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來的人，不是本尊，隻是九封的一縷化身。

    但僅僅一縷化身，還是讓雁斷心生忌憚。

    九封看起來不像一個主持，麵容清秀年輕，甚至比雁斷和六律看起來還要年青。

    “施主遠道而來，可否願意隨貧僧一敘？”

    不愧是執掌一寺的主持，哪怕被弟子戳穿內心意圖，麵對當事人還是鎮定自若。

    臉皮挺厚，比我還厚。

    雁斷看著散發危險氣息的笑吟吟青年，暗暗讚許道。

    但他嘴可沒有多作停頓，幾乎是九封提出邀請的時候，緊接著便謙遜地應道：“全憑主持前輩做主。”

    “貧僧九封，友若是不介意，喚一聲九封前輩便可。”

    九封聽到雁斷的答複，眸光微微一閃，他似乎並不喜歡被人稱作主持。

    “九封前輩。”

    雁斷不動聲色道。

    “友請隨貧僧來。”

    九峰稍顯陰沉的神色，頓時愈發眉開眼笑，他帶著雁斷向遠處的孤峰走去。

    走了幾步，他仿佛想起來什，回過頭看向默立的六律，溫和地道：“鑒於徒兒居功甚偉，便獎賞你去藏經閣抄錄經文三千遍，以此感悟佛法和禪道。”

    “知道了，師父。”

    六律愣頭愣腦地應了一句，他倒是清楚自己是了本不該的實話，才遭殃被懲戒。

    但耿直的六律向來對於師父的命令言聽計從，因此沒有多言，領命向著竹林的盡頭走去。

    “友，我們繼續走罷。”

    九封恨鐵不成鋼的看了眼轉身就走的六律，直讓六律莫名其妙打了個寒戰。

    旋即，九封也不再做耽擱，沒有因此而冷落雁斷，回眸的時候目光變得溫潤如玉。

    “好的，九封前輩。”

    雁斷暗中將這一切看在眼，對佛修的觀感，也變了些許。

    “是否覺得，六律那孩子有些耿直，甚至愚笨？”

    走在前麵的九封，冷不丁問道。

    “大善若笨，大智若愚。”

    雁斷不敢托大，稍加思索道。

    這不是單純的奉承，而是確實從六律身上感受到了一種純粹的真誠和單純。

    他不會隱藏自己的情緒和心思，覺得老僧選擇了賦不如他、修為不如他的七律作為真傳弟子不公平，就會把那種不忿和不敢顯露出來。

    倔強的心性，讓他耿耿於懷，這樣的性格或許不受為人處世的寵愛，但在這座形如世外桃源的無垢寺內，六律是不會有危險。

    能夠修煉到一定境界，六律的智慧不會差，麵對老僧的不敬，有孩子的慪氣，但更多是為他的師父打抱不平。

    雁斷注意到最初六律稱呼老僧為師祖，這明九封作為六律的師尊，恰是老僧的徒弟。

    但九封現身至今，對於老僧的現狀隻字不提，仿佛雁斷是方才踏入無垢寺一般。

    九封邀請雁斷，身為弟子卻擺譜地讓六律前去，這本身就很明問題了。

    “麻煩了。”

    雁斷暗道不妙，原本他來無垢寺，就做好了麵對無垢寺作為佛宗執牛耳者的底蘊和那錯綜複雜的關係。

    結果比他預料得還要差勁。

    他一個化身境的半步大帝，雖然在世間稱得上一方諸侯，但在隱世萬年的無垢寺之內，不過是單純的高層一員而已。

    誰料想初見之人便是無垢寺的最高層之一，而邀請他前去一敘的人物，又是無垢寺首屈一指的高貴人物——無垢寺的主持。

    盡管自始至終雁斷都表現出來古井無波的從容不迫，但實際上他心底相當之慌。

    老僧就算沒有刻意散發氣息，那股碾壓地的破虛之主意誌，仍舊讓雁斷感覺猶如頭頂懸著搖搖欲墜的利劍。

    不是誇大吹噓，雁斷在進入那座大山之後，汗毛就沒有平息過。

    而見到奉無垢寺主持之命前來邀請的六律之後，他的汗毛脊梁更是挺得筆直。

    托某位大智若愚的實誠，雁斷排場大到了讓一寺之主前來迎接。

    這種旁人羨煞的排場，是雁斷毛骨悚然的忌憚由來。

    麵對九封這位年輕前輩的忌憚，有對於前輩大能的敬畏，但更多是出於六律犯蠢之後的變故引發的恐慌。

    看似穩如虎，其實慌成犬——雁斷的真實寫照。

    起初對六律實誠的驚為人，早已成了暗中怒罵的膽寒。

    破虛之主的一縷氣息，也不見得多脆弱。

    大海的一滴水，再怎渺，也比芥子龐大太多。

    鑒於種種原因，雁斷跟隨著九峰，相較起以前弱時候麵對康豈庸還要謹慎心。

    所以強弱的的確確是對比才能襯托出來的詞匯。

    盡管雁斷心底恨不得將大智若愚的六律扒光用鞭子往皮開肉綻麵狠狠抽，但聽聞到九封的詢問，他還是思前想後，毫不吝惜溢美之詞。

    簡單兩個四字詞語，其實已經勝過千言萬語的讚賞。

    佛

    修看重什？

    首先是濟世救人的善，不拘泥於三兩人之間、淩駕於世間眾生之上的大善。

    其次便是看破紅塵的智慧，不沉淪於勾心鬥角之內、神遊於乾坤寰宇之外的大智。

    單不論佛修能否做到大善和大智，但這就是佛宗的宗旨。

    九封是無垢寺主持，是佛修的頂尖大人物，也是深喑佛宗宗旨的佛修者，聽到雁斷給予六律的八字評價，即使知曉是奉承，但還是不禁露出愈發燦爛的笑容。

    他是六律言傳身教的師父，誇獎六律就是誇獎他這個師父。

    被輩誇獎不是什值得開心的事情，但九封還是在雁斷看不到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年紀輕輕啊，真會話。”

    九封微微搖頭，有些感歎地道。

    “九封前輩廖讚了。”

    不管是不是讚賞，但雁斷就得感恩代謝，他其實很想一句，在南國像他這樣沒權沒勢又沒錢的修道人，不會話的那些早都墳頭草三丈高了。

    亦步亦趨的二人，漸漸走出了竹林，竹林的前方，還是竹林。

    蜿蜒的徑延伸出竹林，又一路延伸入竹林的深處。

    雁斷餘光瞥見竹林外麵的竹林，不禁傾佩佛宗的想法，居然連寺院的景物格局布置，都暗合因果循環之道。

    九封和雁斷短暫的交談沉寂了許久，待到二人再次踏入竹林，陽光驀然黯淡一分的時候，九封再次開口了。

    “友，佛宗奉行大善之道，卻是不知修道界奉行何道？”

    九封張嘴問道，語氣充滿了探尋的意思。

    雁斷將快到嘴邊的弱肉強食思慮再三，還是咽了回去。

    他清了清嗓子，低眉道：“回稟九封前輩，修道界向來秉承逍遙長生之道。”

    “原來如此。”

    九封微微頜首，一時間不再話。

    過了半晌，他繼續問道：“友，你覺得佛宗被修道界排擠，佛修被修道人屠殺，是否便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修佛的僧侶和修道的人，誰對誰錯？”

    這個問題頓時讓雁斷冷汗順著脊背淌流下去，饒是他再遲鈍，也感受到了九封語氣平淡之下的冰冷和怨怒。

    佛宗和修道界積怨已久，即使是在凡俗世間，道教與佛家都是水火不容的。

    道教奉行追求長生，而佛家提倡人生來是為贖罪，簡而言之就是早死早托生。

    道教與佛家的真正宗旨是什不重要，重要的是百姓們認為道教就是追求長生，佛家就是奉行早死早托生。

    道教和佛家百口莫辯，隻能容忍蒙受百姓們已經出現某些歪曲的理念。

    因此長生和早死這兩種矛盾的理念，就讓佛家和道教始終水火不容，兩家相遇不是言辭針鋒相對，就是大打出手，彼此間有一種仇人見麵的分外眼紅之感。

    俗世尚且如此，何況更加混亂的修行界。

    以前修行界不泛有魔修和佛修，所有修煉的人，都是在修行，故而稱之為修行界。

    如今的修行界，由於佛修隱匿，魔修幾近泯滅，剩餘的魔修都是心翼翼度日，不成氣候，久而久之便成了修道界。

    現在還有不少人稱作修行界，但修行界已經隻剩下主流的修道人，修道界這個稱謂即使有些人不願意叫，但還是和大部分達成了共識，承認了修道界這一名諱。

    當年導致佛修銷聲匿跡的罪魁禍首，不是離落，也不是無垢寺之魔，恰恰就是稱呼修行界為修道界的修道人。

    之所以時至今日還有部分人不願稱修道界，歸根結底就是那些年月趁火打劫的修道人，有意無意間傷害了他們的先祖。

    萬年時間過來，起初老祖之間的糾葛，僅僅不過是導火索，後來接連發生的各種摩擦，才是導致仇恨延續至今的原因。

    那些少部分的修道人，心懷著可以追溯到萬年之前和自己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先祖先輩的仇恨，借此一邊修著大道，承認著修道界的名諱，還一邊躲藏在沒有人注視的臭水溝麵罵罵咧咧。

    那些仇恨和他們基本沒有關聯，但仇恨這種東西總需要一個類似商家廣而告之的噱頭。

    而萬年以來斷斷續續的摩擦火花，是不是和他們有關係不得而知，但他們需要有關係。

    他們需要一個自欺欺人的仇恨。

    諸如逆抗命的修道人，逆修其實清楚道和自己的悲慘命運毫無關聯，但不樹立一個永遠不會睚眥必報的仇恨對象，他們就無法重拾信心。

    罵罵咧咧的那些人，和逆修的行徑別無二致，都是自欺欺人而已。

    拋開這些少數的人，大多數的修道人都秉承修道理念，麵對萬年以前的那段記憶，大家不約而同選擇自我欺瞞篡改。

    佛修企圖稱霸世間，佛道之間的廝殺在所難免，趁人之危確實不光彩，但若是修道人淪落到了岌岌可危的境地，佛宗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窮追猛打是必然的……

    諸如此類揚言曾經在修道界喧嘩得沸沸揚揚，也受到了大多數修道人的追捧和大肆鼓吹。

    於是血流成河也成了榮耀。

    多數人倘自欺欺人，自欺欺人就是真相。

    推己及人的換位思考，總是在有利於己的時候被所有人運用得極其熟練，

    仿佛這時候感同身受就成了一種本能，而冷暖自知就成了一種遭受唾棄的缺陷。

    真相被定格在數千年之前，佛宗徹底被維護理念和秩序的修道人壓迫得無法喘息。

    抵達雁斷這個時代，雖十大世家的橫空出世讓佛宗真相有了大白於下的機會。

    遺憾的是，在修道人眼中，佛修總歸是佛宗的，修道人再怎都是修道界的，迫於十大世家的威懾，所有雖然默認了屠戮佛修的罪孽，但卻同時默認了“轉換角度的話，佛修也會這樣對待修道人”的想法，並對前人們的罪孽充耳不聞，相反對銷聲匿跡的佛宗充滿莫名其妙的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