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三哥傳奇

    一百六十五飛俠盜遊西湖

    凡初到杭州的人，都急於想去西湖逛逛。

    丁飄蓬沒有，他是來救三哥的，哪有心思玩耍。

    一到杭州，入住清泰客棧後，便想出去靈靈市麵，尋找三哥。帶著黃狗阿汪，剛出客棧，便有個頭發半白的老頭迎了上來，額頭微禿，一雙眼睛骨碌碌亂轉，一看就是個人精，老頭道：“客官是去西湖玩？坐老兒的驢車去，最悠閑自在。”

    丁飄蓬道：“行，不過，不去西湖。”

    老頭道：“去哪兒都行，找著我，算你找對人啦，老兒是杭州老土地，人熟路熟地頭熟，杭州地麵上的事，沒有老兒還不出寶門的。”

    丁飄蓬問：“啥叫‘寶門’？”

    老頭道：“意思是啥都知道，上知文，下知地理，風土人情，古今傳，無不旁涉到邊，縱通到底，隻要是杭州這塊地麵上發生的，都能出個來龍去脈，這就叫‘還出寶門’。故而，俗間給個外號叫‘萬寶全書’。”

    丁飄蓬暗喜，嘴上卻道：“喲，老人家，腮兒吹得有點大嘍。”

    萬寶全書道：“若吹牛，客官可以不付車資。”

    “此話當真？”

    “老兒從不打誑，不過，若得中聽，客官別忘了意思意思。”萬寶全書笑笑，左手的拇指與食指撚撚，做了個要賞錢的動作。

    丁飄蓬是個敞亮人，當然明白，道：“這個好。”

    丁飄蓬與阿汪上了驢車，車雖簡陋，卻無異味，十分潔淨。

    萬寶全書笑道：“爽，今兒碰著財主啦，有戲。”

    “錯。瘦得皮包骨頭，餓的，吃了上頓沒下頓，哪像個有錢人呀。”

    “錯不了，富人不是大腹便便，便是精瘦骨搭，客官穿著雖普通，卻氣度非凡，即便如今還默默無聞，日後必定青雲直上，名動下。”

    丁飄蓬笑道：“蝦大紅之時，便是大悲之日。我可不敢沽名釣譽，連想都沒想過。”

    是這，心卻舒坦，至少不堵心。

    萬寶全書問：“客官去哪兒？”

    丁飄蓬道：“車橋監獄。”

    萬寶全書道：“又是一個去車橋的，真要進去嘍，哭都來不及喲。”

    邊邊揮動鞭兒，趕著驢車去車橋。

    丁飄蓬問：“怎叫‘又是一個去車橋的’？”

    萬寶全書道：“這些，去看車橋的遊客極多，自從柳三哥越獄車橋後，一夜之間，車橋便哄傳下，名播大江南北，甚至，比西湖十景還出名呢，大概，客官是柳三哥的粉絲吧？”

    “是。咋的？”

    “不咋的。”

    “遠嗎？”

    “一會兒就到，近。”

    丁飄蓬要聽三哥越獄故事，萬寶全書邊趕車邊吹牛，了個花亂墜，把柳三哥得像神仙一般，聽得丁飄蓬哈哈大笑，十分開心。

    到了車橋，遊客確有不少，有騎馬的，坐車的，乘轎的，也有步行的，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幾個牢頭禁子，將眾人趕到東，眾人便去西，趕往北，便去南，趕都趕不走，既然趕不走，牢頭禁子索性不趕了，隻是不許在獄外大門前的河吊橋旁逗留。

    老頭的驢車沿著監獄外的河，在高牆陰影下轉了半圈，萬寶全書問：“怕不怕？”

    丁飄蓬道：“怕個毛。”

    萬寶全書道：“高牆根下有股陰氣怨氣，客官威光足，沒感覺，老兒到此地，來一回，怕一回，心頭別別亂跳，下腳發虛，人若不心栽進去了，多半是直著進去，橫著出來。”

    丁飄蓬“哼”了一聲，道：“既然老伯害怕，那就不逛了，去遊西湖吧。”

    老頭歡聲道：“那才對嘍，到了杭州，不遊西湖的人，幾乎沒有，在綠水青山間逛逛，最愜意不過。”

    於是，驢車出了錢塘門，在白堤上閑逛，碧波盈盈，垂柳依依，果然風光漪麗，丁飄蓬一半在看景，一半在想三哥，神情有些恍忽，萬寶全書回頭問：“咦，怎不話啦？”

    丁飄蓬道：“你管得著！”

    “美吧？”

    “還行。”

    萬寶全書道：“覺著客官有點魂不守舍的模樣，看來，客官之意不在景，在乎賞銀之間也。”

    丁飄蓬道：“咦，猜對了。”

    萬寶全書道：“是在想柳三哥藏在哪兒吧？”

    “對極，你這個老妖怪，一猜就準啊。”

    “如今，成千上萬的人都在想那筆賞銀喲，哎，可惜，客官趕了個後馬梢，來晚啦。”

    “老萬，，怎回事？”

    萬寶全書道：“你怎知老兒姓範？”

    丁飄蓬道：“萬寶全書不姓萬，姓啥？”

    萬寶全書道：“我姓範，草頭範，不是千萬的萬。”

    “讀音一樣，都讀萬，老萬。”

    萬寶全書道：“客官強詞奪理，老兒不過你。”

    “不過，就別。”

    萬寶全書道：“老兒糊塗了，你既是柳三哥的粉絲，怎又要去舉報抓捕陷害他，是想賞銀想的吧？”

    丁飄蓬道：“因為他是英雄，所以，我喜歡他，因為銀子能買嬌妻美妾，良田廣廈，所以，我更喜歡銀子，不行？”

    萬寶全書道：“你還挺有理呢，歪理。”

    丁飄蓬道：“不管是真理還是歪理，隻要自己覺著有理就行。況且，這世上歪理還少？當官的堂而皇之、振振有辭歪理，地痞潑婦死皮賴臉、寡廉鮮恥噴歪理，你怎不去管管呢，我稍稍一歪，你便橫加指責，是我人瘦，好欺負，還是人窮，該挨噴呀，連車夫都敢對我亂噴吐沫星子，哎，我這人也太窩囊啦。”

    萬寶全書道：“喔喲喲，客官別動氣，看客官好話，老兒才隨便一，不不笑，白活到老，笑笑，圖個熱鬧，沒旁的意思，老兒連拍馬屁還來不及呢，哪敢欺負客官呀。”

    丁飄蓬道：“既是這個意思，我會意了，光棍一個，悶聲不響逛西湖，不把人悶死，到興頭上，偶爾有個上下，也沒關係。我想，人家能歪，莫非我就不能歪？偶爾歪一歪，老萬，你，有何不可。”

    萬寶全書聽得直愣怔，眼睛骨碌碌轉動，道：“給你這一，還真有幾分道理呢。”

    丁飄蓬笑道：“我從來不沒道理的話，開眼界了吧？”

    “開，真開，大開特開，哈哈。”萬寶全書也樂了，他又道：“世上歪理確不少，像客官歪得那顛倒的，真稀有。不想賞銀的人，不大有，不過，像客官要心這重的，卻不多。”

    丁飄蓬道：“老萬，你知道我是幹啥的？”

    “看不出來。”

    “真看不出，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真糊塗。”

    “哎，怪我太瘦，吃煞不胖，生的，我是南京捕快，出來，多數人不信，不過，人雖瘦，功夫卻不賴。”

    萬寶全書道：“這個當然，聽飛俠盜丁飄蓬就挺瘦。”

    丁飄蓬道：“句實在話，跟飛俠盜比，還差一截。”

    萬寶全書問：“你是來抓柳三哥的？”

    “對，我是奉南京府尹之命，來抓柳三哥的暗探。你知道就行，嚴禁外傳，若泄露機密，就等著坐班房吧。”

    “得，老兒記住了。”

    丁飄蓬道：“抓柳三哥，不光是為了錢，也是為了完成上峰交辦的公務，職責所在，義不容辭。”

    萬寶全書道：“這下，客官冠冕堂皇了。”

    “你是在譏我，還是誇我？”

    萬寶全書道：“當然是誇呀，誇好了，有賞錢，譏好了能有啥？挨罵。”

    丁飄蓬哈哈大笑道：“老萬是個實在人。”

    驢車到了平湖秋月，萬寶全書道：“客官，去茶室喝杯龍井，消消火，靜靜心，好？”

    “不去，沿湖逛一圈挺好的，接著，你怎知柳三哥不在杭州了？”

    萬寶全書將三前，杭州捕快在三堡鎮酒仙樓追捕柳三哥，後得赤腳大仙與雷公道長相助，逃之夭夭的事，加油添醋，了一遍。

    萬寶全書比劃著鞭杆，得眉飛色舞，丁飄蓬聽得暗暗歡喜，道：“這來，柳三哥去南京了？”

    萬寶全書道：“江湖上的人都，柳三哥星夜趕往南京救妻兒。”

    丁飄蓬道：“你看呢，他在哪？”

    萬寶全書道：“依老兒看，或許，還在杭州。”

    “為什？”

    “北去的道上，全是水道、陰山一窩狼的人，喔，還有像你那樣的捕快，聽，如今三哥，武功已大打折扣，立即去南京，無異於雞蛋碰石頭，在酒仙樓，要沒赤腳大仙與雷公道長相助，三哥的頭早掉了，這回，估計三哥不會硬來了，在杭州躲幾，避避風頭，調養調養，再去南京不遲。”

    丁飄蓬道：“好像你是三哥肚子的蛔蟲，他想啥，你全知道。”

    萬寶全書打個哈哈，道：“要不，怎叫萬寶全書呢。”

    “柳三哥在杭州沒有朋友，他上哪兒躲去？”

    萬寶全書道：“你怎知道？”

    丁飄蓬道：“我對柳三哥在江浙一帶的關係人，了如指掌。”

    “看來，你下過一番功夫。”

    “當然，這是一個暗探的看家本領嘛。”

    萬寶全書道：“那好，老兒問你，杭州嶽王路名蟀堂的黑炭老板，是三哥的拜把子弟兄，你知道不？”

    “啊？不知道。”

    “杭州狗兒山狗兒廟的一杯道長，是三哥的忘年交，你知道不？”

    “沒聽過。”

    萬寶全書道：“連萬寶全書都不敢打包票，已掌握三哥在杭的關係人，你一個外鄉人，怎能誇海口了如指掌呢，老兒鬥膽一句，官人，你還差得遠呢。”

    丁飄蓬道：“得，我可聘你為密探，查找柳三哥。”

    “老兒不幹行？”

    “不行。”

    萬寶全書道：“莫非你把我抓起來？”

    “我在一張兩指寬的條子上，寫幾個字，就能讓你坐班房，不信，你試試？”

    萬寶全書道：“抓起來也不幹，坑害英雄的勾當，老兒幹不來。”

    “行，你嘴硬，好樣的，我把條子遞給杭州衙門，送你進車橋，看你嘴還硬不硬。”著，丁飄蓬出指在萬寶全書腰上點了一指，立時，萬寶全書動彈不得，癱倒在車座上，大吃一驚，嚷嚷道：“幹啥幹啥，你幹啥。”

    丁飄蓬道：“看來，不給你一點顏色看看，還真不把爺當回事呢。”

    他抓住萬寶全書雙肩，將他拖進驢車，自己爬到車座上，趕起車來，動作麻利，竟沒驚動路旁遊客。

    狗阿汪，叫了兩聲，哼吃哼吃，在萬寶全書臉上嗅了起來，嚇得萬寶全書大叫道：“客官，老兒答應做暗探行，快把黃狗趕開，老兒平生最怕的是狗，還有車橋。”

    “嘴還硬？”

    “不敢了。”

    “為我辦事是心甘情願，還是被逼無奈？”

    “心甘情願，為客官當走狗。”

    “不對，當密探。”

    萬寶全書道：“好，當密探。”

    “趕車一能掙多少錢？”

    “三十貫銅錢。”

    丁飄蓬道：“我每給你一兩銀子的工錢，比趕車強多了吧，若找到柳三哥，所得賞銀，咱倆南北開。”

    萬寶全書道：“此話當真？”

    丁飄蓬停車，返身拍開萬寶全書穴道，摸出一錠三兩重的紋銀，塞在他手中，道：“這是預付三的工錢，你得好好幹，除柳三哥外，如有水道及陰山一窩狼的活動情況，我都要。”

    “若是啥消息也沒撈到呢，銀子要還嗎？”

    “隻要賣力了，銀子照給不誤。”

    萬寶全書抬眼看看這個瘦削的年輕人，心道：喲，這子真有兩刷子呢，怎啥都要呢？看來，像是南京六扇門子的一把好手，老兒可開罪不起，索性依了他罷。

    萬寶全書閱人無數，卻捉摸不透這爺心想些啥，唇上微須，麵色白淨，腰間別著把寶劍，精瘦骨搭，卻力大無窮，約摸三十來歲，卻好像還要年輕，他真是南京捕快？有點像，有點不像。

    “看啥看，一有消息，立即來清泰客棧找我。”著，丁飄蓬跳下驢車，黃狗阿汪跟著跳下，又道：“去吧，快去打探消息，晚間咱倆在客棧碰頭。”

    萬寶全書道：“是，老爺，那老兒這就走啦，你回客棧的路認識？”

    “走吧走吧，我又不是啞吧，路在嘴上，這點本事沒有，還當啥捕快。”

    “好嘍。”萬寶全書趕著驢車走了。

    丁飄蓬雜在遊客中，沿湖閑逛，良久，見前方路旁有株參樟樹，樹蔭下有座寺廟，綠蔭中黃牆隱隱，琉璃飛甍在藍下熠熠生輝，大門口遊客熙來攘往，嘈嘈囔囔，熱鬧非凡，丁飄蓬到了跟前，抬頭一望，見門楣上懸掛著一塊牌匾，上書：淨慈寺。

    門口除了遊客與擺攤賣貨的販，還夾雜著一些乞丐，丁飄蓬正要進寺看看，忽見寺廟內出來一夥人，均佩帶刀劍，個個高大威猛，幾名保鏢在前開道，走在中間的正是龍長江，龍長江的左臂有傷，脖子上掛著繃帶，左臂套在繃帶上，一臉的懊惱晦氣模樣，眾保鏢簇擁著他，神情警覺，好似隨時會有不測似的。

    丁飄蓬忙讓在一旁，心道：大約龍長江是來給濟公和尚上香的，聽淨寺的濟公和尚十分靈驗，不過，像這種惡棍，即便上高香也沒用，濟公和尚決計不會保佑你。

    香蘭客棧煙熏暗道這筆賬，老子給你記著呢，當心點，不定哪，老子給你來個一劍穿心。

    淨寺門口早有豪車駿馬伺候，龍長江一夥跳上車馬，瞬間，走得無影無蹤。

    丁飄蓬望著龍長江一夥離去的車馬塵頭，頗為感慨，這時，聽得身邊有人道：“老板，可憐可憐見，俺一沒吃東西了，賞幾個銅板，給碗飯吃。”

    丁飄蓬回頭一看，見是個麻臉老婦，頭發花白，滿臉麻子，衣衫襤褸，伸著隻漆黑汙穢的手，要錢花。

    黃狗阿汪對著老婦，汪汪亂叫，不知叫些啥，寺門外人來客往，擾攘不休，丁飄蓬沒往心去。

    對阿汪叱道:“去，噤聲，一個叫花婆，稀奇個啥，好像沒見過似的，多啦。”

    阿汪悻悻然，搖尾走開了。

    丁飄蓬對窮人，最為護，從懷掏出一吊銅錢，遞在老婦手中，老婦千恩萬謝離去，一旁乞丐見狀，蜂擁而上，將丁飄蓬圍了個水泄不通，老板、大哥、大爺亂叫，伸著手，討要銀錢。

    丁飄蓬嘻嘻一樂，從懷中掏出一把銅錢，向空中一撒，眾丐忙著撿拾爭搶，丁飄蓬趁機拔腿就逃，淨慈寺也不去了，專揀人少處飛奔，黃狗阿汪緊隨其後，乞丐忙去追，哪追得上，追了幾步，就不追了。

    西湖三麵環山，群山蒼翠，重巒疊嶂，丁飄蓬與阿汪，穿林越澗，奔上一座山，山頂樹影婆娑，清風颯颯，可鳥瞰西湖風光，湖上波光瀲灩，舟楫悠悠，六橋三島清晰可數，雷鋒保俶塔聳藍，風光美不勝收，丁飄蓬坐在一塊岩石上，心想，此刻若有桃或歡歡相伴，優遊湖山，人生夫複何求。

    哎，可惜，我沒那個命。

    正想入非非之際，忽聽得山林中隱隱傳來人語聲，丁飄蓬食指加唇，對阿汪“噓”了一聲，阿汪明白，是不要叫喚的意思，點點頭，安靜地伏在他身旁，一動不動。

    一年來，阿汪已調教得頗通人性。

    聽聲音，話的人，是向山頂而來，丁飄蓬起身，與阿汪藏匿在附近灌木叢中。

    話的人，聲音極輕，聽不分明，一會兒，上來兩個人，一個是老對手，陰山一窩狼的毒眼狼，麵目猙獰，另一個，好像眼熟，好像陌生，是個身材魁梧的絡腮胡，兩人身佩單刀，來到山頂，在岩石上坐下，毒眼狼道：“老孫，真晦氣，眼看煮熟的鴨子，飛了。”

    丁飄蓬心道：老孫是誰？

    他忘不了鐵雲庵草堂的那場殊死搏殺，其中有個怡親王的保鏢叫毒蜈蚣孫老二，體形與絡腮胡相似，麵相卻不同，那個孫老二體形槐梧，長發披肩，滿臉胡須，這個卻是短發，絡腮胡，聽孫老二精於易容，凡外出總要易容，世人不知其真麵目，看來，這個老孫就是毒蜈蚣孫老二，想必已投入老妖狼門下。

    行，今兒個，所有的賬都得算算啦，料想，來個突襲，擺平兩個有點難，撂倒一個有可能，上次，讓你在京城鐵雲庵，從暗道地遁了，這回，你再地遁試試，沒那好運氣嘍。

    他想聽聽一窩狼在杭的消息，便強自按捺著胸頭的殺氣，沒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