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孤雁兒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秋戀月 本章:正文 第二十四章 孤雁兒

    紛紛墜葉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真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

    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殘燈明滅枕頭欹,諳盡孤眠滋味。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

    允祿走後,皇帝將宮人太監悉數摒退,偌大的暖閣頓時隻剩了他與弘皙二人,皇帝的聲音此刻聽來則更顯空靈:“此番天色尚早,不知二哥可還有興致,與朕一同圓滿了這盤殘棋?”

    弘皙拱了拱手:“臣恭敬不如從命。”那淡薄的語調,一如他蒼白的麵色。

    皇帝隻作不見,嘴角依然噙著與適才無異的寬和淺笑。他將弘皙讓回暖炕上,隔著炕桌,二人複又凝思對弈。

    隻是皇帝卻一反常態,舉棋落子間竟失了適才步步緊逼的強悍,幾個回合下來,棋盤上皇帝的黑子已被團團圍住,儼然一副四麵楚歌之態,可他卻全不在意,棋局至此,他反倒絮絮叨叨同弘皙講起了後宮瑣事,隻是絕口不提宛月。

    可無論提與不提,落入弘皙耳中都不過是一樣的煎熬。

    偶爾,弘皙也會應和皇帝幾句,不過大多皆是沉默。就這般恍恍惚惚間,弘皙又輾轉落下一子,卻聽得頭頂上方傳來皇帝輕淺一笑,眼前那細長的指尖忽而一轉,黑子已然落定:“合圍。”

    弘皙訝然的當口不由放眼觀望整盤棋局,滿眼所見皆是密密匝匝的白子與所剩無幾的黑子,乍看之下,勝敗似乎早已昭然若揭。可若仔細觀之,那寥寥數顆的黑子竟步步正中要害,而白子呢?看似招招激進卻已在不知不覺中被帶入了迷局。

    嘴角一扯,無奈的苦笑綻放唇角,喃喃低語:“人能盡數天星,則可遍知棋勢。”向來棋局變幻無窮,勝負更是難以捉摸。有時忍讓一步,興許海闊天空,可若拚勁全力,反倒一去無回。然而有時,千般的忍耐,換來的卻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殺戮,唯有孤注一擲方能絕處逢生。難怪古人有雲“棋局如人生”,便是這樣的道理吧!他放下手中的棋子,欠身於皇帝道:“皇上棋藝日漸精進,臣自歎弗如。”

    “是嗎?”皇帝如鷹般銳利的雙眼照著弘皙的顏麵輾轉一繞,“皇爺爺曾對朕說過,‘棋能靜心,心卻可亂棋’,二哥素來心思縝密,棋技在眾位兄弟中更是拔尖兒的,可今兒卻在朕故意設下的障眼法上輕易敗下陣來,想來皇爺爺所說的‘心可亂棋’當真是不無道理的。”

    暖閣點著蘇合香,混合著上好的紅籮炭一熏,本該是最寧神不過的了,可此刻就連這寧神的蘇合香,亦隻剩了清苦的氣息,弘皙聞來隻是心中一慟,仿佛萬箭穿心。

    並非辨不出皇帝話語中隱含的諷刺與挖苦,隻是即便聽出了又能怎樣?左不過權當不明就罷了!隻是弘皙的臉色蒼白如紙,那張清逸俊朗的麵龐似乎就要承載不了心底滾滾翻騰的怒意。

    他在心底一遍一遍的告訴自己,他不能發作!決不能!常言道:“忍一時之辱,得一世之安”,他若忍過了眼下,等待著他的,又豈止一世之安這般簡單?當年皇爺爺在時,阿瑪被廢圈禁,連帶著他亦與萬人之上的尊榮失之交臂,從此,他行事說話謹小慎微,半點差池都不敢有,因為他明白,那時的他,除了忍,別無它法;皇叔在時,為了避嫌,他被迫遷往離京二十餘的鄭家莊,之後,又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最愛的女人嫁為人妻,那時的他,不是沒想過抗爭,可他卻還是選擇了忍,因為他明白,彼時的忍辱負重,定會換回本該屬於他的一切;而如今弘曆登基,不過就是背水一戰,這些年他都忍過來了,難道還怕忍了眼下這一時嗎?

    生生壓下喉頭泛起的濃濃苦澀,再望向皇帝時,弘皙的神情依舊還是那樣的翩翩如玉,就連嘴角彎起的弧度,亦是分毫不差的謙恭,仿佛他從未聽皇帝說過半句諷刺與挖苦的話語:“時辰不早了,臣叨擾多時,許是誤了皇上好些時辰。”他起身立於炕桌旁,夕陽的餘輝透過窗上的明紙疏疏落落灑金似的點綴在弘皙英挺的眉間、挺直的鼻端、清晰的唇峰,又順著他那身淺蔥色緙絲長袍一路蜿蜒而下,直將他本就望之儼然的身量勾勒出一抹別樣的英姿,仿佛是一尊神像,教人徒然仰望間便會油然自心底生出一股子敬畏來。他立於皇帝跟前,不疾不徐,亦不卑不亢:“鄭家莊路途遙遠,且天黑難行,臣這就告辭了。改日皇上得空,臣定來向皇上討教棋藝。”話方言畢,弘皙已然深深一揖卻行而退,臉上則始終維持著謙和有度的溫潤笑意,甚至在暖閣門上厚重的錦簾落下的當口,那笑容亦順著狹小的縫隙竄入暖閣,直直就要朝著皇帝的心口狠狠刺去。

    隻是眼尖如皇帝,到底還是在弘皙轉身的那捕捉到了他眼角不慎抖落的寂寥,哪怕唯有一瞬,卻足以說明一切。皇帝起身負手慢慢踱至窗前,庭外夕陽殘紅如血,染紅了庭前幾株開敗了的辛夷花,也浸透了那抹悲愴落寞的背影。

    隔著夕陽,皇帝就這樣直直盯著弘皙的背影,眼中那跌跌撞撞的腳步支撐著故作堅強的軀殼踏在猩紅的夕陽下,每一步都好似走在滴血的心尖上,皇帝的心頭便湧起一種說不出的暢快!

    “有多痛?弘皙你終於明白有多痛了嗎?”皇帝咬牙低喃,嘴角挑起了一抹殘忍的笑意,仿佛痛到了極處,早已忘了因何而痛,“知道有多難受了嗎?你愛的人永遠不可能與你在一起的時候,你愛的人被你親手送入他人懷抱的時候……”他突然笑了起來,笑得身子不住顫抖,他伸手欲要扶住窗欞,可觸到窗框,卻成了重重一擊:“有多痛?弘皙,你終於明白有多痛了嗎?”他不斷重複著這句話語,扶著窗框的手太過用力,惹來手背青筋縱橫暴凸,窗框上虯龍蜿蜒的圖紋在他顫動的指縫間也變得猙獰了起來。終於,他似是忍無可忍,單手握拳重重擊在窗框上,指節迅速泛起的鈍痛卻敵不過心頭長久纏繞的痛。

    門外高雲從聽到響動,慌忙挑簾入得暖閣,他赫然瞧得皇帝的背影隱隱似在顫動,驚得不由頓住腳步,隻喃喃喚出一句:“皇上……”

    “滾出去。”皇帝的聲音低低的似從腔子震動而出的鳴響,嗡嗡的,卻依舊透著不容置喙的威懾。

    高雲從不敢違逆,隻得訕訕退了出去。

    皇帝隻覺疲憊極了,他彎下腰,以額抵著冰涼的窗框,麵頰上卻是一陣賽似一陣的濕涼,他抬手一撫,竟是淚。

    三日後,天空出奇的晴好,盡管嚴寒依舊,可東邊初升的朝陽吞吐而出的金色光輝籠罩在連綿的黃色琉璃瓦上,越發襯出了整座紫禁城的金碧輝煌。

    此番太和殿中正回蕩著男子高亢卻穩厲的聲音:“朕惟政先內治。讚雅化於坤元。秩晉崇班。沛渥恩於巽命。彝章式考。典禮攸加。爾庶妃高氏、篤生名族。克備令儀。持敬慎以褆躬。秉柔嘉而成性。椒掖之芳聲早著。度協珩璜。璿闈之淑德丕昭。榮膺綸綍。茲仰承皇太後慈諭。以冊寶封爾為貴妃。爾其祗勤日懋。迓景福以凝祥。恭順彌彰。荷洪庥而衍慶。欽哉。”

    洋洋灑灑近百字的冊文在男子口中字字有力,句句鏗鏘,連同太和殿外的猛獸簷角都好似被震得隨時都會爭相四散開去,更震得宛月心口一陣勝似一陣的疼,可她隻是機械地開口:“臣妾高宛月謝皇上隆恩。”宛月的嗓音溫婉一如往昔,隻是那原本總是清麗的容顏今日卻是盛裝了一番,豔麗的唇如皓雪皚皚的一點紅梅,妖嬈卻不刺目,一襲皮領金黃緞繡彩雲金龍八團冬龍袍配海龍皮冬冠,襯出了她難得示於人前的威儀,她維持著得體的淡薄淺笑,依禮謝恩後又鄭重行了六肅三跪三拜禮,惹來頰邊兩側的東珠耳飾泠泠作響,她雙手高舉於頂,才方接過由內監奉上的貴妃寶冊及金印,又聽得弘皙恭謹道:“請貴妃娘娘移步偏殿稍作歇息,待嫻妃娘娘的冊封禮過後,會有轎攆送二位娘娘前往皇太後的壽康宮中行禮。”

    “貴妃娘娘”這四個字就像是四發利箭,接連著嗖嗖射入她的胸膛,痛得她連呼吸都是困難,可她居然還能開口說話,聲音更是平靜得連她自己都覺得害怕:“多謝王爺。”她隻稍作頷首,連眼皮都不曾抬一下,隻就著綠蘿的手起身。

    可糟糕的是,自打那年傷了腳後,但凡冬天她的腳踝便時不時會刺痛,發作起來更是連走路都不能,這些年太醫也陸續來看過,卻也隻說外傷雖然痊愈,可血脈不暢卻是根本,若血行不暢,疼痛自然不易去除,到了冬日便會更甚。說到底,還是她自個兒體質的緣故。

    如此這般積年拖著,倒耗成了頑疾。好在這些年,無論內她與弘曆再如何不堪,他麵兒上總是做得極好,別說那起子下人,就是貼身的綠蘿都以為弘曆對她甚為偏愛,是而每年不過剛過了中秋,她的房便提前生起了炭火盆子,一來呢,她的確畏寒,這二來,也是為著她這個所謂的頑疾著想。就這樣,她的病才算是勉強捱得過去。

    可今日則不然,雖說天空放晴,可到底還在臘月,這一路自寢宮顛簸至太和殿,即便暖轎再暖和,總也比不得生著炭盆子的永和宮,加之從冊封禮開始至此,少說跪了也有小半個時辰了,這會子徒然起身,她隻覺腳踝有陣陣酸麻彌漫開來,稍稍一動,便仿佛有成千上萬隻蟲子齊齊齧咬般麻痛難忍,更兼她腳下一雙花盆鞋足足有四寸來高,踩在金磚地上全無一絲知覺,更要命的是,綠蘿對此竟無一絲察覺,故而攙著她的手也不過輕輕一扶,待得綠蘿發現時,她的身子早已不聽使喚地歪向一邊,踉蹌著就要往前栽去。

    貴妃冊封禮上跌倒,這可是個天大的笑話!不出一個時辰,定是傳得滿宮上下皆知,屆時,還不定被旁人如何取笑呢!可這倒也罷了,關鍵是她照這一摔,還不定又得磕著哪兒了,就這烏沉沉的金磚地,估摸著沒個十天半個月的她是緩不過來的,到時候別說是去給太後行禮了,就是連下床都難!眼看著那流光溢彩的金磚地離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她隻能認命地閉上眼,等待著那生生的疼痛漫天撲來。

    隻是預計的疼痛並未來臨,迎接著她的,竟是一具溫暖寬闊的胸膛,那厚實的感受與融融的暖意甚至還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清苦淡香。心底最柔軟的深處隨著腰間有力的箍製被輕輕撥動,有淡淡的熟悉感順勢繚繞開來,她本能朝著溫暖的深處靠去,貪婪地感受著這片刻的安寧。她恍惚地睜開眼,卻是五爪金龍的圖案赫然撞入她的視線,一瞬間的眩暈過後,宛月這才幡然醒悟——她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躺在弘皙懷中,一雙手甚至還緊緊摟著他的脖子,她與他貼得這樣近,近得她輕易就能感受到他溫熱的鼻息略帶急促地噴在她側邊的鬢發間,暖暖的、癢癢的,仿佛孩童癢的手,卻帶著一絲暗昧的挑逗,親昵得近乎危險。

    宛月不禁倒吸口氣,驚懼交加間她已揚手一推,耳邊回響著自己咚咚直跳的心,仿佛張口欲出。好在弘皙倒是順勢鬆了手,動作幹脆得全無一絲留戀,宛月雖是既羞又窘,卻終究抑不住心口騰騰泛起的失落。

    沒有了適才那份暖意,涼意漸漸自周身彌散,可她的雙頰卻是滾燙的。虧得她今日盛飾冶容,頰邊的紅妝方能恰到好處地敝去她滿麵心猿意馬的痕跡。她想開口言謝,可話到嘴邊,聲音卻又哽在喉頭,隻能垂首隨意絞著手的絹子。

    四周靜得出奇,一旁的內監宮女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出一下,惹得宛月更覺尷尬異常。好在終是醒過神來的綠蘿一個跨步跪在她腳邊,忙不迭瑟瑟道:“奴婢該死!一時疏忽竟險些摔了主子,求主子饒恕!”說著,綠蘿又是一連疊的磕頭,那額頭撞擊地麵的咚咚聲直惹得宛月愈發心煩。

    她擺了擺手:“不關你事,是本宮自個兒不留神,何況本宮也沒傷著。”她轉過身親手扶起綠蘿,一心隻想著能快些逃離此地,可她麵上卻還要維持著該有的溫文,曼聲道:“扶本宮去偏殿吧!”

    “恭送娘娘。”一把沉沉的嗓音適時入耳,滿殿的宮人莫不隨之跪了一地。宛月感激地望了弘皙一眼,視線卻意外撞上了兩丸墨黑的瞳仁,眸心泠泠流動的冷漠猶如一柄利劍,狠狠貫穿了她的心。

    惶然收回視線,宛月隻覺呼吸一窒,她緊緊揪著自己胸前的衣襟,似要藉此捉住什,可掌心除了細膩滑軟的緞麵外再無其它。

    “主子?您沒事吧?”耳畔傳來的聲響似乎離得她很近,又似乎極遠,她疑惑地轉頭,迷迷蒙蒙間,卻見綠蘿正滿麵憂色地望著她,隱隱約約的,她似乎在綠蘿的眼中瞧見了一個驚惶狼狽的女子正惶惶然瞪著雙眸回望著她,那樣一種蒼白的臉色、空洞的眼神、淒楚的神情,直瞧得她心發慌。

    一瞬間的恍惚過後,她赫然醒悟,原來這就是她自己!

    無盡的淒楚自胸口恣意蔓延,她扯動朱唇,隻是盈盈一笑:“不礙事。”那聲調平靜得連她自己都覺得陌生。

    她轉頭再不說話,隻兀自垂首踉蹌而行,綠蘿也不敢多問,唯有亦步亦趨地跟在宛月身側小心護著她,心中隻是焦急。

    入得偏殿,宛月這才算是勉強緩下一口氣。

    今日為著太和殿冊封禮,宮人們早早便備下了茶點,見宛月進來,眾人紛紛行過禮後迅疾端上糕餅點心,各色別致小食擺了滿滿一桌。內務府總管馮敬海更是殷勤得緊,他親自用紅漆木托盤端了盞茶出來,恬著臉躬身笑道:“給貴主子賀喜,這是主子娘娘頂愛喝的梅花香片,皇上昨兒個親自吩咐奴才備下的,特取了貴主子素日常喝的青茶揉碎了填入梅花蕊中烹製而成的。奴才們手腳粗笨,也不知合不合貴主子的意,還請主子品嚐。”

    宛月此番本就心思煩亂,哪有心思品茶?再看見馮敬海這張趨炎諂媚的嘴臉,心底越發湧起一陣鄙夷,奈何麵上她還得維持著淡淡的笑意:“馮諳達有心了。”

    說話間,她已朝綠蘿使了個眼色,綠蘿即刻會意,她姑且不動聲色地端起茶盞捧到宛月麵前,旋即自袖間取了銀子遞到馮敬海跟前:“馮諳達辛苦了,我們娘娘請諳達吃酒。”

    那馮敬海的眼珠子往綠蘿掌心一繞,閃閃的碎銀子足夠他們哥兒幾個逍遙好些日子了,果然貴妃就是與旁人不同,連賞錢都這樣厚實。心中不為一動,可嘴上卻還假意推辭:“奴才怎好要貴主子的銀子?回頭萬歲爺要是知道了,豈不怪罪奴才不懂規矩?”

    宛月舉眸狀似漫不經心地往馮敬海尖瘦的三角臉上一繞,有淺淡的譏笑自唇角悄然綻開:“你若不說,皇上又怎會知道?你且安心收下吧!”宛月複又抿了口茶盞的香片,才道:“這盞梅花香片很是清冽,很得我歡喜。你的差事當得好,我賞你也是應當。如今冬日夜長,夜當值若有一壺好酒暖身,長夜漫漫,也不至那般難熬。”

    馮敬海聽罷連忙伏跪在地,連連磕頭謝恩:“多謝貴主子!多謝貴主子!也隻有貴主子這般慈悲心腸的人,方能體恤我們這些做奴才的苦楚啊!”說話間,他不時以袖子擦拭眼角,整個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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