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你知曉王家後山的禁地?”
王平抬指向棋盤落下棋子,但深邃的眼神卻沒有跟隨手上的動作定格在縱橫交錯的棋盤網格與錯綜複雜的棋局之內。
王斷沉吟不語,他捏著一枚棋子,輕輕敲擊著棋盤的邊緣,似乎是在猶豫,又似乎是在思索。
“兄長,你輸了。”
他將棋子丟回了缽中,目光從稍微劣勢的棋局抽離,繼而與王平直勾勾的眼神交錯、對峙。
“但勝局的平顯然是傾向我的,倘若繼續下去,平的傾斜,隻會越來越肯定。”
王平笑著拿起涼涼的茶杯,微微仰首便將發褐的茶水灌入了唇縫。
“越來越肯定,也越來越注定……”
王斷空落落的右手攤平,放置在了棋盤的邊上,旋即食指輕勾起來。
與此同時,他的手邊棋缽內,一枚棋子不安分地顫動兩下,隨後咻然一聲騰空,落到了棋盤一處不顯眼的角落。
轉瞬即逝,這時候王平還胸有成竹地繼續啜飲著涼意侵襲的熱茶。
王斷目光落回了棋盤,他輕輕笑了一聲,亦如王平那般悠然自得,神色淡然地捏起茶杯,將方才沒有完的話,補全了:“我贏了。”
“咳咳!”
王平冷不丁餘光瞥去,登時看到了棋局的翻轉情況,一口溫熱的涼茶,便不由自主地哽在喉嚨,然後嗆得某人險些握不住茶杯。
猝不及防的咳嗽聲急促而連貫,帶動王平的手臂也隨之抖動起來,顛簸的手指,令搪瓷杯的餘茶洶湧泛濫,數點數滴的淡褐茶水,就這直挺挺濺落到了勝雪的衣袂。
“一時占上風,不代表一世占上風。”
從到大被壓製的王斷,如今看到王平從風輕雲淡到狼狽不堪,心底頓覺舒爽,一種揚眉吐氣的快意,洋溢在眉飛色舞之間。
王平見狀,不禁啞然失笑,他的衣衫隨神念震顫,將那幾滴礙眼的褐色汙漬湮滅,旋即不動聲色地放下了茶杯。
當一聲清響,讓靜謐的月夜多了淡淡的別樣韻味,隻可惜這抹別樣韻味還沒來得及被王斷好生欣賞,便措手不及地紊亂了。
棋子劈啪啦的放肆跳動聲,讓王斷臉上的得意洋洋猛然緊繃成呆滯,他難以置信地看著亂成一團的棋盤,抬頭再瞅向摩挲著茶杯細紋的王平,那股企圖挖苦譏諷的心情,被硬生生噎在胸腔,半憋不出來一個字。
棋局都亂了,勝負的證據也煙消雲散,他還怎用冷嘲熱諷來報往年屢戰屢敗的不甘和憋屈?
“你!長兄如父,作為長輩,就這欺負輩?”
王斷義正言辭地斥道,甚至為了增添自己的氣勢,還拍案而起,表情端的是凶神惡煞:“尊老愛幼的傳統美德,被長兄哥哥吞了?”
“……”
麵對言之鑿鑿的質問,王平先是不慌不忙地再次將茶杯捏起,旋即輕輕落了下去,頓時棋盤再次劈啪作響,棋子爭先恐後地亂作一團。
他將方才打亂棋局的動作重新做了一遍,眼看王斷的臉色變差,他這才輕飄飄道:“暫且不弟弟作為晚輩,對著如父長兄的長輩大呼叫已經失了禮數。
尊老愛幼,尊老在前,弟弟不尊我,我很難愛得起弟弟啊……”
這句話一出,滿麵憤慨的王斷一愣,旋即便通紅了臉蛋,被王平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被堵得啞口無言。
王斷哼哼唧唧兩聲,心不甘情不願地悻悻坐了回去,臉上露出心虛的神色,暗地更是叫苦連連。
沒成想告狀未果,還被王平倒打一耙,當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自討苦吃。
王斷回過神來,正準備開口欲言,卻又被王平適時打斷了。
王平語氣還是那般悠然:“話回來,如父長兄如今年紀大了,頭昏眼花也不用提,就連這雙手手腳啊,有事沒事就會不由自主撲棱兩下,完全不受控製啊。
如父長兄我也不是有意為之,但弟弟卻這般,真教人心寒!”
王平不僅每逢如父長兄四個字便加重語氣,到最後麵容更是露出了心痛惆悵的神色。
王斷聞言,眉心突突直跳,如父長兄四個字讓他有苦不出,而最後那句話更是反過來指責他的不對。
尚才欲言的勇氣,頓時被澆了個透心涼,熄滅得一幹二淨。
“兄長,我錯了。”
王斷唉聲歎氣地歉聲道,盡管不情不願,但王平惡人告狀又讓他找不到反駁的餘地,不善言辭的他,隻能認栽了。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王平心滿意足地微眯起雙眼,他輕輕揮了揮袖,一副大度的模樣:“既然弟弟道了歉,此事便就此作罷!”
“你!我……”
王斷險些一口老血噴出去,但不如王平牙尖嘴利的事實,讓他咕噥了兩聲,隻能忍氣吞聲,露出一臉的受教乖巧模樣。
“今日兄長情緒不佳,便先告退了,過幾日再來對月博弈。”
王平斂了斂不正經的情緒,他擺了擺手,淩亂的棋子們紛紛落回了各自的缽內。
與此同時,茶杯輕盈落在了棋盤邊緣的角落處,而他也掀起衣袂,緩緩站直了欣長的身姿。
月華輕柔地落入屋簷,將挺拔的身影拉長,映射在木製的地板之上,和地板上那兩三點沒有幹涸的茶水汙漬融為一體。
之前泛濫的茶水,不單單是落在了王平的衣襟,還有不安分的少許,悄悄潛伏在地板上。
這時候,月光照耀的影子,為它提供了更加隱蔽的屏障。
“我送兄長出院子吧。”
王斷知道玩笑到此結束了,便順著王平的意思道,他亦輕輕起身。
“夜不挑燈,路上多蚊蟲,難免為之叮咬出血。”
王平似是在闡述一個表麵意思簡單純粹的事實,但嘴角不知何時卻是泛起戲謔來。
“都生活在這院子,蚊蟲還能六親不認?”
王斷眸光深諳,他的言外之意相當露骨。
“弟弟這瘦,還是要多吃飯,哪怕亂吃都可以。”
王平晦澀難明地閃了閃目光,抬手隔著棋盤摸了摸王斷的肩胛和後背,意味深長道,“螞蝗若是餓極了,豈會忌諱你是其主不成?”
頓了頓,王斷的臉色愈發難看,但王平還是繼續道:“更遑論,你和蚊蟲還不是主仆關係。”
簽訂契約的主奴情分,尚且還有倒戈相向的可能性,更不必同院之情,同脈之淵源了。
“蚊蟲叮咬雖然痛癢難耐,但卻不致命。”
王斷沉默不語,他清楚王平的意思,但父子的血脈相連之情,怎會那般脆弱不堪?
他不信,也不願信。
“這種敷衍了事的言辭,可不是弟弟的作風,當斷則斷。”
王平揉了揉眉心,瞳孔寒意迸射,“先下手為強,蚊蟲了無妨,但它比你大得多,哪怕是輕輕叮咬一口,也會吸幹你的血,要了你的命。”
兄長的聲音並不多大,語氣也並不多重,但偏偏是這種心平氣和的沉穩,卻讓王斷覺得振聾發聵。
王斷的腦海迅速回憶起來近數年來的一點一滴,王不敗的異樣眼神,和某些意味難明的舉措,他強作鎮定的自我掩飾終究是被徹底撕碎了。
一種即將遭遇背叛的痛楚與寒意襲遍四肢百骸,讓王斷軟了雙腿,癱坐了下去。
“你不能死,因為我不允許,你不信也罷,但不要阻止我的行為,否則我會死。”
王平俯視著冷汗滿麵的王斷,仿佛是在憐憫著他的不堪,以及痛恨著他的幼稚。
龐大的家族,以實力至上標榜族人,何來血脈親情?
“我……”
王斷囁嚅著嘴唇,他近乎哀求地仰望著冷漠的兄長,“兄長,如今還早,還不能妄自定論……”
他無法接受,數年之前,王不敗作為他的父親,還曾想方設法為自己尋找幻境大成的秘法,而今卻突然轉性要手刃親子,這種落差讓他難以承受,難以言表。
“以前是沒有更大的籌碼,因此你才會被看重,但如今更大的籌碼來了,你便被理所當然地拋棄了,我也是。”
王平靜靜地凝視著恐慌而難以置信的王斷,輕輕道,“顯然他的命,更重要。”
用最輕鬆的語氣,敘述最殘忍的事實。
“但你的命,比他的命,比這條命更重要。”
王平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在我看來,是如此。”
王斷一震,他猛然間回想起往昔的一幕幕,似乎占據了他記憶大多數的,不是那位出生不久便撒手人寰的慈母,也不是那位冷言冷語的嚴父,而是眼前這個明明看不透卻偏偏依賴的青年,他的兄長。
“我知道了,兄長。”
在王平伸出手的時候,王斷抬起手來,二人的雙手緊緊相握。
“孺子可教也。”
王平一把拉起癱坐的王斷,露出一如往常的調侃笑意。
“夜路形單影隻,難免被蚊蟲盯梢,但二人並行,恐怕蚊蟲就有所忌憚了。”
王斷嘴角上揚,道。
“走我後麵。”
王平眸光閃爍,不知道在想些什。
皎潔的皓月,緩緩卷入了流雲的大網,被籠罩得密不透風,色倏忽間便陰暗下來,伸手不見五指。
王不敗坐在殿內,他把玩著掌心的玉簡,神色諱莫如深。
自從王不敗當初一人出世,將十大世家的威名重新遠揚大陸之後,如今的大陸不論如何改朝換代,十大世家的傳奇卻仍舊如火如荼地被四方傳唱,被宣揚得沸沸揚揚而無一人敢出言反駁。
十大世家的誕生與崛起,都是一個謎,就連王不敗出世的威名赫赫,也在有心人的眼中,察覺到了陰謀的端倪。
事實確實如此。
十大世家如今的威名,的確乃十大世家有意而為。
十大世家需要這樣的威懾。
因為隻有敬畏,才能驅使眾生走向布局萬年的陷阱啊。
王不敗神遊外,不知不覺間五指一緊,掌心之內的玉簡頓時碎裂成齏粉。
“他們,回來了……”
誰回來了?
十大世家的創始人,回來了。
曾經世間為大唐與大秦屈服,被平分下。
這樣的和平盛世維持了數百年,但隨著開國大帝的羽化升仙,登位新帝沉浸於花酒地,流連於美人膝,導致民不聊生,於是唐秦的十位開國功臣便以告老還鄉之名,離開了混濁不堪的朝堂,於遠遠的江湖之內自立門戶。
亂世一觸即發。大唐與大秦的高壓統治遭遇前所未有的反彈與抗議,割據的諸侯揭竿而起,自立為帝,讓世間陷入了水深火熱。
這時候,十位軍主的家族橫空出世,平定了生靈塗炭,爾後居功甚偉卻沒有以功徇私,而是直接退隱山林,將大好江山交於蒼生。
表麵來看是這樣的故事,但事實如何呢?
十位開國功臣,本身便有雄才大略,隻因唐主與秦帝的謀略更勝一籌,故而暫且臣服,但最後唐主與秦帝飛升仙界,十位執掌大權的開國將領,豈容羽翼未豐的新帝再次壓製自己。
是以告老還鄉之名,脫離了約束。他們為了自己的遠大野望而聚集謀算。
以十大世家的威名,一步步讓眾生忌憚敬畏,爾後回歸之日,祭祀億萬生靈,成就無上仙人之境。
尋常的修道人,縱然羽化飛升,亦不過是仙界的最底層,十位軍主不願在仙界匍匐,更不願再做唐主與秦帝鞠躬盡瘁的臣子,野心蓬勃的他們用喪心病狂的祭祀,企圖直接成就仙界之內也頗為強橫的仙人境界。
奈何他們的實力早已超越了破虛之主,因此十大世家的知情者,隻能苦苦哀求到他們自身的一縷生機,至於眾生如何,族人如何,關他們什事。
“抱歉,我想活著。”
王不敗毫不掩飾自己的自私,他平靜地握緊拳頭,旋即緩緩鬆開,指縫間玉簡的碎屑粉末悠悠飄落。
王家的禁地,始終是一個謎,沒有族人敢忤逆王不敗的命令擅闖。
但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夜,王斷和王平偷偷摸摸地踏入了所謂的禁地。
禁地深處的禁製,閃爍著明滅不定的微光,王斷瞪大了眼眸,眼前的屍骨累累,讓他生生倒吸一口冷氣。
“萬年以來,那些失蹤的驚豔驕,都在這。”
王平淡淡道:“驚豔意味著潛力,潛力成就強大,若是任由他們崛起,族長的身份勢必會被取代,失去了族長身份,失去了家族最強者的身份依仗和保護,會死。
所以,名為禁地的墳墓,便由此而生。
王家實力至上的宣言,隻是為了讓潛力無限的族人全部暴露,進而及時絞殺,以絕後患。
其餘九大世家,基本亦是如此。”
王斷很想出言反駁,但卻無言以對,他感受到了屍骸之內,隱約有著他熟悉的氣息,那是一位族內驚才豔豔卻無故失蹤的幻道驕,王無山。
“接下來,就該我們了。”
王平看向泛著幽光的禁製,輕扯嘴角,“這的禁製極多,想必王不敗已有所察覺。”
“兄長!”
王斷臉色一變,卻見王平猛然間抬掌拍擊過來。
劇痛和眩暈同一時間席卷,隱約之間,他似乎聽到了王平的柔和呢喃。
“睡一覺,一切都會變好的。”
王斷失去了意識,隨即他做
了一個漫長的夢。
夢的世間,內憂外患。
大陸被分割為中土和邊荒,四方邊荒有外敵侵襲,而中土五國七宗鼎立,彼此之間暗流洶湧不斷。
在夢也有十大世家,但卻和王斷沒有多大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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