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遲淵好似是踏著長安城今冬的第一場雪回京的。眼見那京城素雪簌簌，一步是一個腳印烙下的深坑。馬車顛簸，雙目恍神間像是看見了國相馬車的影子，他急忙收了向外探尋的視線，重新掛整馬車上的帳簾，手捂了一個灌滿熱水的暖爐，緊緊夾在袖中。

    “什人？”馬車前傾一止，車旁傳來城門守衛的呼喝。

    “這位是萬事堂北堂主，前些日子是南下尋貨去了，今日才匆匆得回。還望兄弟能行個方便。”他聽見自己此行的隨從在外好言解釋道。

    “既是如此，那北堂主可有入城令牌？”寧渝緊趕著追問道。“若無令牌，恕人職責在身，不能放北堂主進城。”

    “自是有的，我們趕著時間，也不打算為難兄弟。”隨從連聲應答著，又自腰間摸索了幾下，才尋處一塊木牌，隨之在寧渝眼前一晃，“兄弟可看清楚了？”

    令牌既在他的手上，寧渝也不便再過爭執。他返身朝身後的寧樺使了個眼色，見之徐徐將門拉開，而後才衝著馬車的那人行了一禮。“北堂主請。人方才貿然攔車，多有得罪，還望北堂主包涵。”

    馬車的人悶著聲沒話，倒是車前的隨從起身回了一禮。“兄弟莫慌，我們堂主不會介懷。”

    城中的景象倒是要遠比城外熱鬧喜慶得多，想來是年下臨節的緣故。城中的第一條鄰街就是龍水地界，車夫駕著馬七彎八拐了好幾下，才輾轉停滯在萬事堂的門前。隨從將帳簾輕攬而起，衝著麵的北遲淵道：“堂主，到了。”

    北遲淵隻被他虛扶了一把，實則是自己跳下了馬車。他一側的灰白披風掛在身後，兩鬢已滲出白頭細發，劍眉星目皆攬於此人樣貌，卻並未因年歲漸長而略顯違和，反倒更增了些老道幹練。想來這位短短三年便名聲大噪的北堂主也僅有四十出頭，倒像是曆經了風霜滄瀾的模樣，積存在心的那點好強躍然也早被抹滅得一點不剩。那隨從見他不願被旁人攙扶，也隻招呼了那馬夫後，便疾步上前跟在他身後。

    “堂主，”霖聽聞屋外聲響，急忙走出大門迎人，正好見二人順著台階而上。“堂主，陳兄，你們不是傳信午膳前就能到嗎？害的我還早早地就出來等著，一直沒等到你們，又實在凍得發抖，這才先行回了屋。”

    北遲淵笑笑道：“你這個急性子，也不想想今日風雪驟降，一路上都被雪路封得嚴實。若非那馬夫嫻熟老練，擇了另一條道繞路而來，恐怕這個時辰也趕回不來。”

    言罷，他又轉身衝身後的人道：“陳昶，去將我的東西收拾一下吧。這幾月霖一人看店不易，你隨我四處奔波也辛苦了，能幫襯的就多幫襯霖一下。”

    “堂主放心，在下知曉了。”

    “方才堂主和陳兄未回，我便讓廚子延了午膳。堂主先在此稍候片刻，我去看看他們備好了沒有。”見北遲淵點頭默許，霖便也朝著後堂奔去。

    北遲淵習慣性地環視了屋中一圈，各式武器並派相展立於架上，仍是老樣子地殺氣滿騰。但就這一個以“險”所著的鋪子，非但看不見半點斑斕的豔色，更沒有稀罕的手工飲食，竟是無端招來了這多人的矚目，也甚是令人費解。

    他還記得那時霖所言，光那兩位蒸蒸日上的親王殿下在短短兩月之內，都來了不下五回，更不用是旁人了。市井流言沸演得太快，以致多少貴戚朝臣長等都欲要見他一麵。想到這，他走近了鋪子中央擺設的那把舊弓，確定周圍沒有旁人之後，他才出人意料地對著它苦笑了一下。

    “殿下”這個稱呼霎時從他口中脫口而出，聽著竟是再流暢不過。

    “我如今所做一切，都是想要為你平反。世人為謠言所惑，於你之誤，總有一日能昭明下。”他怔然俯了俯身，喃喃衝著那把弓道。“但如今這般招搖聞名，實非我當初之意。我不知這是福是禍，可若殿下仍在我身旁，想來以你之才，會明白該如何應對。”

    “若殿下有所感知屬下之言，可有明路所指？”

    兩行珠淚時隨他此話滾下，落到黑檀木外製的弓身上。想當日他為避禍患，無處可歸，獨獨隱曆江湖十九載，本來還以為自己能有多鐵石心腸，今日隻是又見了故人遺物就追思至此，日後埋名隱姓豈不是就更加不易？

    “堂主，午膳好了。請您移步”霖才回屋尋人，就又見北遲淵直立在彎弓麵前愣神。從前堂主一律不讓店中的夥計亂動此弓，也就無人過問背後的原因。但經了上回蘇昀辰一言，他倒還真泛了些好奇之心。

    可蘇公子上次前來似是拉了拉那弓弦

    難道堂主已然覺察此弓曾為人所動？不應該啊，自己明明是原封不動地歸了位的

    與其等著堂主稍候責罰，還是自己坦白吧。霖心正忐忑緊張著，卻見北遲淵移步朝自己走了過來，像是聽到了自己方才所言一樣。

    “堂主您”

    “不是午膳好了嗎？去叫陳昶來後堂一塊吧。”北遲淵的神情即刻就複了原，順著他的話意往下道。霖對此沉默了半刻，開口發問道：“堂主，您沒發現那把弓有什不對？”

    “有什不對？”北遲淵疑惑道。

    霖不禁在心中暗自叫苦。原來是沒發現，可自己方才這一問，不就成了不打自招了嗎？想到這兒，他還是硬著頭皮回話道：“堂主，前些日子有人動了那弓。”

    這回輪到北遲淵沉默了。霖見他不語，又繼續補充道：“而且那位公子還發話，欲下重金以得此弓。隻不過我記得您臨去時的囑托，就以堂主心念此弓為由，婉拒了那位公子。來也怪，萬事堂頭的好弓好劍多得是。與其他相比，此弓看來是有些年歲了，故而一向無人過問。這位公子還是號稱眼光卓著呢，怎就偏偏選定了堂主您的心愛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