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卜算子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秋戀月 本章:正文 第十九章 卜算子

    千古李將軍,奪得胡兒馬。李蔡為人在下中,卻是封侯者。

    芸草去陳根,筧竹添新瓦。萬一朝家舉力田,舍我其誰也?

    坐落於北京城與昌平城之間的鄭家莊乃地處龍脊,若由京師北巡,東南出古北口,西麵出居庸關,那鄭家莊便在這兩條要道的中間,可謂背負居庸關,麵向京城,說它“處喉吭之間,寄京師大命”亦不為過,加之北麵又有溫榆河蜿蜒相伴,最是風景秀美之地。唯一美中不足之處,怕便是其距京二十餘,路途頗有不便,故長居於此的弘皙除卻皇帝升殿之日及每月一次的朝會、射箭外,皆不必與在京諸王一體行走。

    今日亦是平常之日,弘皙不必前往城內。隻因自幼養成的習慣,他每日三更便要起身,早早梳洗罷了,既往院中練劍,那劍聲鏗鏘急如雨,噌噌地脆響傳遍府上的任何角落,甚至連近旁的護城河麵,皆被震出了粼粼波光。

    或許,在這高牆林立、兵丁駐守而成的銅牆鐵壁,也唯有在練劍時,弘皙才方能感受到一絲生存的氣息。

    然則此番已近仲冬,北方的清晨又格外清冷,風撲到臉上亦是刀割般的疼,而弘皙卻隻穿了件巴圖魯背心獨立院中持劍而舞,頰邊有亂發隨風飛散,頸間本該緊扣的領口此時正敞開著,露出了黝黑結實的胸膛,可即便狂肆如此,卻絲毫無損他清冷孤傲的氣度,反倒越發襯出了平日不常見到的邪佞。卻見他持劍飛舞,帶起衣袂蹁躚,他不時回身、躍起、挑劍,招招氣貫長虹毫不留情,遠遠看去,落葉分崩下的他身輕如遊龍,劍急如驟雨,教人無端生了股神仙中人的錯覺。

    隻是忽地,弘皙突然一個魚躍回身,鬆柏翠鬱間隱約似有人影驚懼一顫,但瞧長劍如斯挾著騰騰殺氣直逼前方,眼看著他手中的刀尖就要刺破來人喉管,他卻舉臂輕挑,寒光就勢凝聚。

    而那來人早已嚇得跪撲在地,連連磕頭求饒:“奴才該死!奴才該死!攪擾了主子練劍,請主子責罰。”原來那人竟是弘皙的隨侍劉喜。

    弘皙劍眉微蹙,眸心冰冷,他雖滿頭是汗,氣卻順得很。他長劍直指劉喜,冷冷地道:“鬼鬼祟祟的,什事?”

    劉喜頭上懸著劍,自然嚇得臉色煞白,他將頭越發地埋進雙掌之間,渾身如篩糠般直抖, “奴才……奴才有事回稟。”

    “有事回稟?”弘皙冷笑,“既如此,你又何必躲在鬆柏後頭?”

    劉喜又急又懼,說話便越發結巴了起來:“奴才……奴才並非有意躲在那鬆柏後頭的……隻因主子吩咐過奴才們……說您練劍時不喜人打擾……是而奴才不敢上前……怕擾了主子的興致。”

    長久的靜默,伴隨著呼呼地風聲疾馳過耳,卻不曾有弘皙的半句回應,劉喜心直打鼓,後背上更是不由地冒出了一層冷汗,濡濕了的夾衣牢牢地貼著肌膚,讓他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可他隻能直挺挺地俯跪在地,不敢隨意亂動,就怕自個兒一個不留神,腦袋便要與身子分了家。

    好在弘皙終究收了劍,伴隨著長劍入鞘的刺棱脆響,他的嗓音也自空中彌散,“有什事,起來回。”

    “多謝主子。”劉喜驚魂甫定,他又顫巍巍地磕了個頭後方才起身道:“前兒寧郡王身邊的小廝傳了話來,說他們已過了護城河,說話就到。”

    弘皙點了點頭,“更衣。”他接過使女奉上的手巾抹了汗,旋即負手闊步回房,身後自有仆從黑壓壓地跟了一片。

    不過片刻的工夫,他已換上了身幹淨的天青色長袍步入正殿,他揚手揮退了眾人,寬大的正殿,徒留他一人佇立。

    殿中常年焚著蘇甘鬆香,窗欞下,一隻鎏金雕花香龕內嫋嫋升騰的煙霧愈發將他的五官勾出了莫測高深的輪廓。

    弘皙將眼風一一掃過幾案,隻見案間各色糕點全都依著弘皎他們各自的喜好挨個羅列,幸好他昨兒個便已命小廚房預先備下了些許,這會兒才不至太過忙亂。他滿意地點點頭,剛要轉身,眼角卻瞥見中間一隻幾案上正放著一碟豆沙卷,他揚聲喚來劉喜,“把這個撤了,換玫瑰酥來,你寧郡王近來愛吃。”

    劉喜方答應著去了,殿外便有通報聲一連疊地傳來,那高亢悠揚的嗓音尚未消散,門邊一晃已然閃進個人來,他也不行禮請安,隻悠悠一聲“二哥”,帶著些許的青澀石破天驚兜頭砸來。來人雖背光而立,讓人瞧不清容貌,可光那一身翩翩月白長袍,便知來者何人。放眼北京城外,能將如此尋常的月白袍子穿出這般花心神韻的,除了弘皎,再無旁人。

    弘皙笑逐顏開,“猴崽子,還不快進來?這大清早的便站那兒吹風,也不怕凍著。”他漫不經心地往弘皎身後一望,笑問:“弘昇和弘普呢?”

    弘皎以肘支著門框,掌心順勢撫過剃得趣青的額頭,滿臉不屑道:“他們走路活像馬齊見了皇伯伯似的,顫顫巍巍一步一叩首。走得這樣慢,誰等得及?”

    誰知弘皎話音剛落,腦後便挨了記重拳,隱隱的悶痛連同弘昇的咆哮一並襲來,“這樣的玩笑,如何開得?拿馬齊先生取笑,回頭這話若是讓他聽了去,管保你耳根子十天半個月的沒得清靜!”

    弘皎毫無防備地挨了這一遭,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若非他自幼習武,他的腦袋非磕門檻上不可!這個弘昇,簡直可惡!他穩住身子,轉頭時,卻是滿眼委屈地瞪著足足高了他半個頭的弘昇,幽幽地道:“你便成心與我過不去罷!”他忽地指著弘昇魁偉的體魄仰頭耍賴道:“這會兒是在二哥府上,二哥與弘普自是不必說,假設方才這話若有半句落得旁人耳中,那便定是你弘昇傳了出去的。”

    弘昇“呸”了一聲,斜睨著弘皎,道,“好歹也是個當郡王的人了,若要做戲,也做得像樣一些吧!”說罷,他便再不看他,隻兀自踏入殿內給弘皙請安,眼底卻分明含著一分隱忍的笑意。

    可弘皎哪肯依,立馬追在他身後氣急敗壞地怒道:“我哪是在做戲?分明是你日日與我作對才是!二哥你看他——”見弘昇隻是置若罔聞,徒留了銅牆般的背影給他。弘皎終究忍無可忍,他張嘴驚天一聲“弘昇”吼得山響,仿佛連大地都跟著顫抖了起來。

    弘普終究看不過去,他順手帶上殿門,回身對著弘皎道:“好了好了,當著二哥的麵,你便這般恣意咆哮,也虧得二哥不與你計較,換做旁人,有你受的了。”他往窗外望了望,這才走近弘皎好言勸道:“我知道你是在玩笑,可弘昇到底是兄長,你這樣沒上沒下的,若被有心人利用了去,說你我兄弟不懂規矩,到頭來還不得連累了二哥?”

    一聽說會連累弘皙,弘皎旋即變了臉色,連同眉宇間的玩味也一並隱去。他慌忙給弘皙行禮作揖,“對不住二哥,我前兒一心隻念著同弘昇玩鬧,不曾想卻失了分寸,還望二哥恕罪。”

    弘昇見狀哪還能沉住氣,連忙快步行至弘皎身旁與他並立賠罪:“若說失了分寸,也是我動手在先,若要怪罪,我亦逃脫不了幹係。”

    見這二人雙雙給他打躬作揖,神色更是慌亂得緊,弘皙不禁笑道:“不妨事。”他抬手虛扶,“都起來吧!皆是自家兄弟,互相玩笑幾句又有何不可?何況這並非宮中,凡事不必太過拘禮——來,都過來坐吧!”

    眾人一一入座,使女們奉了茶後便各自退下了,恰巧劉喜端了玫瑰酥出來,弘皎見了玫瑰酥怎是一個歡喜了得,他眉開眼笑,長眉飛斜入鬢,熠熠的神采自黑眸內散開,連同整個臉龐都是閃亮的。

    他迫不及待地劈手奪過整塊玫瑰酥填入口中,隻輕輕一咬,舌尖瞬時綻開玫瑰的香甜,芬芳怡人、齒頰留香。隻聽弘皎含混不清地道:“二哥,真有你的,你怎的會知道我近來愛吃這個?”他一邊困難地吞咽著,一邊卻又再度急急取過一塊玫瑰酥推進嘴,所謂餓狼撲食也不過如此。可即便嘴塞滿了酥餅,卻仍舊堵不上他的嘴。但瞧他仍是眉飛色舞地聒噪著:“我就說了,二哥最是疼我的了,每回總能猜出我的心思來,我有什愛吃的,二哥也總是最早知道的那個,難怪連阿瑪都說,二哥比他對我更用心。”

    弘普不禁感歎:“誰說不是呢!二哥向來心細,不隻對你,對我們哥兒幾個亦是分外關切。”他端起手邊的茶盞,持蓋輕撇麵上的嫩葉,嫋嫋霧氣繚繞升騰,淡雅的清香在鼻端彌散。

    這是他最愛的六安瓜片。

    二哥永遠都是這樣貼心,正如弘皎所說,但凡他們有什喜好,二哥總是最先知道的那個。他手上的這盞六安瓜片,便是最好的證明。

    若說這些生活瑣碎上的關心亦算不得什,那在文武學識方麵的教導,二哥更是一等一的上心。他非但自身精騎射、曉文學、通音律,文韜武略樣樣無不及人之處,對他們這些個幼弟的學識成長更是尤為關切。記得那會兒自己和弘皎都還年幼,阿瑪們又時常不在身邊,二哥便時時相伴左右,悉心教導,可以說,他倆的騎射全是二哥一手調教出來的。

    二哥了解他們每個人的長處,亦清楚他們每個人的弱點,在他們心,二哥就是他們心靈的港灣,是人生的目標,沒了二哥,亦等同於失掉了所有,就好比那天邊揭開晨曦的啟明星,一旦失卻,浩瀚如天空,也再沒了掙脫黑暗的勇氣。

    他舉目望向弘皙,恰巧對上一雙清冽的烏眸,那無波的瞳仁澄澈如鏡,仿佛隻消一縷餘暉,便會有碎金粼粼閃耀。奈何恍惚間,那眸心卻似竄過一抹不易察覺的落寞,可二哥的嘴角分明還帶著笑意,那揚起的薄唇讓弘普心一緊,心頭隻是說不出的難過。

    這樣一個本該君臨天下的人啊!如今卻被迫過著看似悠閑清逸,實則籠鳥池魚的日子,這樣一種愁苦,怎是一句悲戚了得?莫說二哥不服,他亦不甘!

    弘普但覺一股熱血直衝腦門,恍惚間,卻聽得弘皙正勸他們多用茶點,那穩厲如常的嗓音虛幻縹緲卻又真真切切,砸在心頭,隻覺悶痛不堪,好比一個迷了路的孩童,在聽到爹娘呼喚的那愀然淚下。

    隻是痛到了極處,倒越發堅定了他的決心。就算拚盡所有,他都要幫助二哥奪回本該屬於他的一切!

    茶過半盞,方才進入正題。

    弘皙端坐在正中那隻黑檀鏤花座椅上,目光挨個掃過眾人臉龐,他撂下茶盞,不緊不慢地道:“今兒找你們來,不為旁的,就為著商量開辦私塾之事,前兒我已向皇叔稟明此事,他也已應允,如今便隻剩了決定將私塾設在何處——弘皎,上回讓你物色的幾塊旗人封地,你瞧得如何了?”

    弘皎急急吞下最後一口玫瑰酥,“我正要同二哥商量這事呢!”他迅疾以帕子拭了拭嘴角,方道:“這些日子我瞧了不少封地,隻有灤州李福莊、左安門外的周家莊燕兒窩以及樂亭皇梁莊開辦私塾頗為合適。”

    “哦?”弘皙在心中默念這三塊封地,腦中已有了盤算。可他仍笑問弘皎:“選擇這三塊封地,原因為何?”

    弘皎欠了欠身子,正色道:“我尋思著,因這三處封地距離京城皆不算太遠,往來行走又極為便利,雖說地處鬧市,卻鬧中取靜,開辦私塾是最適合不過的了——自然這亦不是關鍵。”他不由傾身向前,“這三塊封地,除卻周家莊燕兒窩屬漢軍旗下,其餘兩處皆為滿軍旗所有。”他將視線往弘普身上一繞,“而灤州李福莊屬正藍旗,樂亭皇梁莊屬正黃旗,兩旗的都統又均為十六叔所任,若要將私塾開辦在這兩處,應該不難。”

    弘普旋即附和:“弘皎說的極是,二哥的私塾,若能辦在阿瑪所管轄的封地範圍內,一來可省去不少麻煩;這二來,二哥平日王府宮中兩頭奔波,本就極為辛苦,若再添了私塾,豈不更為傷神?我私心想著,私塾這邊若能由阿瑪出麵托於可信之人於二哥行走宮之日代為管理,如此這般,既免去了二哥奔波之苦,又不荒疏了私塾,想來是眼下最好法子了。不知二哥意下如何?”

    “若能由十六叔出麵,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了。隻是那第三處封地……”弘皙劍眉輕攏,心底默默呢喃著“周家莊燕兒窩”,疑惑的神情順著刀刻般俊逸的五官蜿蜒流淌至整個臉龐。略沉吟過後,他終究沉沉開口,“我聽著那地名耳熟的很,好似聽誰提起過。” 那幹澀的嗓音聽在耳中,連他自己亦被驚到。隻是腦中卻似有團模糊的意識悄然浮現,不及他辨別,那團模糊竟已轉瞬隱匿不見。

    弘皙懊惱地靠向椅背,閉目揉著酸脹的太陽穴,卻聽弘皎雀躍的嗓音聲聲入耳:“二哥好記性,這左安門外的周家莊燕兒窩屬漢軍鑲白旗下,不知二哥可還記得,原來的內務府郎中高斌便是那鑲白旗包衣的出身。我也是前兒才聽說,那高斌竟是四哥的家生奴才,如今他女兒成了四哥的側福晉,也算是讓他平步青雲了一把,如今皇伯伯都提攜他任蘇州織造了。”

    坐在他身旁的弘普聽他提了高斌,慌忙阻斷:“弘皎,你已說了好一會子的話了,此番定是口渴了,來,你且歇上一歇,吃了茶再說吧!”弘普端起茶盞送到弘皎跟前,更暗地不住地給他使眼色,可嘴上卻並不顯聲色,隻不緊不慢地道:“這茶盞烹的,可是上等的竹欄翠芽,整個北京城除了二哥這兒,再找不出第二個地兒有這稀罕玩意兒。據說這竹欄翠芽本就極難養活,若再專挑最嫩的芽尖奉上,那更是鳳毛麟角寥若星辰。你別看咱哥兒幾個眼下喝得盡興,光這些,也是年前閩浙總督高其倬回京述職時特意敬獻給皇伯伯品嚐的,統共也就一小包,皇伯伯全賜給了二哥。光念著二哥的這份心意,你且再多喝幾口,有什話,容後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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