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相思令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秋戀月 本章:正文 第二十五章 相思令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對迎,爭忍有離情?

    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邊潮已平。

    丁巳年的最後一日,一整天的天色都是晦暗陰沉的,子夜過後,終究還是滴滴答答下起了雪珠子,那冰粒子嗒嗒地敲在黃色琉璃瓦上,就著宮燈那一點光亮,暈開了屋宇上花白的燦金,像是女子不慎灑落的香粉,直潑得分外不勻。

    風呼嘯著卷起的雪霰子和著漫天的冰粒子,打在臉上隻是生生的疼。一名著黑衣的男子緊了緊頰邊的風帽,越發加快了腳下的步伐,因著走得急,足上一雙石青色皂靴踏在濕滑的薄冰上,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響,回蕩在永巷深長的甬道,空蕩蕩的好生人。

    男子出了月華門,穿過長街,又入得遵義門,忽見對麵黃色琉璃照壁前悠悠轉出了個人影,且更往他這邊走來。男子不由頓住腳步本能將身子更往暗處隱去,隔著風帽的邊沿,他眯著眼使力瞧去,黑暗中,來人打著傘,肘彎上似搭著根長柄,頂端有長長的獸毛迤邐而下,正隨著他的步伐一顛一跳,很是惹眼。

    男子這才鬆了口氣,他抬腿急急迎上前去。來人見了他,並無半點意外之色,隻稍稍躬了躬身:“大人請隨我來。”隻這一句,來人便轉身朝前引路,而男子亦不多言,跟著來人一路往前。

    繞過照壁,眼前卻是另一方天地。

    東西橫長的院落帶出了眼前豁然開朗的一方正殿恢宏的景象,殿宇正中懸著“中正仁和”四字匾額,一看便知是先皇雍正禦筆親書,南邊有扇角門早已敞開,來人引著男子穿過角門一路往西梢間而去。

    西梢間內此刻正幽幽點著燈,二人一前一後入了西梢間前室的三希堂,又穿過了東牆的小門去往後室,曲曲彎彎又拐過了好幾道彎,方在東麵夾道深處的暗門前停下了腳步。

    來人替男子推開暗門,轉身一讓:“大人請。”夾道忽有風聲嗚咽而過,卷走了來人出口的話語撲向男子耳畔:“皇上正在無倦齋等候大人。”

    “多謝高諳達。”男子舉手一揖,舉步而入,身後的暗門迅速闔上。

    無倦齋是為皇帝禮佛之處,因其地勢隱秘,故而時常被用以皇帝與大臣的密談之處。黑衣男子並非初次往來此地,故而僅就著兩旁零星幾盞宮燈便行至無倦齋外。

    隔著門,便有股子幽幽檀香撲鼻而來,男子舉手叩門,一快三慢。須臾,便有穩厲低沉的嗓音悶悶傳來:“進來。”

    男子甫一進門,一陣融融的暖意撲上身來,早已凍得失了知覺的臉這才稍稍緩過了些許勁兒來。室內案幾上,赤金九龍繞足燭台上隻寥寥點了兩支蠟燭,暗影浮動,有副俊挺的背影隱匿其中。四周並無旁人,銅爐大鼎繚繞而出的輕煙描繪出背影撐起的明黃團福暗紋的圖樣,越發顯出了他一世孤獨的傲然。黑衣男子忙忙褪下風帽,跪地朝著那背影恭恭謹謹叩頭請安:“奴才叩請皇上金安。”

    一枝燭“劈啪”爆出了個燭花,火光瀲灩潑灑於牆,連同黑衣男子魁偉的身形亦是搖搖欲墜,奈何晦暗的光線,仍舊瞧不清男子的容貌。

    半晌,皇帝終是起身,他以拇指隨性地撚著纏繞指尖的紅珊瑚念珠,惹來拇指上的碧玉翡翠扳指射出泠泠幽冷的光。皇帝垂眸居高臨下地睨著俯首跪地的黑衣男子,直迫得他越發埋首於胸,方聽得皇帝冷冷而又不耐地道:“這晚了要見朕,又是為著何事?”

    皇帝的半邊側臉隱在燭光晦澀的陰暗,教人瞧不清他的神情,唯有嘴角一抹似笑非笑的彎度散著不寒而栗的光。男子瑟了瑟肩頭,卻朗朗扯著他略帶粗噶的嗓音道:“奴才死罪,擾了皇上清靜。隻是奴才有要緊事,不敢不來回稟皇上。”

    “說。”

    黑衣男子慌忙點頭稱是,許是室中的地壟燒得太旺,男子的額間早已汗珠密布。他不由抬手一拭,卻見皇帝已朝他緩緩逼近,明黃的袍角下擺繡著團龍密文的花樣密密匝匝鋪滿雙眼,夾雜著一波勝似一波的懼意撲將而來。

    強壓下心頭湧起的壓迫感,男子且道:“因著除夕將至,奴才與往年一般應召前往平西府向理親王述職,卻赫然驚見王爺府上已與往日大不相同,許多玉器琺琅皆不屬王府的規製。”他見皇帝並不說話,又道:“奴才年初時且剛往理親王府去過,姑且不論王爺府上的家具擺設已與當時相去甚遠,就連奴才丫頭們都無端生出了好幾張生麵孔。奴才隻作好奇隨口一問,不料王爺竟是當即變了臉色,斷斷不許奴才多問。奴才沒有旁的法子,隻好作罷。可奴才思來想去,隻覺其中定有蹊蹺,是而待得離去後又趁人不備再度折回暗中查探,這一查,卻將奴才驚得不行。”

    皇帝似乎略顯不耐,攢眉催促:“你查到了什?”

    男子傾身向前,忙道:“王爺的平西府表麵已是奢華至極,可誰知暗中竟還別有洞天。順著鄭家莊城門往東的南濟廟,王爺竟公然在其中設立了內務府,頭更是七司三院一應俱全。”黑衣男子說得急切,抑不住嗓音微顫,他深吸口氣,這才又道:“奴才深知此事關係重大,便特意找了門路買通了內務府總管太監馮敬海,並暗中向他打探了不少消息。據他所說,近幾年來,莊親王常以職務之便悄悄將官物挾帶出宮,奴才尋思著,莊親王此舉,許是私自將其換與理親王了吧!”

    皇帝靜靜立於原地,麵上並無異樣,仿佛隻是聽著一件極平常的事,唯有緊抿成一道直線的薄唇泄露了他已瀕盛怒,眼下不過強自壓抑著罷了。過了半晌,他終是冷哼一聲:“朕瞧著他是越發耐不住性子了。”忽而,皇帝視線如箭,毫不留情地嗖嗖射向跪地仰首正巴巴兒望著他的男子,沉沉的眸心深處似有凜人的寒光轉瞬即逝,隻問他:“你幾次三番與朕揭露弘皙種種僭越行徑,你的目的,究竟為何?”

    男子身形一顫,慌忙道:“奴才並無旁的目的,隻一心忠於皇上、忠於朝廷,還請皇上明鑒。”說完,他便直直磕了個頭下去,前額觸地,咚咚有聲。

    皇帝並未就此作罷,反倒挑眉追問:“人人隻道你與弘皙親如手足,弘皙更是視你為親信。他待你不薄,信你、提攜你,怎的你反倒對他恩將仇報呢?”

    “王爺待奴才不薄是真,奴才對王爺心存感激亦是不假,可正因奴才念及王爺昔日的恩情,才更不能由著王爺再這錯下去了。況且大清的主子,向來隻有皇上一個,奴才既對皇上盡忠,勢必背叛了王爺,可倘若奴才念及私情庇護了王爺,那便是對皇上的不忠,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奴才幹不得,也不會去幹,奴才如此,當真是別無選擇的。”男子聲情並茂侃侃道來,言語間盡顯煎熬掙紮之苦,話到動情時,更是淚眼漣漣,他忙舉袖輕揩眼角,幾經吸氣,終於勉強緩過勁來,可語調中仍有嗚咽之態:“何況為虎作倀,原沒有好下場的,良禽尚知擇木而棲息,況且是人?奴才自當懂得棄暗投明的道理。奴才不敢奢求王爺的原諒,隻求王爺日後能夠多少想明白些才好。”

    皇帝的神色隨著他的話語幾經變化,終究趨於平常。他緩聲喚了男子起來,歎道:“也難為你的忠心了。你且好好回去當你的差,日後朕必定重用你。”複又說了會子囑咐的話,男子便依禮退下了。皇帝定定瞧著他離去的方向,隔著暗影婆娑的燈火,犀角雕刻的門框本是極精美的,可此刻看來,滿目隻餘晦暗得幾近乎猙獰的輪廓。他抬手擊掌三下,暗室即刻轉出了個人來,幽暗的光線依舊掩不去他生來的偉岸身姿。

    “主子。”來人就地打了個千,燭光就著他周正的臉上一晃,五官幡然於目,原來竟是高斌。

    皇帝隻作虛扶,目光灼灼已不似適才那般隱晦。“方才那人同朕說的話,你在頭都聽到了?”他並不看高斌,隻轉頭望向燭台上燃得正烈的紅燭,烏沉的眸心瞬間有火苗嗤嗤竄起,就像是誰在黑夜隨手劃開了火柴,哪怕隻有那一星半點的火光,都是那樣的刺目。

    高斌順著皇帝的目光望向那兩支紅燭,諾諾回道:“是,臣都聽到了。”

    皇帝緩緩踱至案前,隨手取了腰間的琺琅挖耳勺挑了挑燭芯,狀似漫不經心地問道:“你怎看?”

    他朝著皇帝的背影欠了欠身,遂道:“奴才以為,那個人似乎並不可靠。”

    皇帝忽而轉身,“哦?你說說看。”他倚在身旁的高幾邊緣,挑眉興味盎然地凝視著高斌。

    “是。”高斌徐徐道:“奴才且不論他方才所言是否句句屬實,光憑他背主求榮之舉,便知是個靠不住的牆頭草。理親王如今再不濟,好歹也還是他的正經主子,他如今的功名地位,哪一樣不是理親王替他周全的?眼下他為了一己私利尚可如此,保不齊日後得了誰的好處再回過頭來反咬咱們一口,皇上可得留個心眼才是。”

    皇帝讚許地點點頭,“朕最瞧得上你這點,穩重、仔細。你替朕好好盯著他,別讓他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玩花樣。”

    窗外的夾道上傳來的蕭索風聲,恍若夜半角落的嗚咽,隔著紙窗傳來,尤顯悲戚哀怨。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空氣中蒙蒙氤氳泛起的夜露卻如同磨得亮的利箭,每一下,都帶著致死的狠厲,嗖嗖地直往要害而去。

    轉眼白梅已謝,梨花初綻,入了春後,人便愈發容易犯懶。宛月本就不常與人交際,如今更是借故躲懶,除了例行到太後及皇後宮中的晨昏定省之外,她常常十天半個月的不踏出宮門半步,偶爾出門,至多不過在附近的園子走走,也絕不會超過半個時辰。

    如此時日久了,少不得落人話柄,有說貴妃性子孤僻高傲的,有說貴妃恃寵而驕的,更有甚者,說貴妃自恃初封即係貴妃,無需封號與旁人區別,身份自是那些逐級晉封的普通妃嬪所不能比,冊封後又與皇後一般享有了公主、王福晉及三品以上命婦至其寢宮向她行跪拜叩頭的朝賀禮,可見貴妃乃仰仗尊榮是而目中無人等語雲雲。

    宛月自然全不將此等言語放在心上,越發變本加厲閉門不出,常常在暖閣一呆就是一整天,手頭不過捧了本書翻看許久,或是描了些花樣子繡絲帕,近來她更是學得一手好琴,常常親自烹上一壺好茶,再於香爐中添上幾枚香丸,玉指纖纖輕挑慢撚,弦音錚錚恍若柳條拂動,水波粼粼泛起一曲《風入鬆》,隻聞她和音淺唱——

    西嶺鬆聲落日秋,千枝萬葉風颼飀。

    美人援琴弄成曲,寫得鬆間聲斷續。

    聲斷續,清我魂,流波壞陵安足論。

    美人夜坐月明,含少商兮照清征。

    風何淒兮飄鳳脊,攪寒鬆兮又夜起。

    夜未央,曲何長,金徽更促聲泱泱。

    何人此時不得意,意苦弦悲聞客堂。

    宛月的歌聲清婉圓潤恍若鶯喉嬌囀,待唱到“何人此時不得意,意苦弦悲聞客堂”時,喉頭又含了幾縷嗚咽之色,眼波流轉間更是淚眼朦朧。可旁人豈又懂得這些?不過見她如斯動容,亦喟歎她心思細膩罷了,而所謂的焚香撫琴,大抵不過如此。

    如此時日久了,言論之聲自然漸次少去,更兼旁人瞧著太後與皇上亦並無微詞,而皇上除卻時常召貴妃侍寢外,更是三五不時地便會往貴妃寢宮而去,即便不留宿,至少也會與貴妃一同用了晚膳方才離去,可見貴妃皇恩優渥,極盡榮寵,風頭幾要蓋過皇後,而這時看來,貴妃的閉門不出似乎也有些道理,韜光養晦總比鋒芒畢露強多了吧!如此,宛月便徹底落了個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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