身的或是被附著的,主次很明顯,命格氣運有著明顯的主次依從關係。
但虞妙妙這,是相對平等的。
“虞家少女”本該是這一代虞家嫡女,其在家族中地位和現如今的秦家阿璃差不多,龍王門庭加持下的命格氣運,哪怕其再受貓的壓製,也依舊無法更改其本質。
至於那隻貓,並不是虞家傳統的附屬品,也不是一件貓妖靈魂附著的工具,它在這具身體一直占據絕對的主導權,“虞妙妙”本人的愚蠢自大一麵基本都是由它貢獻。
阿元認的小姐,是這隻貓,真正走江踏浪的主力,也是這隻貓,再加上虞家發生變故後,龍王門庭已被換色,因此它如今的身份可不是犯上作亂噬主的貓妖,嚴格意義上來說,它才是現如今更正統的虞家貓小姐。
獨特平等的一體雙魂,命格都受龍王門庭加持,這才能以一己之力為大鍾添上兩筆。
“。”
無臉人發出一陣輕笑,他相信,那少年,應該早就看懂那幅畫的寓意了。
可笑自己,身處局中,卻渾渾噩噩,一直糊塗。
好在,福運命格已經圓滿,成仙之路開啟,吾輩飛升!
無臉人仰頭,沐浴著霞光,張開雙臂。
沒有五官的臉上,卻有兩行清淚流淌而出。
他已猜到自己到底是什身份了,但他無
所謂,如若自己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貫徹成仙的執念,那就讓事實來說話!
誰贏了,誰才是對的;誰成了,誰才是本體。
待我成仙,
你,
不過是我昔日蛻下的皮囊累贅!
……
塔底。
紫色鎖鏈正在瘋狂地碰撞。
黑袍人陷入狂怒。
然而,無論如何奮力掙紮,在此刻都無濟於事,當初他親自為自己設計的牢籠,此時將繼續困鎖住自己。
漸漸的,他消停下來,眼睛死死盯著身前已經贏下的棋局:
“成仙……那就成仙吧,成仙!”
執念被抽離,但執念還能滋生。
有時候相信與不信,在現實麵前,並沒有那重要。
……
塔門雖未關閉,但霞光籠罩而下時,亦是瞬間將其籠罩。
也就是李追遠及時從門檻上走下來出了塔,要不然也會被囊括進去。
上方,翡翠穹頂漸漸染上七彩之色,絢爛異常,莊嚴肅穆。
高塔內,各樓層內躁動的死者全部安靜下來,不再走動撞擊塔壁,紛紛回落原座。
原本洶湧澎湃的屍群,先是全部停下腳步,然後集體跪伏。
這姿勢,他們已在跪屍坑中維係了不知多少歲月。
不僅是平台上密密麻麻的它們,包括目光所及之處,所有翡翠壁障的黑影,此刻也都朝著高塔行跪伏朝拜之禮。
環視四周,這場景,當真讓人心生震撼,如仙宮降臨,似登臨極樂。
林書友一邊原地轉圈一邊看得張大了嘴巴,他自幼在廟長大,廟自是不缺那種描繪仙神的畫卷與壁雕,但他真沒料到,有朝一日,自己能夠親眼目睹。
原來廟描繪的那些……竟不是假的?
譚文彬從登山包取出相機,這還是他在金陵時代替自家小遠哥參加算卦風水交流會得的獎品。
把防摔墊和隔水布解開後,譚文彬舉起相機開始拍照。
“哢嚓!哢嚓!哢嚓!”
快門不止,膠卷早已用光了卻依舊不停。
陰萌不停做著深呼吸,深受震撼的同時也不禁想起,酆都大帝的道場,是否也有這般壯麗?
潤生舔了舔嘴唇:“爺爺,仙人咧……”
此情此景之下,人意識深處,對仙的那種幻想,好似被照入現實。
縱是意誌再堅定的人,也不禁開始鬆動,覺得這世上真的有仙,也確實有成仙之途。
七彩霞光正逐漸覆蓋到每一處翡翠壁障,如夢如幻的世間奇景正在呈現,頭頂上方的穹頂更是醞釀出了一襲翩躚綿延的琉璃深色,似有一巨大的曼妙身形逐步垂落,宛若仙子即將降臨,將要接引眾人升仙。
一縷縷輕風之音如溪流入海,先是匯聚,再是蕩漾,最後環繞。
哪怕原本心底隻有百分之一的相信,此刻也能被完全放大,強烈的憧憬與渴望,讓大家不由自主地想跪下來,一起膜拜磕頭。
來都來了,拜一拜……萬一,真能一起升仙呢?
有氣霧開始凝聚,在霞光照耀下,層層疊疊,如同仙境雲海,再加之其錯落有致,好似登天之梯。
一開始的景象已足夠震撼人心,現在越來越多新的仙景出現,更是讓人口舌發燥。
譚文彬放下了照相機,與陰萌、林書友和潤生一起麵朝那雲海仙梯。
趙毅時而麵露向往時而努力搖頭換取清醒,其額前生死門縫快速蠕動,然後不自覺地看向站在自己身側的少年,發現少年依舊神情平靜,仿佛絲毫不受影響。
清了清嗓子,趙毅準備再次表示感謝:“追遠哥哥……”
趙毅清楚,如果沒能把那虞妙妙騙進去,那該被送進去獻祭的,就是他趙毅了。
那幅壁畫,對上了,那是神奇預言;對不上也無所謂,叫合理誤差。
李追遠:“你信成仙?”
趙毅:“我……不信~”
最後倆字,咬出來時是飄的。
他是信一點的,哪怕隻是一丁點。
但他能感覺到,少年是完完全全地不相信。
趙毅真的很好奇,麵對這番景象,姓李的,到底是怎做到的?
似是察覺到趙毅心中所想,李追遠開口道:
“多美多細膩多真實……當年設計布局這的人,但凡心有一點相信成仙這件事,都不可能營造出這般絕佳的場景。”
它瑰麗,它壯觀,它神往,卻不見絲毫屬於個人的感情。
李追遠當初跟阿璃學畫畫時,就會犯這樣的毛病,他的畫作中能體現萬般技巧,唯獨流露不出感情。
趙毅:“那我們……”
李追遠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掌,說道:“既是不信成仙,那還不快跑。”
五張清心符被少年置於手中,掌心血霧浮現。
“嗖!嗖!嗖!嗖!嗖!”
譚文彬他們每人額頭上都被李追遠飛了一張清心符,連身邊的趙毅也沒落下,生死門縫被蓋住。
這不是幻境,也不是迷幻效果,純粹是人內心的欲望被勾引出來,自己把自己迷惑住了心智,一如普通人回家忽然看見一桌子錢也會愣住發呆。
清心符效果顯現,眾人紛紛目露清醒,大口喘息。
李追遠:“想當仙人的留下,想當人的跟我跑!”
潤生彎下腰,將少年背起。
沒人會選擇留下,全都跟著一起跑。
眾人在跪伏的屍群中穿行,這次,沒人覺得這些跪在這的人可笑與荒謬了。
因為他們自己先前也被吸引和沉迷了進去,有些誘惑,真的不是理性所能抵擋的。
自己其實並不比他們聰明,也不比他們冷靜。
要是換位一下,自己大概率也會變成他們。
李追遠在潤生背上,看見了遠處站著的讀書人。
在自己離開高塔的那一刻,他與讀書人之間的操控關係就被解除了。
再看那兩截大塊頭軀體也已經一動不動,顯然,當霞光籠罩下來時,塔底的黑袍人也失去了對外界的控製。
讀書人經曆大戰,衣衫破碎,身形殘破,卻依舊維係著一股破碎的清冷孤傲。
有些習慣,真的是,到死都忘不了。
就在這時,讀書人忽然動了,他邁開步子,向高塔走去。
李追遠立刻回頭,看向身後高塔,發現高塔上的霞光已越來越深,隱約間像是染上了一層金光。
飛升開啟,原本破損的規則被修複,作為塔內住戶的讀書人,受高塔牽引,自然要回歸其中。
李追遠很早就懷疑這個讀書人本身就對成仙之事沒太大興趣,他來這,上十一層,可能隻是因無能力複活愛人,隻能寄托於自己根本就不信的成仙之說,算是一種逃避。
最可笑的是,先前讀書人一書抽翻大塊頭時,肌肉記憶喊的居然是“子不語怪力亂神”。
讀書人步頻很慢,但速度卻很快,幾乎幾個眨眼間,他就回到了塔門前。
就在他抬腿入門時,他的手向後一甩,手中的無字書向後倒飛,正朝著李追遠等人正逃離的方向。
李追遠:“萌萌!”
陰萌會意,甩出驅魔鞭,將無字書卷住收回,送到李追遠手中。
而另一邊,讀書人已邁入塔門,消失不見。
趙毅看著少年手無字書,不由大叫道:“你在這塔到底有多少家親戚!”
真不怪趙毅嫉妒,因為這實在是太荒謬了。
這人要走了,東西忘了拿,屍體還能主動把遺落的東西再給你丟出來?
李追遠將無字書收入自己包,說道:“他是不想毀了這本書。”
聽到這話,趙毅顧不得再嫉妒了,馬上催促攙扶著自己一起跑的林書友,再加一把力。
眾人剛跑出平台,來到這白色禦道上時,就聽得後方空中傳來一聲巨響,緊接著是一片刺目的白光閃爍。
大家下意識地回頭,隻見那“神女伸出的手”,已刺破了穹頂,潔白光亮的手掌,向下探去。
若是隻截取這一那的畫麵,那當真是神女下凡、接引眾生無疑。
可隻要再多往下看一會兒,就發現那神女的手開始變形,不斷拉長、拉長再拉長,居然是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的白色岩漿!
先前翡翠穹頂被霞光映燃以及那曼妙的神女身影,隻是這詭異岩漿的蓄積與流淌。
那陣陣仙樂之音是受高溫影響被膨脹擠壓而出的氣流,那雲海仙梯則是雜質被融化後升騰的霧氣。
龐大的白色岩漿,垂直落向高塔。
塔頂,張開雙臂的無臉人發出了慘烈的哀嚎:“不,不,不!”
不是因為感受到了恐怖絕望的高溫,不是因為飛升失敗,而是因為他終於意識到:
原來,根本就沒有飛升!
無臉人可以接受飛升失敗,能理解功虧一簣,先前他覺得自己已經失敗時,不僅教李追遠適合刮取大鍾福運的術法,還主動慢慢變淡選擇自殺消散。
畢竟,成仙,哪有那容易,失敗了也屬正常。
可眼前的情景明白無誤地告訴他,在這,從一開始,就沒有成仙這種事!
壓根就沒有努力,向來就沒有可能。
“哈哈哈哈!! !”
白色的岩漿先吞噬了塔頂,無臉人在自己被焚燒時,發出大笑:
“先祖,你為什要騙我,先祖,你為什要騙我,你騙了我們所有人啊!”
岩漿蓋過了頂樓後,沒入十一樓。
讀書人已經回到了這,他依舊側躺在床榻上。
隻是這一次,他似乎知道無字書不在手中了,所以他一隻手撐著頭,另一隻手沒再空舉著書,而是放在了自己的大腿上,一副逍遙姿態。
岩漿先是自縫隙溢出,很快就又衝開了一道道口子,讀書人哪怕身軀被岩漿完全吞沒,也依舊沒動一下。
十樓,九樓,八樓……
所有玄門死者,都規規矩矩地坐在自己的桌案前。
生前,他們強大不凡,死後的屍體也充斥著種種詭異。
可現在,全都在這白色的岩漿中消融。
許是一切本就該塵歸塵土歸土,這隻是一場被延遲的結束。
巍峨神秘的高塔,在岩漿衝擊下,不斷融化、坍塌。
白色岩漿無孔不入,開始順著紫色鎖鏈下流。
黑袍人抬起頭,見到這一幕後,再次陷入瘋狂的掙紮。
他等待的是果實被自己竊取,規則消散,高塔傾倒,絕不是眼前的這一結局。
白色岩漿流淌到了他身上,其身上餘下的屍氣在快速被蒸發。
“啊啊啊!! !”
他發出了痛苦的慘叫。
因其屍氣的快速消失,身前棋盤上,他最後以屍氣凝聚出的那枚黑子,也隨之消散不見。
原來,這盤棋,自己並沒有贏。
白色岩漿融化了壁麵後,開始大規模湧入,黑袍人看著兩間耳室,被自己殺了移葬過來的家人棺槨,也被岩漿吞噬焚於虛無。
黑袍人不再掙紮。
任憑岩漿不斷將自己的身體穿透,任憑自己的僵屍軀體在這慢慢被湮滅。
此刻,他終於明悟過來,為什先祖要在自己的墳墓設下如此可怕的禁製,為什先祖要陪葬那本書。
禁製是會到時自己失效的,到時候後世族人受到感應,就能安全進入墓中,得見那本書,尋得這處位置。
“,,!”
黑袍人喉嚨不斷發出笑聲。
他是不信成仙能成功的,但他真沒料到,先祖的布局,根本就和所謂的成仙,一點都不沾邊。
打一開始,這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
不斷吸引人進來,不斷讓他們自相殘殺,所有抱著成仙美夢的人,都如同主動投進篝火中的耗材,隻等那口大鍾被填滿,不堪重負,引來最後的焚滅!
他也終於明白了先祖為什要這做。
他的家族,曆史上並未出過龍王,但天資卓著者從未斷絕,家族傳承之堅韌,絲毫不遜
那種傳統龍王家。
就是他,當初就算敗於那一襲綠衫之手,可他能做到一敗再敗,次次被擊敗卻又次次可以僥幸得活卷土重來。
因為,他的家族一直有功德不斷補入。
那些龍王家,尚且需要家族傳人不斷走江,來維係門庭不墜。
他家,則有先祖早年在此布局,不斷吸引渴望成仙不受天道所喜的異端來此自我剪除,從而獲得功德。
等細水長流之後,今日蓄滿,更是要來一波大的,將他們的遺留禍患全部消減一空。
這也是先祖設下禁製時間,讓族人通過那本書尋到這的緣故,先祖是讓族人來這接領最後一筆大功德的。
結果,他來早了!
他親自殺了全族,帶著全族,都來早了!
這一刻,黑袍人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最大的一個笑話。
他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先前與自己下棋的那少年對自己說的那句話:
“你真可憐。”
……
白色岩漿還在自上而下不斷傾瀉,將高塔
徹底融化後,更是進一步地向四周擴散。
平台上跪伏著的屍體,全部被這岩漿所吞噬,岩漿沒過他們後,又自然而然地向這座平台的低窪處流淌。
這,最大的兩個低窪處,就是那兩座跪屍坑。
坑內,還有很多屍體沒來得及在先前爬出來,此時伴隨著岩漿的注入,他們的一切痕跡都被吞噬。
原來,這兩座跪屍坑,是用來做澆築的。
>>章節報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