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獄是荒蕪與絕望的代名詞，這沒有任何生機，隻有無盡的死寂。

    連帶著被流放入界獄的修道人，也會漸漸被這份死寂侵蝕，漸漸變成行屍走肉。

    再窮凶極惡，麵對絕望的荒蕪與死寂，也終究會有失去理智發瘋的一。

    哪怕不會發瘋，亦會逐漸變成隻是活著的皮囊。

    這樣的地方，注定是修羅地獄。

    “阿彌陀佛。”

    九封宣了一聲佛號，他一掌拍碎了麵前一臉空洞的頭顱，沾滿了血跡的襤褸衣衫微微顫動。

    與此同時，他的腳步一踏，轉瞬便是極遠的遠方。

    數日以來，他遊蕩於界獄的每一寸土地和每一處角落，將附著於這塊腐朽土地的每一個惡貫滿盈的蟲蛆盡數灰飛煙滅。

    如今，界獄空空如也，再也沒有了往常罪人們的哀嚎與慘叫。

    死寂的界獄，突然之間變得愈發死寂。

    但這份極致的死寂，卻隱約透露出來了一縷淡薄的生機。

    九封神念波及到界獄的每一處角落，確信此間再無任何生人的氣息，他長籲一聲，毫無形象地癱坐在地。

    殺人並不難，但間不停歇地殺戮，卻並不輕鬆。

    盡管不可否認，屠殺界獄這些罪人毫無負擔，但他還是筋疲力盡了。

    修道界的佛宗，不是凡俗的寺廟，而佛修同樣不是凡間吃齋念佛的和尚。

    佛修從來不會忌諱情與欲，也從來不會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倘若濫殺無辜的罪人，隻要幡然醒悟就可以免去牢獄之災，整吃齋念佛，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那自詡清高的禪道，和助紂為虐的魔教有何區別。

    因此佛宗拒不承認佛修便是和尚，他們不濫殺無辜，但卻不信奉頑固不化的不殺生之念。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意思，也不是單純的表麵意思。

    何以放下屠刀？

    人死則刀落。

    罪人若是為贖罪而死，那自然便再也無法拾起刀來。

    此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隻可惜凡俗的和尚，不懂此間理法，卻不懂裝懂，導致凡人對所謂的和尚詬病良多。

    甚至就連佛修之內，有不少人也信奉所謂的不殺生。

    而這些誤解和錯誤的執念，才是導致佛修逐漸式微的罪魁禍首。

    九封凝望著遠方，他暗自感慨了一聲佛宗的命運，無意間瞥向身側，卻驀然看到了難以置信的一幕。

    荒蕪的土壤縫隙，一株的翠綠嫩芽，正悄悄鑽了出來。

    那一抹翠綠，看起來很渺，卻猛然間占據了九封的全部視野。

    界獄失去了罪人，便不再是界獄，因此便不再是絕望和荒蕪的代名詞。

    九封心有所感，他想要撫摸嫩芽，還有接近，卻見嫩芽有了枯萎的傾向。

    他不禁微愣，隨即恍然大悟。

    即使如何粉飾，他都是曾經濫殺無辜的魔頭，是犯下滔罪行的惡魔，這樣的他，仍舊是界獄的一員，因此改變界獄的嫩芽，與他格格不入。

    “家夥別怕，我不會害你。”

    九封了然地收回了手，他似乎感受到了嫩芽的朦朧恐懼，於是

    溫聲溫氣地道。

    昏沉的陽光，隨著越來越稀薄的霧靄，變得明朗而溫暖。

    習慣了陰冷的九封，頓覺不適，但他還是勉強露出坦然受之的姿態。

    他從不情願做一個黑暗之中的魔頭，縱使陽光會灼傷了他的身體發膚，亦甘之如飴。

    伴隨時間的推移，稀薄的霧靄再也強撐不下去，它被逼無奈地撤去了最後一層屏障，讓熾熱滾燙的陽光悉數傾灑下來。

    荒蕪的大地，原本陰沉沉的，如今在陽光普照下，閃爍著明媚的亮光。

    而鑽出荒蕪土壤的嫩芽，在這一片明媚的大地之間顯得耀眼卻不突兀。

    它仿佛眾星拱月的之驕子，大地因它而點綴生機，陽光因它而柔和。

    九封木然地接受著陽光刺痛的洗禮，他斜斜看了眼身側的嫩芽，隻是片刻功夫，嫩芽似乎又綠了一分。

    “家夥，老衲走了。”

    九封拍拍身上的灰塵，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株嫩芽無風自動，似乎是無聲的招手與道別。

    九封安靜地離開了界獄。

    他寧願苦守界獄，不是因為他出不去，而是為了與道及世家們的謀算，故而情不得已地煎熬著。

    若非禪道本便講求修身養性，而他身懷的殺經領悟有極其艱澀，所以數萬載的歲月，九封並未如界獄其他被流放的罪人那般在漫無目的的苦苦煎熬之中漸漸喪失自我，在碌碌無為和無能為力的絕望處境和荒蕪氛圍之內掙紮，最終為他們的滿盈罪惡付出代價——生不如死地活著。

    行屍走肉是活著，但卻比死亡更令這些窮凶極惡的修道人們痛苦難耐。

    如今他們解脫了，也用自己的死亡為最終的殘餘罪惡贖清了因果。

    而九封的道與路，也因此而發生轉折。

    他的活著，不再是為了隱忍和等待。

    他的一生，亦不是再為贖罪而沉默。

    當界獄抽出新芽，煥發生機的那一刻，界獄不在，他的命途多舛，也煙消雲散。

    “大陸的空，真令人懷念，藍藍的，好看。”

    九封走出了界獄，迎來了大陸明媚和煦的朝陽。

    他生於大陸，長於大陸，故而大陸善他、憐他、愛他，因此陽光溫暖而不失柔和，不含刺眼，不夾灼熱。

    九封感歎的聲音，淡淡的，讓人覺得無限悲傷。

    他本是驕之子，應是無垢寺的主持，本應是佛宗的領頭人。

    但大局為重，他屈服於命運，匍匐於道的命令之下，親手釀下滔的殺孽。

    佛，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然而直到入了地獄的時刻，九封才清醒地明白了，什叫做入地獄，背負著不該有的罪孽，被眾生芸芸戳著脊梁骨謾罵。

    原本已經有所準備，但每每闔眼之際，腦海伴隨因果而來的汙穢辭藻，卻如同附骨之蛆一般揮之不去，這明無時不刻都有人在咬牙切齒地詛咒著他。

    他並不畏懼這些人言，但他仍舊覺得心髒有撕心裂肺的劇痛。

    九封不是甘願墮落的惡魔，因此他不受界獄垂憐，而他手染無辜的血液，大陸也不為他立足。

    他飄搖的人生，無法定格於善或惡，不屬任一，僅僅是為這二者所拋棄、所流放的孤獨亡魂。

    而

    當他忐忑不安地重踏大陸的瞬間，溫柔的陽光，沒有憤怒和排斥，因此他歎息了。

    歎息之後，麵朝春暖花開，他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