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羽合上眼睛，周身驟寒，漸漸騰起一股白霧。霧氣凝結，浮冰爬上胸膛、麵頰、發絲，裹住了整個人。他像一具冰雕塑像，潔白脆弱，仿佛連一道光都可以奪取他的性命。

    易紫欽看著他，像看著冰冷墳墓的故人。事實上，在墳墓中，隻有一具無血無肉的骷髏。隻要閉上眼，他就能看到丹楓的屍身，那隻是一具被夢蟲啃噬的骨架。他記得很清楚，骨頭上掛著僅存的碎肉殘血，像永無盡頭的噩夢。

    丹楓帶給他的，除了溫情，還有恐懼。

    他想對命運妥協：很明顯，寒冰融化前，不可能趕到五毒教。與其醜陋地死去，不如一把火燒了，至少在生命盡頭，能死得更安詳些。

    然後呢，隻有死別，沒有生離。活著的人已然死去，死了的人依然活著。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易紫欽打定主意，掏出一隻信炮點燃。黑漆漆的空中，一條紫色飛龍掠過，照亮明州城。要達目的，他必須動用巨大的人脈能量，以求萬無一失。

    半盞茶工夫後，無數道黑影翻過城牆，陸陸續續匯聚到易紫欽身邊。

    陳家老三領頭，見易紫欽親自駕臨，驚愕道：“我看到紫龍堡信號，就趕緊過來了。堡主您還好吧，沒帶其他弟兄？”

    易紫欽開門見山：“各位兄弟，我易紫欽遇上件急事，要請你們幫忙。”

    陳家老三道：“堡主話便是，我們一定不負所托。”

    “你們幫我帶幾個口信，無論用信鴿，還是用快馬，必須以最快的速度送到。”易紫欽急道，“徽州楊家善養戰馬，我要楊園亮做件難事。從明州至苗疆，官道各個驛站，他要幫我安排腳程最快的駿馬各四匹。我易紫欽受此恩情，改日親自登門道謝。”

    “我去找他。”一位老漢自告奮勇道，“楊家一定同意。楊園亮因為戰馬之事，被尤廣伯陷害，您救了他一命，他一直都想回報您，可算逮住機會了。”

    易紫欽點點頭，又道：“慶安周俊善造馬車，我要他連夜鑄造一輛馬車。保證冰塊安置車廂一整也不會融化的那種。”

    “這個好辦。”陳老三道。

    “蘇南錢莊的蘇元財——對沒錯，就是那個窮的是剩下錢的蘇老板。”易紫欽打消眾人目光中的疑問，“讓他立即安排各個錢莊的掌櫃，買下明州至苗疆沿途各府各郡的地窖藏冰，送到驛站以待備用。從明州到苗疆，趕路大致需十，讓他給我算好時間。至於用錢的利息我會給他，七分利。”

    陳老三歎道：“他這次可要大賺一筆了。”

    “忘憂穀江月蓉，這事也少不了她。你盡快帶她到袁州，與我匯合。”易紫欽與忘憂穀交情不淺，有江月蓉這位舊友，不用白不用，至少路上也能照顧阿羽。

    陳老三皺眉道：“聽聞江醫仙脾氣古怪，從不出診。”

    易紫欽替他出主意：“跟她，易紫欽快要死了，她一定會來。”

    有你這咒自個兒的？陳老三無語。

    “最後是封會黃銑，此人最為重要，不得有差。”易紫欽正色道，“你跟黃銑，我易紫欽有位極其重要的客人，必須十之內送達苗疆。我要走官道，讓他保持道路暢通，不許任何人，哪怕皇親國戚阻我的路。”

    陳老三倒抽一口涼氣：“封會與官府交好，可黃銑畢竟隻是個江湖人。萬一有人擋路，他能疏通？”

    易紫欽微微張嘴，咽下了嘴的話。那件事，他已調查清楚，卻不想太多人知道。“你讓他盡力。”

    當夜，消息以明州為圓心，如一道驚雷，層層擴散，驚動大半個江湖。沉寂已久的紫龍堡再次成為八卦的主要談資。

    據傳，易紫欽上心護送的人物，是一位極其美麗的異族公主。他一介老光棍，單身了幾十年，終於找到真愛了。女人們羨慕這位異族新娘，男人們遐想這位美麗公主。謠言紛飛，一一變樣。

    謠言有趣，江月蓉繪聲繪色地講與易紫欽聽。易紫欽“”一聲，翻了個白眼。

    周俊趕著自家鑄造的馬車，掀開簾外。簾子很厚，厚得像床過冬的棉被。“堡主，昨日搬冰塊時，蘇元財講了一個紫龍堡堡主趕屍回苗疆的故事，可精彩了。你要不要聽？”

    江月蓉一掌抵住他腦門，拍出車廂。“別掀門簾，冷氣都跑出去了。”

    周俊委屈地直嚷嚷：“要不是我，你這輩子坐不起那舒服的馬車！”

    馬車的確舒服，邊寬敞，足可容納十餘人。駿馬急速飛奔，車身一絲不晃。

    江月蓉裹著厚厚的棉衣，埋怨道：“舒服個屁，我快凍死了。”

    易紫欽心情不佳：“怕冷就出去啊，沒人攔你。”

    “行，那我回忘憂穀了。”江月蓉佯裝要走，卻沒挪動半步。

    易紫欽哼了一聲，不去理她。他蹲下身子，坐在阿羽身邊，守著他。倒也奇怪了，馬車的冰塊每日都會融化許多，可阿羽身上的冰霜卻紋絲不動。

    江月蓉嘻嘻一笑，肩並肩貼著易紫欽。“你是個老好人，最擅長委屈自己，成全別人。我若離開了，到時候怎嘲笑你呢？”

    “別提陳年舊事。”易紫欽皺眉。

    “你不想讓他倆陰陽兩隔，沒錯。可你怎能保證，袁善不是第二個楚崖？”江月蓉問得咄咄逼人。

    易紫欽錯開她的目光：“我隻是救人，沒其他意思。鷹寒玉了，袁善已死。或許他真的已經死了。我能救一個是一個。”

    “那你又怎能保證，羽千穀不是第二個易紫欽？”

    江月蓉問得太狠，以至於易紫欽一時無言以對。

    “無論是友情，還是愛情，還是親情，感情最好細水長流，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凡是逾越了這一步的，據我所見，都沒有什好下場。”江月蓉直言，“我那不成器的師弟曾經來信抱怨過，羽千穀此人看似大度溫和，事實上占有欲極強，為人固執，行事狠絕。這樣的人一定活得很累，不光自己累，做他的朋友也累。”

    突然，阿羽睫毛微微一顫。易紫欽心中一驚，湊近查看，冰層依然覆蓋著整張臉，觸手寒冷。是幻覺嗎？

    完了，我產生幻覺了。易紫欽晃了晃腦袋，找一處角落，合上眼睛：“我先打個盹，你幫我看著點。”他連日奔波，不休不眠，此時極度疲倦。

    江月蓉攤攤手：“哎呀，你們這些臭男人就是不聽我的話。”

    話音方落，呼嚕聲響起。易紫欽像個孩子，睡得酣暢，沒有顧忌。

    江月蓉幽幽歎氣，聲音如綿長青煙，從過去連綿至將來。“想不想聽丹楓的故事？關於楚崖和洛丹楓……”故事講了大半，她突然輕笑，“是不是很想問，為何易紫欽還沒出場？因為在這個故事，他隻是一個路人。隻有易堡主自個兒覺得，他才是主角。像你這樣的聰明人，一定會明白我的意思。”

    色漸暗，夕鳥歸林。吳逸放下書卷，揉著發酸的眼睛，推開窗子，向外眺望。窗外風景未變，少了的也隻有荊棘林中利劍破風的聲音。

    他合起眼睛，感受遠方的風。風的氣息未變，一如既往的荒蕪。

    “吳逸！”還未通傳，吳忠氣喘籲籲進門，“教主還沒有消息？李忘憂和黑芸打起來了！”

    吳逸淡然道：“身為尊使，就算教主死了，也不該驚慌失措。更何況，李忘憂打得過黑芸？”黑芸一根手指頭就能打趴李忘憂。

    “我不跟你廢話。”吳忠扯住他，亟不可待地拉他去占星閣。

    占星閣內，燭火光影重重。諸位尊使的影子投在白牆上，紛亂無章。

    李忘憂擼起袖子要跟黑芸幹架。兆莊死命抱住他，不讓他送死。李忘憂雙腿亂蹬，使勁掙紮。兆莊臉上無端挨了幾拳，可憐他並不知道：就算放開李忘憂，也不見得他真會跟黑芸拚命。

    “他要去找，我有什辦法？”黑芸一臉無辜，“你們也知道，他向來固執。”

    李忘憂暴跳如雷：“我讓他一個月之內回來，你沒跟他？”

    黑芸道：“忘了。”

    李忘憂大吼大叫，氣勢如雷：“我要殺了你！”

    兆莊心無他念，扭住李忘憂胳膊，像扯著一隻發狂了的瘋狗。一邊是李忘憂，一邊是虎視眈眈的黑芸和紫馨，誰強誰弱，一目了然。吳逸駕到之前，他必須保持中立，不能讓局麵失控。

    “這件事你不該忘了。”紫馨聲音清冷。

    兆莊微微一愣，隨即鬆了口氣：紫馨辦事公允，一如既往，真讓人放心。

    沒想到紫馨會站在李忘憂一邊，黑芸心委屈，氣得聲音發顫：“從他做教主起，哪件事不是心血來潮。他就是惹禍精，不闖禍就不錯了。你哪不如他？憑什他做教主？”

    “憑你現在還站在這兒，沒死。”吳逸推開門，大步進屋。他視線陰沉，掃過眾人，李忘憂頓時禁聲不敢喘氣。

    “李忘憂，你有事瞞著我們。”吳逸審視他，目光威嚴：“一個月為限，何意？”

    一個月後，青芷散的藥效就會退去，寄生在體內的蟲卵會再次孵化為金骨腐蟲。手頭上若沒有赤橘草抑製五感，痛苦會活生生把人折磨致死。

    要殺五毒教教主，其實很簡單。隻要一把火燒了白墨溪畔的赤橘草。這種草藥與金骨腐蟲相生相克，隻有鳳凰山才有。

    李忘憂咬牙道：“恕我不能。”五毒教強人太多，一旦露出破綻，就有生命之憂。

    “不也罷，等他回來，我親自問他。”吳逸道。

    黑芸心中暗喜：你們就等著收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