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禍(一)-玄都觀的桃花

類別:曆史軍事 作者:孔璋 本章:文 禍(一)-玄都觀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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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禍(一)

    ---玄都觀的桃花

    本來想寫個長篇,但在寫過一萬字後然醒悟:好吧,我承認,要在一篇文章內塞完我想塞的全部內容,實在是個太過自大的狂想。

    所以,擬想中的長文,變成了一係列中短文,當然,這樣也帶來一大好處,就是我可以拋開原來對主題和篇幅的顧忌,肆無忌憚的東拉西扯,或者說跑題……至於這個係列什時候能夠結束,嗯,相信我,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太平記會寫完的,這個係列也一定會寫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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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並不是為了要把標題都湊成兩個字才起名叫“文禍”,在我的概念,“文禍”和“文字獄”本來就是兩回事,其區別,大致可以用“無中生有”和“防微杜漸”這兩個詞來形容。

    所以,雖然一直被很多朋友罵,我還是始終堅持說:對“文字獄”,對那些“防微杜漸”的重案,如唐之桃柳,清之呂曾,我固然反感,卻並非不能理解,而對那些為死獄者而發的呼號,我也常常以為無謂,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求仁得仁,又有何辜?隻是在對“文禍”,對那些“無中生有”的事情,如漢之種豆、宋之車蓋,我才一向都抱著最高的憎惡與敵意。

    至於“文禍”與“文字獄”的區別……嗯,向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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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訪梅》

    “夢得因桃數左遷,長源為柳忤當權。幸然不識桃並柳,卻被梅花累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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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宋年間,國辱土喪,文壇乃興慷慨激越之風,個中魁首,當然是“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的辛稼軒,其餘代表人物,前期,有“此生誰料,心在天外,身老滄州”的陸放翁,有“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的張於湖,有“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的陳龍川,後期,則有“總不涉閨情春怨”的劉後村,有“東南嫵媚,雌了男兒”的陳龜峰,有“鹹陽送客屢回顧,斜日未能度。”的劉須溪……等等,皆一時豪傑,雖終天傾難挽,但比諸南陳南唐南明時把靡靡之音亡國之調唱成主旋律的末日狂歡,也足證南宋最後一個大詩人的名句。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千載成敗萬古爭,苟世異時移,作街談巷議,不過留得此名。

    上麵那首詩的作者,就是劉後村,他初名灼,後名克莊,字潛夫,號後村,有《後村先生長短句》傳世,在後期的辛派文人中,以其成就第一。

    說起來,在他的作品中,《訪梅》的知名度實在很小,“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的自況,“男兒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橋畔淚。”的豪放,以及“總不涉閨情春怨”的創作態度,都更為人熟悉。之所以特意把它選出來,是因為,這首詩短短二十八字,卻包含了三段因文生禍的故事。第一句,是中唐劉夢得之“玄都桃花”,其時代背景為永貞革新,第二句,是盛唐李長源之“東門柳”,其時代背景為楊國忠的得勢,第三第四句,則是在說作者自己,其背景,是南宋史彌遠的專權。

    今天,我們隻討論第一句。

    ---“夢得因桃數左遷”。

    夢得,就是劉禹錫(字夢得),他是中唐時期大活躍的詩人,與白樂天韓退之柳子厚處於同一時代,是“永貞革新”中的重要人物,時人論及革新人物,有所謂“二王劉柳”,“劉”就是劉禹錫,名在王伾王叔文之後,柳宗元之前。

    (當然,這個縮寫本身的來曆倒是不大光彩,後麵再細說。)

    要說“永貞革新”,得從“安史之亂”說起。

    李唐開國,曆經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睿宗,曆經武周成功建立我國曆史上僅有的女性政權和挫敗掉韋後再次建立女性政權的努力,終於迎來了唯一能夠淩駕於“文景之治”、“貞觀之治”……等等“之治”之上,能夠被各代史學家們共許為“盛世”的金色時代:由唐玄宗李隆基及眾多極為優秀的人才們戮力同心創建的“開元盛世”。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

    可惜,正如曆史中不止一次上演過的,驚天巨人,建功不世,舉目無敵,於是稍以自娛,於是軀倦厭政……但,在這過程中,巨人,或者說曾經的巨人,卻仍有著最強的信心,有著無敵的自負,那使他的眼蒙蔽,使他看不到萬長堤上,已開始出現了隱隱綽綽的沙眼。

    於是。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安史之亂的影響,大致可以比成小鐵在孤峰之戰中被下的毒藥:不能“毒死你”,卻能“毒到你死”。它沒有終結唐王朝,卻為唐王朝種下兩大死疾:藩鎮自專,宦官幹政。從此以後,曆代唐皇帝及政治精英們,無不殫精竭慮,想要控製甚至是治愈這兩項頑症,卻均告失敗。最終,大家隻有無奈的擁抱在一起,沿著那不僅越來越滑,更兼越來越陡的斜坡,翻滾著,跌撞著,摔向中國曆史上兩大黑暗時期之一的“殘唐五代”。

    (殘唐五代的內容和本篇主題相去已遠,這不再展開,有關內容,在《文禍--人生識字憂患始》中,會有更詳盡的介紹。)

    永貞革新,正是唐王朝的精英集團們打擊藩鎮、宦官,力圖複權於上的第一次重要嚐試。

    肅宗之後,是代宗,代宗之後,是德宗。德宗身故後,當了二十年太子的順宗起用王伾諸人,力行新政。從理論上來說,這應該是得到全體皇族和士人支持的好事,但很遺憾,由於先天存在的諸多重大缺陷(在決策層,順宗繼位時就已中風,口不能言,在執行層,二王均非正人,尤其王叔文,常被指摘為有唐一代朋黨之亂的始作俑者),永貞革新並未能團結起所有應該團結的力量,反而先激起了皇族間的內鬥和朝臣間的惡鬥,僅半年便告失敗,順宗被他兒子按照大唐開國以來的傳統,升級作了太上皇,“二王劉柳”中,王伾憂憤而死,王叔文被賜死,劉禹錫外放連州刺史,未兩月,再遷朗州司馬(同期,柳宗元被貶永州司馬,初中課本有選的《小石潭記》,就成文於這一時期。)並且,斥詔中還大書昭然“雖後更赦令不得原!”,可以說,從理論上來講,除非憲宗早亡,他們的政治生命已到此結束。

    在大唐放逐的疆界中,朗州(今湖南常德)已算是最外圍區域之一,與其接壤的地方甚至還未行王化,即所謂“不毛”(說起來,那個“不毛之地”倒真是大大有名……“州接夜郎諸夷,風俗陋甚。”)

    值得在這指出的是,劉禹錫,乃至永貞群臣的流放,倒也算是種瓜得瓜,他們在當時得令的時候,表現的並不好,時人議論,以為王怌跋扈,叔文陰結,就算劉禹錫,也有過因為別人稍不親附就斥流遠藩的記錄,新唐書記為“凡所進退,視愛怒重輕,人不敢指其名,號‘二王、劉、柳’。”也就是說,他們當時已囂張到了讓人在背後都不敢提名字的地步……所謂“行得春風有夏雨”,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們失勢後的遭遇,應該不算是一種意外。

    不過,從另外一個方麵來看,這批人員又的確有其能力在,所以,在很久很久以後,帝京當中,終於還是飛出了返京的恩詔。

    ……斯時,為元和十年,距離劉禹錫的外放,已經十年了。

    十年啊……對鏡撫膺不忍歎,人生幾得再十年?特別是對於一個曾經登上雲端,曾經雄心勃勃的政治家來說,這遠涉山水間的十年,一定有很多刻骨銘心的東西,一定有很多孤夜殘漏的領悟。

    (不過,從後來發生的事情來看,他或者有所領,卻並未有所悟,當然,這是後話了。)

    回到劉禹錫身上來,公平的說,他被召還時的前景並不錯,“欲任南省郎”。

    南省,就是尚書省,唐有中書、門下、尚書三省,尚書省的地理位置在三省最南端,故時人名之“南省”,後來宋襲唐製,也是這樣稱呼。南省郎是簡稱,即南省侍郎,從級別來說,是四品(劉禹錫當年在永貞革新時位監察禦史,隻是正八品),從含權量來說,可以算宰相助理,是有子有麵子的一個好位置。

    不過,他沒能上任,因為……桃花。當時,京中有一座道觀,叫玄都觀,因為道士很會種桃花,成了著名的社交場所,整天冠蓋雲集,熱鬧的緊。

    話說唐宋時期,社會上的文化氣氛不要太濃,但凡有頭有臉的人物,參加這種社交活動時,沒好衣服可以穿布的,沒馬可以騎驢甚至自個兒安步以當車去,大家都不在乎。可要去了玩了卻不寫首詩填個詞什的,那,連家人隔天出門都不好意思跟鄰居打招呼。

    在這種背景下,我們就明白,劉禹錫跑去看花,肯定是要寫詩的。

    《元和十年自朗州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

    紫陌紅塵拂麵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

    要說,這詩也沒什,大實話,他都走十年了,這些樹指定是他走以後才栽的啊,可凡事架不住琢磨,讓有心人一聽一想,這事就麻煩了。

    “盡是劉郎去後栽”……您這兒話中有話吧?

    “紫陌紅塵”這個詞的指向意味,是非常濃的,即今日之“大紅大紫”的源頭,唐人所謂“朱紫富貴”,正是官綬顏色,有此四字,有心人硬說他是衝官場中人來的,那是一點都沒法分辨。

    說到對這段文案的評價,套路之一,是“在這首詩中,淋漓盡致的表現了劉禹錫作為改革派重要人員的堅定立場,展現了對保守派豪不保留的蔑視以及銳意改革的大無畏戰鬥精神,因此,他受到了保守派(也有書作“頑固派”)的敵視和更進一步的打擊……”等等,雖然這大致是在“河殤流”甚囂塵上的年代寫出來的,可到了今天,好象也還是這樣沒變。

    這樣說對不對呢?不能說完全不對,劉禹錫顯然是個改革的死硬派,這首詩也顯然寫的很有情緒,這些,都是沒有問題的,如果再和他十三年後再次看花時寫的另一首詩連起來讀,就更能看出他的態度真是始終如一。

    (十三年後,劉禹錫再被召還,用為主客郎中,可他也真是性子倔,偏又跑去玄都觀,一看,哦?現在沒花了啊?沒花我也寫詩!“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這也就罷了,還自已寫個序,叫“唯兔葵燕麥,動搖於春風”!你說,這幾句話向外一放,那些當朝的“兔葵燕麥”能待見他?雖然這次倒沒被再趕出京,不過……也的確徹底斷絕了自己的仕途。)

    但是,如果隻分析到這一層,隻把過錯歸結到所謂“保守派”身上,我認為,也是不對的,或者至少是不全對的。

    至少,我們可以提出一個問題,寫詩的是劉禹錫,但翻翻曆史書,我們卻會看到,被逐貶出京的是一批人,一批,均在十年前被流為遠郡司馬,剛剛蒙召入京的舊臣,其中有柳宗元、有韓泰,有韓曄……都是永貞革新的幹將,“二王八司馬”(順便說一下,這也算是一個旁證,說明在唐朝時,“王八”還不是罵人的話……)的成員。就算他那首詩實在是惹著人煩,可另幾位又算怎回事?

    怎回事?

    ……科學中,有個基本原則,若理論不能解釋事實,那這理論就一定是錯的,放在這,所謂“保守派”瘋狂迫害“改革派”的理論既然不能解釋這些事實,那我們就可以很有把握的說,這個理論肯定是錯的。

    事實上,“改革派”與“保守派”的稱呼根本就不合理,若以當年“永貞革新”時的目標來衡量,憲宗年間整頓外藩的成績堪稱斐然,史稱“元和中興”,可以說是王叔文們那時都未必敢有所想象的漂亮。若國家已的確較當年更加強大,若永貞革命者們的理想已在被逐漸踐行,那,仍然站在遠方,憤怒並繼續孤立自我的行為,又該如何評價?

    請記住,劉禹錫的被召回,並非一個單獨的行為,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十年前一齊摔倒的眾多同誌……這說明了什?

    天子。是天子有意起用新黨。隻有這樣解釋,才能說圓各種事實。

    當然,從史書上來看,似乎不是這樣:各種記載中,皆說是“宰相欲用”,“相愛其才”等等……不過,我仍然堅持我的觀點。

    至於這一決策的原因,兩個字可以解釋……朋黨。

    永貞革新最大的負麵影響,就是拉開了朋黨之爭的大幕,先是王、武死鬥,水火不容,後是牛、李揪打,不相爾汝,如是這般,直至唐亡。

    在我而言,很少對一樣東西給以完全的負麵評價:甚至包括文字獄本身,我也一向主張全麵來看,要考慮統治者的立場,但對於“朋黨”這東西,我真得是說不出什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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