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01年4月，中國南方一座大型海濱城市。

    下午放學時分，私立育新農民工學門外等候的家長寥寥無幾。與周邊其它學不同，孩子絕大多數從一年級起就沒有家長接送。四周高樓緊逼，中央一塊窪地，一圈殘破的圍牆，三棟紅磚房，一塊水泥地，一個籃球架、一台乒乓球桌，這就是這所學的全貌。

    鐵門一開，一群穿著褪色運動校服的孩子，麻雀一樣轟地從這飛向四麵八方。他們的歸屬將是附近最狹窄巷，最簡陋的工棚。他們一路歡蹦亂跳，隻有在遇到附近學被外公外婆、爺爺奶奶牽著護著的孩子時，才會感到隱隱有一絲失落。他們橫衝直闖，但是無一例外要被高檔區和堂皇樓宇的保安所驅趕。

    三年級1班學生吳，每出門總要向旁邊與自己從未有過買賣關係的煎餅阿姨問好。若不是聽那句問候，單憑她的發型和中性的五官，很難猜出她的真實性別。

    她的校服明顯了幾碼，紅領巾是她全身唯一的亮麗。她一路跑，沉甸甸的書包壓在貧瘠的身體上，使她時不時要踉蹌幾下。轉過兩道彎，穿過人行橫道，她那雙大腳趾處破了兩個洞的運動鞋幾乎每就要在這慢慢停下。

    這是一座金碧輝煌的大廈，需要把頭後仰九十度才能望到頂部的高大樓宇。也是她四個月前的家，在沒有裝上金色外牆玻璃前她和媽媽在這整整住了兩年。

    “媽，我想進去看看。”

    “不準，這樓現在很髒。”

    “幹幹淨淨，漂漂亮亮的呀。”

    “你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看起來幹淨，實際剝開很髒，有些東西皮皮很髒，但內瓤子卻很幹淨。有些事長大了你才會懂。”

    但是吳並不這樣認為，她怎看都覺得門口那些穿著旗袍的姐姐個個很幹淨很漂亮，而且麵隱隱約約看起來還有很多很多，根本數不過來。一她告訴媽媽，長大了也要像那些姐姐一樣穿旗袍踏高跟鞋，畫眉毛塗口紅。沒想到被媽媽惡狠狠地扇了一大耳光。

    這時一輛跑車開過來，很帥氣很豪華，像一個光彩照人的王子。破了兩個洞的運動鞋正要向它靠攏去，看見一個保安朝這邊走來，趕緊掉頭逃跑。

    轉過彎，還要經過一道斑馬線。紅燈亮著，全部人都在焦急地等待。她看見電杆下爬著一人，衣衫襤褸臉色蒼白，兩眼無光。

    她想他可能餓了。但想起媽媽的警告：千萬不要同情街上的乞丐，他們轉身可能比你更有錢。

    她想他為什不弄張紙寫點什，或者搞個碗來裝錢。弱智。

    綠燈亮了，所有人像著了火似的跑。

    她想既然是個傻瓜，那就是真正的乞丐。她沒有跟隨人流，停下來遠遠看了很久，慢慢開始靠近，猶猶豫豫地從書包掏出一個塑料包，拿出一個麵包，上前遞給乞丐。

    乞丐沒有反應。她把麵包放在乞丐大腿上。

    這是她的午餐，每都會攢下一兩個，留去媽媽工地做作業時填肚子。因為工地晚飯很遲，差不多要等到七點。

    乞丐遲遲沒有反應，她呃了呃，也沒動。戳了戳他的肩，他恍惚了一下，無力地看著女孩。她把麵包放到他手，他拿在手上發愣，不知道是瞧不起還是不認得。

    她教他往嘴塞，他做了，可含在嘴不動。她教他咀嚼，他學了，但似乎對食物沒有興趣。她教他吞咽，結果嗆了幾口，全部吐在地上。

    她取出礦泉水，把瓶口直接塞他嘴，水迅速呼喚起他的渴求，仰頭咕嚕嚕喝了瓶底朝。

    完了他舔了舔嘴唇，麵包屑沾進嘴令他意識到什，不斷伸出舌頭往嘴唇周圍掃。接著他開始搜尋，發現了身上和地上的嘔吐物。於是不停地到處撮來胡亂往嘴去。看得她陣陣惡心，趁綠燈亮起趕緊跑過斑馬線。

    很一段路後，她累了，坐在街邊石墩上，拿出一本漫畫書，津津有味看到某處突然笑出聲來，這一笑停不下來，捂著嘴大發岔氣。

    她覺得很不好意思，看看周圍是否有人笑話。當她眼睛掃往後麵時一下呆了，發現剛才乞丐竟盤腿坐在她身後，一聲不吭地盯著她的書包。

    “沒有了，真的沒了。”女孩站起來向前猛跑。

    拐了一條巷子，停下回頭，乞丐竟盤腿停在她三四米開外。

    女孩再跑，又轉了個路口，再回頭，神了，乞丐居然和剛才完全一樣。

    女孩朝前邁了一大步，猛轉身，那人還是保持沒動，但位置感覺有些移動。

    又試，節奏打亂試了再試，結果次次都一樣。每次當她轉過身來，他總是處於靜止狀態，並與她保持及其近似的距離。她走他跟，她停他靜，她盯著他，他看著她不放。

    她改變策略，麵向乞丐慢慢後退，他果然沒動，直到她消失在一個拐角。她心想這次總該甩掉他了吧，於是放心地掉轉身。但走著走著感覺不對，急地回頭，發現乞丐依然，嚇得她撒腿飛跑，跑著跑著急中生智閃去一旮旯藏起來。

    過了很久，她感到相當安全，慢慢探身出來，沒料到乞丐早已在旁邊等候多時。

    “最後一個，再也沒有了。”她交出唯一一個麵包，接著把書包抖了個空。他撿起麵包塞進嘴，囫圇吞了又眼巴巴地看著她。

    “告訴你！我才不怕你，我會鷹爪白骨功，”她勇敢地在乞丐麵前使出心目中最狠毒的招數，“還有我媽，她力大無窮，一次能扛四包水泥，捉你跟雞似的，把你扔到邊去。”

    乞丐臉色異常蒼白，明顯精力大不如前，速度也越來越慢。在一處拐角她終於發現了秘密，原來乞丐全靠雙手拖著身體走路。看到他越來越虛弱的樣子，她忍不住放慢腳步。

    到了一處建築工地，女孩再也鐵不起心腸。

    “好吧，知道你餓，但咱們好，給你一頓飽飯，吃完必須拜拜。”

    乞丐不作聲，緊跟她鑽過一個牆洞，進了淩亂的工地。女孩一路為他遮遮掩掩，好不容易到了一間木工棚，把他藏在木板堆後，取出本子跟往常一樣認真做起作業來。

    終於等到開飯，女孩跑去找到媽媽，排隊盛了一大碗飯菜，借口還有一道題，過不多久又跑回來再盛一大碗。

    “，今啷個了，餓得弄個凶？”媽媽摸著女兒的頭，心軟軟地問。

    “下午體育課跳來幾百個繩，餓死我了，”吳誇張地塞了一大口，“媽，題馬上就做好了，你就在這等我。”

    “嗯。”媽媽心弱弱地回答。

    與媽媽回家的路上，吳隱隱感覺後麵有人在跟，她借口吃得太飽，叫媽媽慢慢悠悠地走。

    一路上忐忑不安地回到出租屋，一道心神不定地陪媽媽看完連續劇，最後躺在床上橫豎睡不著覺。好不容易等到媽媽發出鼾聲，才躡手躡腳爬起來，偷偷摸摸開門。

    果然，路燈下，乞丐正遠遠坐在門外，眼睛仿佛從來沒有離開過這間屋子的方向。

    她很生氣，但不敢發聲。她凶巴巴地盯著他，他永遠是那副麻木不仁的表情，一動不動沒有半點想離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