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八十九章 妖書案

類別:曆史軍事 作者:幸福來敲門 本章:一千三百八十九章 妖書案

    萬曆二十六年正月。

    正月拜賀是官場上最熱鬧的時候。

    小官忙著拜賀上官,小臣拜賀大臣,官場上不免有些八卦好事之人,根據官員門庭人數多少推定其權勢幾分。

    杜甫曾有句詩‘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此詩諷刺的是楊國忠,說得是人家權勢炙手可熱,你可別貿然湊近去了讓宰相不高興。

    這也是古往今來為官的難處了,湊近了不行,遠了更不行。

    明朝沒有宰相,百官之中最尊當推內閣大學士。

    首輔趙誌皋久病,傳聞致仕在即,即便如此門庭也隻是相對其他閣臣而言稍顯冷清。

    京中最熱鬧之處當屬次輔張位的府邸,雖說張位在朝中一直人緣不好,但從正月起前往張府上的賀客幾乎把門檻踏破,甚至出現了三品京堂隻能坐在門檻邊喝茶的笑話。

    有些初入官場的新丁,見此權勢氣象不由眼熱異常,生出大丈夫當如是的感觸來,並在這一刻萌生此念頭,並暗暗下定決心。

    正應了那句話‘天上神仙府,人間宰相家’。

    林府。

    林延潮身著襴衫,正在後院池邊持卷讀書,麵前池中養著幾十尾錦鯉。

    錦鯉在池間草木嬉遊,林延潮讀書至得意處不由撫須點頭,偶爾抬眼,即抓了一小把餌食丟進池中。

    此刻清風拂衣,竹聲清絕。

    旁人看來倒似一位閑雲野鶴的隱士。

    此刻林間小徑傳來腳步聲,林淺淺看見林延潮正在池邊讀書,駐足片刻然後道“滿堂花醉三千客,相公,此刻賀客盈門,你卻在此讀書?”

    林淺淺雖是養媳,但出身商人之家,又兼自己父親乃秀才,故而自小雖讀書不多,但還是識字的,並非外麵傳的那般,身為林三元糟糠之妻,卻大字不識。

    林延潮笑了笑悠然道“貴逼人來不自由,龍驤鳳翥勢難收。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當年吳越國有十四州,貫休和尚持此詩獻錢鏐,故雲一劍霜寒十四州。錢鏐見此詩後很高興,卻言需將十四州改為四十州才許貫休和尚相見。”

    “貫休和尚則答曰,州難添,詩亦難改。孤雲野鶴,何天不可飛?”

    “相公,你又掉書袋了。”林淺淺埋怨道。

    林延潮哈哈一笑,從池邊石上起身道“我胡須亂了,你替我捋一捋。”

    林淺淺微嗔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後學著林延潮口吻道“我早知矣。”

    林延潮莞爾道“是了,用兒還在書院?”

    林淺淺林淺淺衣袋拿出小梳輕輕地給林延潮的長須捋順,邊捋邊道“他今年結業,課業繁忙,我擔心他辛苦就讓他不必回來了。”

    林延潮聞此沉默半響才道“也是,京師此是非繁華之處,哪能潛心讀書作學問。讀書好!”

    林淺淺道“官員們都來了,各自都在堂上議論著,陳管家忙與應酬著,都顧不過來了。你也該出麵了。”

    林延潮聞言踱步道“滿堂三千客哪來賀我,不過來賀宰相的權勢罷了。說來輕富貴容易,可輕富貴之心難矣。”

    林淺淺點點頭道“相公都說貴逼人來不自由,那此刻避一避也是好的。”

    林延潮失笑道“還是夫人知我,既濟川應付不來,就讓承宗,從哲二人替我從旁應酬。”

    說完林延潮又坐回池邊。

    此刻林府大堂內外高朋滿座,無一不是當朝大員,各部各寺各司衙門部堂,寺卿,首領官往來頻繁,轉桌參見,或道左相逢作揖寒暄。

    堂內外熱鬧非常,人聲鼎沸。

    堂側邊走廊幾十名仆役丫鬟手捧瓜果點心從外魚貫而入,院落皆擺滿了梅,蘭等盆景,鮮花似錦,各自怒放,花香醉人。

    這等富貴景象,非親眼所見,實難以想象。

    方從哲本坐在堂外桌上旁與李廷機,張汝霖二人及其他幾位林黨人士聊天。

    張汝霖資曆尚淺,又兼人微言輕故插不上嘴,但身在官場多年感受得最多的就是世態炎涼,盡管有他嶽父,林延潮名頭可持,但也免不了看上官臉色,被穿小鞋。眼見老師賀客盈門,官員們那恭敬的模樣,不能免俗地有些眼熱羨慕。

    李廷機在這個場合將張汝霖一一引薦給相熟的官員。

    李廷機很感激,上官是否拿你當自己人,就看他是否將自己的人脈介紹給你。

    當年申時行待林延潮就是如此。

    李廷機為人似當年王世貞對申時行的評價‘不近懸崖,不樹異幟’,同時為官節儉,又勤於事,能見功。

    在張汝霖心底李廷機實有宰相之才。

    片刻後,方從哲行來與李廷機攀談起來。

    麵對方從哲,張汝霖心底倒是有些懼意。此人城府極深,誰也不知他在想什,同時又長袖善舞,沈一貫與林延潮在閣有對峙之勢,但他卻左右逢源。

    隨便說一句,方從哲升任侍講學士繼續為新民報主編。林延潮自入閣來,其門生故舊官都升得很快。

    不久幾人坐下喝茶聊天,不時有官員來此向二人見禮。

    這時候但見堂上有兩人突高聲爭論。

    爭論是什?乃管仲。

    張汝霖在旁聽得是津津有味,大堂不少官員們也是在旁聽得很認真。

    事功學派發軔於王安石,立說於陳亮,葉適,興於林延潮,再加上張居正,這幾人學說主張都與林延潮有關,那管仲又如何與林延潮扯上關係呢?

    這是起自林延潮當年在經筵時辯論,曾引用了孔子提及管仲一句話。

    孔子學生子路問,齊桓公殺了公子糾,其臣子召忽死之,而另一臣子管仲不死還降了公子糾,這是不是不仁?”

    孔子說,齊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這都是管仲之力也。這當然是仁。

    如其仁就是孔子對管仲的評價。

    管仲不為公子糾殉節,仕二主是小節有虧,但是幫齊公九合諸侯,而不使用武力,這才是大節。

    當然孔子雖有讚過管仲,但也有批評過,比如管仲這人器量也狹小,為官也不廉潔,而且不守君臣之禮。

    對於儒家由小及大,內聖至外王,從修身到治國始終如一的標準而言,管仲顯然隻做到了治國,沒有達到修身的境界。這顯然不合於儒家聖賢的標準。

    但是經林延潮一提,不少讀書人由此關注起管仲來,加之近來經世致用的學說盛行,其中管仲治齊,也是偏於經濟,且比張,王變法更柔和一些,於是他的學問也慢慢盛行起來。

    張汝霖聽到精彩處,對一旁與方從哲閑聊的李廷機道“恩師,此二公這一番話真是高論,但以往卻從未見過,不知是哪個衙門的。”

    李廷機聞言笑了笑道“安心聽著便是。”

    一旁方從哲則也是看了張汝霖一眼。

    這時但見林府一位下人來到方從哲身旁耳語了幾句話。

    張汝霖見方從哲臉上喜色一閃而過,然後點了點頭。

    待下人走後,方從哲對李廷機等官員道“林相有事不能抽身,故讓在下與孫稚繩代為招待。”

    幾位官員聞此目光一亮,起身向方從哲道“方主編盡管去忙。”

    方從哲道了聲少陪,於是離桌離去。

    張汝霖知林延潮讓方從哲代自己招呼賓客意味著什,他本來以為隻有孫承宗或在外為遼東巡撫郭正域有此資格。

    張汝霖目送方從哲離去,想起之前沒有答應方從哲吩咐,不由心底發毛。

    張汝霖看向李廷機,但見他的老師卻是一副早有所料的樣子。

    張汝霖憋了一肚子話,而這時候方從哲,孫承宗二人聯袂至各處招呼官員,眾官員們都知道這二人是林延潮的左膀右臂,既是見不到林延潮,與二人攀上關係也是一樣,於是爭相上前。

    李廷機突然道“肅之,你說管子之學是儒家,還是法家?”

    張汝霖道“雖然管仲有利民之說,但卻偏重變法,再說管仲輔佐的齊桓公雖有霸業,卻未有王道,故不及三代以上聖王,行以霸道不為王道,因此隻能說是法家之學。”

    李廷機失笑道“那你從今日看出什名堂?”

    張汝霖沉默不語。

    李廷機道“近來管仲之學日益盛行,與林相主張的通商惠工之說有不謀而合之處,又兼之今年會試在即,林相可是這一科的大主考,必須引領天下士風學風,讓考生專務起經世致用的學問來。”

    張汝霖有些明白了,當即問道“恩師的意思是,林相要用管子之說為這一次禮部試取士。”

    李廷機笑著搖了搖頭道“林相如今已很少插手這具體事務,此事是下麵的官員望風提及的。”

    張汝霖想起方才的一幕道“是方主編……方才堂上之人也是方主編請來故意與我等說戲的。”

    張汝霖看著正滿臉春風的方從哲,不少官員圍繞在側,隨著林延潮入相,方從哲也迎來了他人生的一個巔峰。

    李廷機微微點頭道“管子之學,被視作霸道而非王道,故而一直為古往今來儒者摒棄。眼下中涵提出此事,就是投石問路,就如同當年林相在禮部尚書任上提出的荀子陪祀。”

    林延潮當年提出荀子陪祀,結果因官員反對而告吹。

    當然按林延潮對自己門生們的說法,是讚成反對各有其半,雖有不成,但也讓天下讀書人引起了一場討論,不僅明白了他的主張,還加強了事功學派的影響力。

    但事實上林延潮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不少,當時天下讀書人有三分之二的反對荀子陪祀。包括東林書院的鄒元標,趙南星等都是反對。

    當時士林輿論都不站在自己這邊,林延潮見此也不堅持,最後退了一步,放棄了恢複荀子陪祀的主張。

    但見李廷機道“這移風易俗之事,不可操之過急,不妨一步一步來,切不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之前荀子陪祀即是林相的投石問路,士心既不在自己這一邊,那再退回來行教化之道,也讓我等明白了改革變法之艱難。”

    “而今過了這多年,林相又入閣主政,兼之這一次身為會試大主考,中涵在這時候提出管子之辯,也是合於林相的心意。此事林相隻需表一個支持或反對的態度就好,今日讓中涵接待百官就是這個用意。”

    張汝霖點點頭道“學生明白了,當年世廟大禮議,表麵上是議禮,但卻是與百官的道統之爭。而今荀子陪祀,管子辯儒也是道統,既是事功學派與理學爭儒學正宗,也是變法與不變法之爭。”

    李廷機聞言撫須笑道“正是如此。務虛當在虛實之前,經義未定又如何定國策?”

    “恩師高論,”張汝霖發自內心的佩服然後道,“恩師,方主編心思深不可測,又兼時時能揣摩林相之意,相較之下孫講官卻是遠遠不如了。”

    李廷機淡淡地道“林相的意思誰也看不透,你就不要亂琢磨了。”

    張汝霖見此當即不敢再言。

    師生二人說話之間,但聞聽到外間來了一句‘林相到了’。

    但見此刻堂內堂外的官員都是湧去,師生二人自也是站起身來。

    此刻林延潮麵帶微笑,穿大紅色蟒衣緩緩從走廊處踱出,而宰相家宰陳濟川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

    但見滿堂官員無不望風而動,匆忙離座躬身相迎。

    方才官員們東一處西一處聊天,猶如一盤散沙,此刻因林延潮到來而濟濟一堂。

    什管仲,方從哲都被張汝霖拋之腦後,唯有從心底感歎‘宰相威勢如斯也’。

    林延潮行至堂中,對迎上來的戶部尚書楊俊民,禮部尚書於慎行等官員們笑道“老夫驟然而至,可打攪了諸公聊天之雅興?”

    說完滿堂官員盡是笑聲,氣氛融融。

    但見戶部尚書楊俊民回首對於慎行笑道“我等都恭候閣老大駕於此不過隨意聊聊,再說閣老三十六歲入閣,堪稱烏發宰相,稱老夫似太早了些。”

    “正是。”眾官員都是附和。

    林延潮撫須道“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此蘇東坡之言,他三十餘歲自稱老夫,吾如此言似不為過吧。”

    眾官員們又是一陣笑聲。

    然後林延潮來至麵南的太師椅坐下,足放腳踏之上,然後抬手虛按。

    滿堂官員各歸其位依次坐下,坐在前排的乃二三品部堂,再下來則是寺卿,至於門生們則繞堂而坐,連五品郎署官都隻能坐在堂外。

    張汝霖依著林延潮門生的關係,故才坐在了堂內,朝前望去都是烏紗緋袍。

    高坐堂上,林延潮微微正色道“老夫在山野時運甓習勞以勵其誌,今蒙天恩辭山登朝,方知人再如何勤勉,然光陰有止,方才於院中手書公文,怠慢之處還請見諒。”

    但見一旁於慎行等官員謹慎言道“閣老日理萬機,為天子服其勞,此為國家之幸。”

    林延潮道“老夫方才在後堂聽聞這有人議論管子,本欲道與人不求備,但想來這些爭議的話,還是不置喙為好。但此刻於朝政卻不得不談幾句,聖人曾言,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古往今來能保衣冠,保社稷,功莫大焉。”

    “談及社稷,這就猶如父母與子女一般,我等不能隻提一個孝字,父母也需有個慈字,先有不慈何談於孝。這天下與家事都一樣,倉廩實而知禮節,若朝廷治下,老百姓平日連飯吃不飽,衣都不得穿,百姓又何談報效朝廷呢?”

    張汝霖明白,林延潮出麵支持方從哲了。

    次日。

    新民報連續三版刊載了管子學說的主張,頓時引來了官員們以及在京舉子們的注目。會試在即,而新民報卻刊載了管子學說,實在是令人浮想聯翩。

    管仲的儒法之辯頓時引起了讀書人之間的大爭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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