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四章 更著風和雨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悄然無聲 本章:卷一 第四章 更著風和雨

    午後的陽光透過玻璃,輕輕地伏在安安的臉上。輕紗羅帳覆蓋的床前,一張紫檀小茶幾,上麵放了個描金瓷碗,盛著漆黑的藥汁,淺紅嫩綠的配著,古怪詭異。藥碗旁邊一隻青銅鼎爐正燃著沉檀香,鏤空的龍蓋由四麵絲絲吐著輕煙,放出沉沉的香氣來。床上安安昏昏噩噩地咳著,似再也承受不住折磨,終於睜開了眼,光影間一人罩著淡淡的藥草香。

    “醒了。”

    蘇極夜看安安掙紮著要起身,便伸手扶住她的肩膀,體貼地拿過軟枕為她墊在背上。

    “極夜,又勞煩你了,我……已經好多了。”

    安安剛一靠在軟枕上,倒是軟綿綿的舒服極了,但是沒有一會兒工夫,就覺得渾身骨節酸痛像火燒似的,說不出來的難受。自己也知道是病了,可是沒想到這樣厲害。

    “病人都不愛惜自己的身體,我這個做大夫的是得辛苦點。”

    蘇極夜坐在一旁見她隻穿著一件淺粉的短衫,未免單薄,便一邊伸手幫安安把被子蓋得再高一些,一邊說著。

    床在耳邊吱吱呀呀地響著,蘇極夜在安安的眼前,為她掖著被角,他們那樣的近,呼吸間都仿佛能聞見他身上特有的陽光氣息。安安恍惚覺得這還是從前,小時候病得躺在床上,阿姐和二姐白日都是很忙的,濟安堂的師父也是看完病就走人的。那大的房間麵隻剩下她一個人,實在冷清得很。可是人昏昏沉沉的,連坐起來都覺得頭暈,隻恨自己身體不爭氣。房間的玻璃窗上還貼著過年時的紅福字,字是倒著的,淡黃色的陽光從上麵灑下,福字的影一筆一畫的,落到了灰黃色的地麵上,就像有一個人蓄意寫上去似的。她一筆一劃的數著,然後昏昏地閉上了眼睛,那眼淚隻管流出來,枕頭上冰冷地濕了一大片。這時候極夜就會背著師父溜上來,把一小包葛花糖放在她的枕邊,包糖的帕子許是在極夜手攥的久了,有些潮濕還帶著一股中藥的味道。然後,他會親自把一樣樣黑漆漆的藥丸準備好,一麵嘮嘮叨叨地叮囑她……這許多年來,他一直未變。人未變,心也未變,一直都不在她的身上……

    “生氣了?”

    安安不禁微笑了,又覺得有點悵惘。

    “是氣你病成這樣。”

    “我現在已經好多了。”許是安安病著的緣故,他們說話的聲音都很輕,但這樣的輕反而如一種溫柔的傾訴。

    “能看見你真好。”

    “做病人的總看見大夫可不是什好事。”

    極夜隻是抓過安安的手腕,仔細地號了一陣,似沒聽見她的話。

    安安另一隻手緊緊攥住被角,看著他低垂著的眼。

    一頭烏黑短發,英挺的鼻子,勞碌得曬成蜜色的肌膚近在咫尺,仿佛感覺到安安的凝視,抬眼向她望了一下,隨即馬上又垂下了眼簾,但是看得出他的臉上突然有些不自在。安安也就沒有說什,畢竟有些話她不能說出口,也沒有資格說出口。

    扯著蒼白失色的唇,強忍住神傷,開口打碎一室寂靜。

    “看見二姐了嗎?”

    “剛剛出去了。”蘇極夜這才收回把脈的修長手指,有些落寞地轉頭看著窗前的案上擺著的一個魚缸,恍恍惚惚的。房溫溫的稱不上暖和,是他熄了燃得過旺角炭火,安安的病是怕冷,不過也更怕火氣。魚缸麵黑紅兩色的魚,便似乎有些凍住了,動作搖搖擺擺的,遲鈍得很。

    鍾聲滴答,一點一滴流過。安安覺得自己的身上突然那樣的冷,仿佛冰天雪地中被抽走了唯一的一點暖氣。可是還得努力做出嬌俏的樣子,伸手扯住蘇極夜的袖口。

    “那這回可還有給二姐的葛花糖,可以分給我兩塊嗎?”

    酒窩在強顏歡笑的麵頰上閃動著,墨琉璃般的眼珠卻是笑得清清亮亮。

    “當然有,不過你現在不可以吃。”

    “是嗎?”

    轉過頭,蘇極夜已全然不在意自己的失態,隻是板著臉看著一臉失望的安安。可安安的眼中隻有兩個字在跳躍,想吃,想吃。於是,蘇極夜終是忍不住嗤笑出聲。

    “真拿你沒辦法,隻可以吃一粒啊。”打開藥箱,拿出一個用白布手帕仔細裹著的小包,輕輕打開,黑褐色的圓圓小粒疊上疊下。蘇極夜指頭鉗著一粒兒,小心地遞了過去,安安心微微蕩漾了一下,自然而然地張嘴含了,瞬間臉頰鼓鼓,眼睛彎彎的如兩輪新月,這才現出了十八歲應有的純真無邪。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山珍海味,把你好吃成這樣。”看安安吃得香甜,蘇極夜忍不住也鉗起一粒兒送進口中,用的還是那兩根手指。瞬間,酸苦得皺起了修長的眉。

    “這葛花糖本是解酒護肝的,藥用大了味道自然有些苦澀,可每回都看你吃得那香,自己就總也忍不住上當,真是的。”

    “這個,比山珍海味還好吃呢。”看著極夜的手指,安安嘴中的苦澀化成暖暖甘甜直直地淌入心房。

    “不可以多吃哦,吃完了要乖乖把藥喝了。”

    看著安安真正悅然地開懷笑容,蘇極夜仿佛有些逃避地把床頭那碗藥端了起來,但拿得有些急了,濃稠的藥汁不知怎地,便撒了大半碗在地上。

    安安看著他沾滿藥汁的手,以及重新垂下不敢看向她的眼,笑意便一絲一絲地凝結了起來,跟嘴的葛花糖一般苦苦澀澀的。

    “還好藥已經涼了,擦擦手吧。”

    說著一塊亞麻手絹遞了過去,蘇極夜心不在焉地接過來,隻管拿著,但那藥汁已然沾在帕子上,墨跡似的糊了一片。

    “剛剛……軒轅司九的副官來看過你,你和他……我以為,歡歡一直和他在一起。唉,也難為你了。”

    安安聽了頓時寂然無語起來,坐在那一動也不動,半晌沒有聲息。

    紅雲剛剛要拂過門邊的幔帳進來,卻瞧見寒冬的陽光凜凜地散了滿室,斜陽照在那米白的牆上,漫著朦朧的輕煙,好似嫋嫋婀娜的層層紗裙,撒在兩人的身上。

    安安靠坐在床頭,隻是靜靜地看著出神的蘇極夜。專心一致地凝視著,仿佛是傾訴,仿佛在憐惜,那溫柔已極的眼神,顯露出一種未曾見過、幾近柔情的神色。

    紅雲簡直不敢置信這是從小跟著的三小姐,那個從來麵帶三分笑卻從不情緒外露的三小姐……然後止住了腳步,有些辛酸地無聲地歎了口氣,退了出去。

    蘇極夜走了以後,安安就來到了歡歡的房間,想著等歡歡回來,可是等著等著藥勁就漫了上來,終於沉睡了過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在半夢半醒之間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氣,嫵媚如海棠,夾雜著濃濃的酒氣撲鼻而來。

    熟悉的味道,讓安安疑惑地睜開了眼,在黑暗中適應了好一陣,才看到了熟識的身影。

    “二姐……”

    歡歡把床頭的台燈開了,燈光從鏤花的燈罩撒滿室內。安安朦朦朧朧地看到顧歡歡站在床前,鳳眼醉意朦朧,嫣紅的麵頰仿佛胭脂直塗到鬢角去。

    顧歡歡掀了床帳坐在了床邊。夜深了。除了她們兩個人,一屋子的人都睡熟了。在昏黃的燈光下,安安看到歡歡的發亂蓬蓬地披在肩上,神情也是極為蒼白的。

    室內一片默然,窗外是墨黑的天,還有夜風吹過庭園,不住翻飛的枝葉發出沙沙聲響。

    “怎是你?你怎在我房間?”歡歡的眼卻直盯盯地看著剛剛睡醒的安安,見安安臉上帶著一種蒼黃的顏色,身影顯得單薄異常,仿佛一經碰觸就會粉碎消失,便皺眉問道:“身體好點了嗎?需要喝水嗎?”

    “不用,二姐你喝酒了?這晚才回來?”

    安安在歡歡那樣的目光下低下了頭,有些不自在地看著自己的手。半晌,別過頭去一看,歡歡已經起了身,倒了一杯水,卻不喝,隻是站在桌前拿著水杯把玩。

    “不問我去哪?”歡歡的臉隱在陰影麵,看不清神色,但語氣卻是極冷的,“今天我去見他,他叫我跟你說,明天要帶你去瞧西醫。我還從沒見他對哪個女人這上心。”

    安安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但涼意卻滑過身體。此刻,就像有一塊巨大的石頭在心頭上狠狠地砸過,搖晃了一下,覺得那樣的惶恐,一種冷徹心扉的惶恐。然後她很突然地伸過手去,深深地握住歡歡的手。而歡歡始終微偏著臉,不朝她看著,那落寞的側影,仿佛可以窺見那被傷害硬生生剝去殼的內心,脆弱得不堪一擊。

    “二姐,我手是有些積蓄的,我想再加上你的,為你贖出身來是夠的,我是不指望了的。你走吧,離開這個火坑走得遠遠的!”

    歡歡轉過頭,那深不見底的黑瞳仿佛死去的深潭,仔細一看,才發現那靜止的眼眸中隱約有簇火焰,綠磷般幽弱微小,卻灼灼閃動著決不妥協的倨傲。然後,那目光緩緩向下看去,不經意似的落到了安安握著她腕子的手上,那隻手現在變得同主人的麵色一般的蒼白,手腕瘦得柴棒似的,一隻螺螄骨高高地頂了起來。

    從極小的時候開始,安安也是這樣地握著自己的手,依賴著自己,尤其是後來阿姐出了事情,她們姐妹二人可以說是相依為命地走到了今日。南山的這座屋子這的大,又這的華麗,但是能真正關心護自己的隻有彼此。可是,可是……

    顧歡歡的眼睛有些發酸,想要回握住安安,但終是硬起心腸忍耐住,把手一點點地抽了回來。

    “走?怎走?你知道為什小時候媽媽對我們嚴加看管,稍有異動就被打個半死,生怕我們逃走,而現在無論我們走得多遠,回來多晚都不擔心嗎?因為這些年被培養成了她那樣的女人……最好的吃,最好的住,最好的穿,我們身上哪一樣不是最好的。就像是架子上那隻虎皮鸚鵡,喂的是鴿子蛋的黃兒,食槽是翡翠的,架子是金的,連拴著腳的鏈子都是白玉的,你就是把它解開,它都不會跑。可又怎樣,不過就是個玩物,被圈養得沒了野性沒了自尊的玩物罷了……小妹,你再看看你,你身上用的是從法蘭西運來的鈴蘭草香水,一瓶多少錢你知道嗎?平常人家三年的吃用……而你能用多長時間?兩個月而已……就連你身上常使的帕子,都價值不匪……我們和那隻鸚鵡一樣的,你說這樣的我們,離了這金山銀山堆砌出來的牢籠還能活嗎?能嗎?”

    歡歡平靜地說著,用最平淡的口吻。敘述著的時候,歡歡心想著,曾幾何時,也曾做過那樣的夢,也曾經屢次在夢中自由自在地生活,堂堂正正地做一個人,但那樣的夢每回都是哭醒的,醒來還是嗚嗚咽咽地流眼淚。

    “二姐,找一個好男人嫁了,不也很好嗎?極夜他對你……”

    “嫁?怎嫁?我們這樣的人,說得好聽是交際花,說得難聽些就和長三堂子麵的腰貨娘子沒什區別,一輩子在人前直不起腰,被人戳著脊梁。你說我要是嫁了極夜,是他會幸福,還是我會?”

    歡歡漠然表情不改,那眼看著前方,似乎在看著某個東西,又似乎不是。

    安安站在她的旁邊,手扶著桌沿,呼吸間是歡歡滿身的酒氣,仿佛熏得暈了,滑潤的紅木在手下支著,卻好像根本撐不住。但安安仍努力張著口,隻是聲音低沉暗啞,似乎曾曆經一番竭力嘶喊。

    “那軒轅司九就可以嗎?你愛他嗎?”

    歡歡沉默了一會方才轉過頭來回答,聲音亦是有點喑啞。但台燈的燈光下,她的臉上恍惚地綻開一抹豔麗的笑容。

    “當然,我為什不愛?我顧歡歡是出身不如人,還是樣貌不如人!誰願意生來就下賤做下三等的人,還不是生活所迫。跟了他,平日看不起我的人就得恭維我,對我這種他們從心底瞧不起的女人低眉順眼。我要把這些年在這些自以為高貴的老爺太太們身上受的氣,全部找回來,我也要站在太陽底下堂堂正正地吐上一口惡氣,這樣有錯嗎?”

    “二姐!”安安喚道。

    “可是我連這一點希望都沒有了,還是被你搶走了……我還能怎樣?”

    聞言安安陡然一驚,對上歡歡那雙懾人的眸子,那一瞬間方才明了歡歡從未放棄,除了本身的意誌之外,誰也不能使她放棄……就像是越得不到的東西,就會越想要……那樣的執著,不是很深,一點點,淡淡的。

    眼前,顧歡歡的笑意也不是很大,一點點,淺淺的。可是那種感覺就像蝶蛹在繭子無聲地掙紮著,飛不出來。隻有那像風一樣淡、像燭火一樣淺的悲哀,彌漫在空氣濃得化不開。

    安安的手顫了顫,這樣的神情似曾相識,那個女子跟眼前的歡歡一般的神色,仿如撲火的飛蛾,不顧一切……

    阿姐大她六歲,那時已是名滿湖都。雖然極為照顧她們,但是神色總是冷冷的,所以安安一向是十分敬畏她的。可是那一年,也是這樣一個漆黑的夜晚,阿姐一改平日的豔麗裝束,換上了半舊翠藍竹布旗袍,額前斜飄著幾根前劉海,臉上也隻淡淡地撲了點粉。

    “從良,已然是咱們這樣的女人最大的幸運,還求什呢,我已經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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