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色已晚，料想也不會有何人上門。曾世安起身向院外走去，看見來人那刻，卻是出乎意料地吃了一驚。

    “曾相，”那人與往常一般無二，也是多年體虛的緣故，臉色看起來要格外蒼白疲累些。“傍晚將至，不知此刻前來，可有打擾到曾相？”

    曾世安沾唇張了張嘴，沒能出話來。黃思宗見院中氣氛一時僵凝，為打圓場，忙走上前來抬聲道：“見過楚統領。不知楚統領今日前來，可是找國相大人有事商議？”

    此話剛一出口，連黃思宗自己都覺得太過牽強難信。二人雖是同在京城，可國相府與楚府這多年都沒有往來，曾世安細數朝務時，也更有意無意地避免提到這位親兵統領，哪來的議事之？可若不是議事，那他今日主動登門造訪還能是為了什呢？

    “曾兄，”楚世渙開口改了稱呼道。“可否借一步話？”

    曾世安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像被烈火燃化了的冰山幡然融退醒來，言辭之中卻是不像對方那般客氣心，反而是有些發衝的火藥味：“我與楚統領並不熟絡，雖近晚膳時分，可府中向來簡陋粗糙，不便留楚統領在此用膳。有什話便直吧。”

    簡陋粗糙？此話聽來怕是要貽笑大方了。即使是鮮少踏足此地之人，都該知道這國相府之設堪稱皇家別院，要用這四個字用來形容國相府，不知是委屈了多少。黃思宗在心中暗暗想道，大人今日究竟是怎了？舉止反常不，怎連拒人都選了個這拙劣的借口？

    楚世渙像是提前預料到他的答複一般，輕歎口氣道：“我知道曾兄向來繁忙此次算是我唐突了。但此事隻占用曾兄一時半刻，曾兄可否聽我一語講完？”

    曾世安沉默地盯了他許久，才勉強鬆口道：“請。”

    國相府後庭是一片稍寬闊些的別院，牆角邊坡植株眾多，一片綠意顯得蔥鬱而繁密。晚風瑟瑟掠過涼亭石椅，將曾世安的衣角吹馳而起。他雙腳踏上堅硬的石階，兩手背在身後，並沒有先行開口的意思。深紫華服間所佩的白玉若隱若現，使得身後的楚世渙看罷眼前一陣耀芒，心中也一陣酸苦。

    “曾兄，”楚世渙望著他的背影，二人明明相隔不遠，卻是如同阻斷了千溝萬壑。“我要走了。”

    “走？”曾世安撇了撇嘴，冷言輕諷一聲，“想來又是哪個朋友攤了什大事，值得楚統領遠走避難？既是如此，那楚統領趁早離開便是了，今日前來國相府特地告知，不知是何用意？”

    “曾兄，當年的事，我”話到嘴邊，卻又被楚世渙硬生咽了下去。也罷，這多年了，辯解的話得難道還少？久而久之，回回碰壁的他隻得悻悻而返。即使哪日他將嘴皮子都磨破了，曾世安也不見得能聽得進一句。

    “我要離開京城了。”

    曾世安背對著他的神情滯了一刻，才緩緩轉身相對。楚世渙也以相同的目光回望著他。麵前的人確如他口中言語一般，渾身上下透著一種誠懇疚意，他又不傻，怎能看不清楚？隻是不管再如何，回回看到這個人，心中的憤怨痛楚就會不由分地一齊湧上，會即刻將他的鎮靜克製驅散而開，轉而變成一個尖酸刻薄的挖苦之輩。

    當年事發時是這樣，隔了這多年，還是如此。他曾數次以為自己釋懷了，以為自己能夠平心靜氣地麵對這個當年的知己。可等到如今真正麵對之時，他才迅速地意識道，他錯了。

    他信步走下台階，徑直略過站在原地的楚世渙，朝著另一處走去。“離開好啊，楚統領不是總嫌京城紛雜，一直想遷居別處嗎？你不在京城，我也眼不見心不煩。一舉兩得，你是吧？”

    楚世渙並沒想到他第一句話的竟是這個，此刻聽見他利語而傷，本已百毒不侵的內心仍不自覺地有些委屈。“那都是年少時的妄言了。如今舉家都在長安，按道理沒有棄之而走的道理。可畢竟年歲漸長，我身體又一直不好，早就不適合擔任親兵統領，早點讓位給賢能英才也是好事。”

    “原來楚統領還有這份推賢保忠之心啊，”曾世安自嘲似地一笑，聽得楚世渙心更寒了幾分。“那當年舊案發生之時，楚統領怎就沒這明事擇理？”

    楚世渙愣了愣，看著他深邃審視的眼神，不禁像是啞了嗓子一樣無所回應。

    “當年曾家的案子傳遍京城的大街巷，所及之處沒有一人不議論紛紛。我知道此事一定，確難回。你隻是我的朋友，沒有義務替我擺平風波，我也自然不能強求你為一眾無幹之人赴湯蹈火，觸怒龍顏。可最起碼”他深吸了一口氣，艱難地繼續道：“在那般奸臣的妖言蠱惑下，即便有人相信了曾家是亂臣賊子，你竟也不了解我父親？不相信我？楚家對真相想必知道得一清二楚，卻在曾家最需要援聲的時候消失隱退，撇清幹係，眼睜睜地看著曾府被滅！這也是你口中所言的誤解？”

    “曾兄，我父親他”楚世渙見他情緒漸起波瀾，趕忙出言解釋，還伸出手去想要扶他一把，隻是被曾世安一把躲開。見他轉過頭來，用憎惡的眼光緊盯自己，楚世渙心中一陣難受。他今日前來本就是想與他道別，卻不想又引得如此不快。可此事也不能全怪在他身上，他一句，曾世安就要堵一句，次次都噎得人恰到好處，無從申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