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鮮花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尹慶博 本章:遍地鮮花

    楊友桐

    楊友桐

    回族,1957年出生,寧夏涇源縣人。1982年畢業於固原師專中文係。1988年開始發表小說,寧夏作家協會會員,固原市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別了,故土》,另外還有中篇小說《記得當年草上飛》《我本不願離開你》《我的寂寞無人能懂》等。現供職於涇源縣地方誌辦公室。

    1

    黑虎用輪椅推著母親,慢悠悠地沿山路而上。輪椅新嶄嶄的,不鏽鋼的扶手熠熠發光,車帶碾過的地方還印著很清晰的花紋兒。輪椅的靠背上掛著一個沉甸甸的水鱉子,綠漆都脫落了,斑斑駁駁,滄桑不堪,像個稀世古董在他的腿前來去晃悠著。山路不是太陡,坡度大概在二十度以上,路麵窄窄的,是真正的羊腸小道。他穿著短袖的胳膊由於過於用力,看上去青筋裸露,肌肉飽綻,顯得很有臂力。山路彎彎,螺旋一樣盤來繞去。他前腿弓,後腿蹬,前傾的身子與輪椅構成一個二十五度的角,步子像鴕鳥一樣邁得相當大,高而又遠,結實有力,一步一扣首地往上掀。必定是上坡,他雖然不缺乏力氣,可還是缺乏長久的耐力,不一會兒,就感到氣喘籲籲,心跳得相當厲害,額頭上沁出一層米粒狀的汗珠來,明晃晃的,有些搖搖欲墜。

    黑虎推著母親,看似去遊山玩水,很是一副閑情逸致的樣子,可他心始終難以寧靜。此刻,他隱隱約約地聽到大型鏟車隆隆的轟鳴聲,那聲音似乎是從周圍山溝當中傳來的,崖娃娃聲一波連著一波,由遠而近,大地為之震動。這是鄉政府下達整村拆房搬遷通牒的最後一天,紅頭文件上蓋著鮮紅大印。這是命令,是法律,是很鋼性的東西,誰也不能更改。

    母親今年七十有四,病倒快三個月了。最近幾天病情才有所好轉,今天總算自己下了炕,能出門轉悠了,可稱得上是大病初愈。他們一家人自然高興得不得了,本想做點好吃的,熱熱鬧鬧地慶賀一番,母親卻不樂意,說她沒一點味口,口苦得不行,吃什都像木渣,就想到山上去轉一轉,吹吹風,看看山水。母親究竟得的是什病,誰也說不清楚。總之,得病以來,前前後後在江湖郎中,鄉、縣醫院都看過了,錢也花了一大疙瘩,病情一直不見好轉。幾個月下來,母親的身子骨也煉磨得大不如以前了,體重由原來的五十多公斤,下降到還不足四十公斤。頭發也花白了不少,兩鬢全白透了。牙齒掉了好幾顆,嘴巴明顯地癟了進去,說話漏風,絲絲縷縷,像帶著鴿哨。皺紋新增了許多,又密又深,像個幹透了的桃核。她臉色仍然有些黃,頭老是在胸前耷拉著,完全是一副低頭認罪的樣子。這或許是脖頸倒了的緣故,據說人一旦倒了脖頸,支撐不起頭了,就隻能奈何天天了。不過母親的眼睛還挺明亮,極有精神的,那是生命之光。這還是讓他充滿了信心,但願母親能度過這個坎兒,使他們全家能順利地搬遷到吊莊。

    今天天氣晴朗,天空也尤其的藍,藍得很純粹,藍得深不見底兒。可這種天氣極令人擔憂,甚至徹夜難眠。眼下,都六月中旬了,這還連一滴雨都沒下,倒是一場又一場地刮著熱風,接二連三地下土霧,從開春到現在,西北風一直在呼呼地吼著,天空很少有藍天白雲出現過,時常混混沌沌的,就像世界的末日到來一樣。今天是個例外,天氣特別的好,是遊山踏青的好時機。

    早晨的日頭紅旦旦的,像個熟透了的大柿子,可並不怎熱,照在人身上很舒坦,這種舒坦完全似植物在接受光合作用的那種感覺。這種感覺不是由外到,而是由到外的一種舒坦,一種穌軟和被太陽融化了的感覺。真可謂其樂融融,渾身通泰。母親微閉著眼睛,靜靜地享受著這份美妙的感覺,由衷地感歎道,好死不如懶活著,這活著就是好!健康真好!

    這條小路一直通往北麵的無數座大山。

    近幾年來,黑虎很少走這條山路了,以前他們每天都要從這條山路上走好幾次,背柴、放牛放羊、種地,這是一條與他們的生活、生命息息相關的山路,這路上的每一處都留下他們母子艱辛的腳印,灑下過無數辛勤的汗水,有過許多淒涼悲壯而又令人歡欣的故事。如今這條路由於多年來的風侵雨蝕,不斷衝刷,看上去不隻是窄了,也顯得陡了許多,大部分路麵已被鴨娃草草、雞彎、打碗花、蓑蓑草、蒿子和成片的黑刺所侵占。這是退耕還林、封山禁牧以後,沒有了人為的破壞和牛羊的踐踏,092路上才出現了綠色,有了生機。天氣很幹燥,由於長時間沒有下雨,路上的蒿草雖然長出一些綠葉來,嫩嫩地麻雀舌頭似的綠色,但都是從老根上生發出來的,由於缺乏水分,落滿了塵埃,看似幹紮紮的。黑虎剛一挪動步子,腳下就立馬騰起一片淡淡的煙塵來,隨著他腳步的不停移動,腳下噗吐噗吐冒出的塵埃,扯起了一道長長的土銜。乍一看,好似他們母子在騰雲駕霧。

    這是一條細細的盤山路,從山根到山頂能繞七八道彎兒。母親不知是在打瞌睡,還是眼神不好,耳朵背了,麵對山下的村子,她不聞不問,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這讓黑虎心更是七上八下,一點沒了底兒。黑虎很累,他的胸腔像是揣著個野兔子,撲騰得很是厲害,已經汗流滿麵了。看到兒子吃力的樣子,母親有些不忍心地說,你累了,咱們在這兒歇一歇。黑虎將母親的輪椅停放妥當,坐在路邊高高的地埂上,不由得向山下俯視,整個花果村全在眼皮子底下,母親卻看不到,這倒是他可以仔細地審視花果村了。花果村座落在山下狹長的山溝,由東向西,依北山的山勢而建,房屋密密麻麻很破舊,亂七八糟,攏共有二三百戶人家。周圍被高大的六盤山山脈包圍著。人們取笑他們是背的山,抱的山,頭上還頂的山。

    黑虎,你給娘說句實話,他們一定要把咱們全莊連窩端嗎?難倒真的一戶都不留!

    母親突然抬起頭來,聲調悲悲地問。母親終於說話了,這比鐵樹開花還難!他從心底暗暗地吃了一驚,在母親害病的三個月,她從未提起過搬遷的事,母親的氣量並不算小,可這件事她一直在心憋著,在一味地死鑽牛角。他們一家人都能明顯地感覺到,卻從未提起過,在母親麵前說話,盡量地回避著這個話題。黑虎把目光投向母親,母親的一雙眼睛正望著他,孤獨、蒼涼和無助,這眼神他還從未目睹過。這或許是人到老了,就活回去了,像小孩子一樣,得看兒子的臉色行事。大概……也許能行,也許根本……就不行,不過我……我咋能說得上呢!黑虎在搜尋著詞語,盡量想把話說得嚴密和肯定一些,可說出來的全是車轆話,近似於自言自語癡人說夢。母親也許聽清楚了,也許越聽越糊塗。由此,她很精神的目光暗淡了許多,後來就沉默不語了。

    怎辦?母親還是不想離開家鄉,今天是最後的拆房期限,這使黑虎心頭的負擔更重了。

    花果村整村搬遷是縣上在去年就規劃好的,今年春天開始動工實施。公家把這種搬遷稱為生態移民。就是把多年來居住在這六盤山林區的人,搬遷到離銀川不遠的紅寺堡川區,把這的土地騰出來,劃歸林區,種草種樹,恢複這的生態,改變這逐漸幹旱的氣候。縣移民辦提前在那用推土機把沙漠、荒灘和戈壁推成棋盤似的一塊塊平展展的川地,再統一蓋好一磚到底的房子,把黃河水引到田間地頭,房前屋後。為了動員山區的村民踴躍搬遷,移民辦又租上大轎子,動員每戶去一位家長,實地看一看,感受一下那的生存環境和發展前景,再決定搬遷分房的事。

    黑虎是開春去紅寺堡的,去時他就猶豫不決,雖說母親沒有公開反對,可憂鬱和不滿全寫在臉上。母親看他去的心很切,擋也是白擋,便態度冷淡地說,去看看也好,公家管車管吃管住,又不攤咱家的一分一厘。至於看後怎辦,搬與不搬,母親卻閉口不提,這給他滿懷希望的心,無疑投下了一道抹不開的陰影。

    在川區實行吊莊移民,這已經有二十多個年頭了。六盤山區的人搬到川區去,一旦吃上黃河水,經過一番苦幹巧幹拚命幹,不到三年五載,錢包都鼓了起來,腰杆也挺直了,住得闊氣,穿得光堂,頓頓白米白麵吃香喝辣,還輕輕鬆鬆地脫貧致富奔小康了。一開口,就把“我們”說成“俺們”,把“人家”說成“別”,川區話說得極其順溜,山狼搖身一變成了水鴨子,土槍麵打的全是洋子彈,而且還是雙管的,能打連發。這個變化順利地就完成了,已不是什新鮮事。

    黑虎以前去過幾次吊莊的親戚家,感受過那緊張紅火芝麻開花節節高的日子,那真是讓人眼熱心饞追悔莫及啊!那時候他是個實足的井底之蛙,看天上隻是花果村那把掌大的一坨天,看地上是破布一樣片兒扇兒的地,這一坨那一綹的,掛在高高的山窪上,猴子都難以扒住,但他認為這比哪兒都好,每一分土地都很值錢,能打金豆子。更重要的是他怕出門,怕下苦,怕冒險,是個十足的“窩老”,把過好光陰的機會硬是給耽擱了。早先他牛頭上沒抓住,現在牛尾上抓住也不遲。這一點他想得很清楚,態度也很堅決,八頭牛也別想拉回他!

    春天的日頭非常好,帶著滿腦子的想法,坐上舒適的大轎子,沐浴著金子一般的陽光,別提黑虎心有多高興了。轎子車一路搖晃著,在山穀不停地顛簸。他一坐車腦子就像鑽上了瞌睡蟲,不一會兒就昏昏欲睡,睡得十分香。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竟然把他凍了醒來,睜眼一看,隻見高大綿延的六盤山脈和黃土丘陵沒有了,前麵是望不見邊的平川,路邊的樹木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風聲吱吱嗚嗚,天空灰蒙蒙的一片。他才知道天變了,還變得那樣快,跟孫猴子的臉一樣,真是十不同天啊!誰知越往北走風越大,土霧也越來越濃。而六盤山下的花果村現在還是風和日麗呢!

    在風和沙塵不知跑了幾個時辰,終於到了紅寺堡。眼下風頭正硬,風勢也非常猛,的確是老牛北風了,天空被沙塵罩了個嚴實。一下車風就給了人一個下馬094威,吹得人睜不開眼睛,張不開口,在地上直打趔趄,不由得團團轉。正是中午時分,可像傍晚似的一片昏暗。住進旅店後,村有一位老漢遲遲不來,黑虎去看時,遠遠望見那老漢正貓腰圍著轎子車尋找什,一副火上眉毛的猴急相。他上前一打聽,那老漢苦喪著臉說,他下車去解手,出氣時嘴剛一張,新安的一副假牙就呼的一聲被風叼走了。為安那副假牙,他一連上了四五次縣醫院,整整花了三百多元哩,是他家一個人一年的口糧錢!說罷他心疼得鼻涕一把淚一把,不停地在衣裳上亂抹。再看老漢時,黑虎忍不住笑了,他陷下去的嘴巴特別難看,一張嘴跟個黑汪汪的窯洞一樣,舌頭如蛇吐芯子一樣不停地舔著嘴唇,露出紅紅的牙床來,酷似剛剛被打撈上岸的魚兒,嘴一張一張的,給人奄奄一息的感覺。黑虎看了心疙疙瘩瘩的,很不是滋味兒。

    這次沙塵暴持續的時間比較長,他們四十多個人上頓下頓吃的是紅燒牛肉,在旅店窩到第三天時,沙塵還在瘋狂地刮著,沒有停歇的意思。這樣,移民辦的人隻好用大轎子拉著他們在移民點走馬觀花地看了一下,遠遠望去,隻見黑黃的天底下,有幾十座紅磚瓦房,整齊劃一,孤零零地處在荒漠中,任狂風吹打。他們車也沒讓下就匆匆地離開了,往回走時人們的心都透心涼。回去之後,經過大家一番渲染,把那說得可怕極了,就跟新疆的風口一樣,風一旦刮起來能把汽車和火車掀翻,全村人聽了都打起冷戰來,其中一半以上的人都對搬遷失去了信心。但失去信心歸失去信心,整村搬遷的決定是誰也不能改變的,黑虎還是背著母親偷偷地交了房款。

    就在這時,母親不知不覺地病倒了,一病就是三個多月。

    2

    黑虎推著母親登上山頂的炮台嘴時,累得眼前冒起了金星,亂麻麻地在眼前飛舞。這炮台嘴是北山梁上第一高峰,以前每年夏天,這便立著兩門雨炮,先是生鐵鑄造的土炮,炮身短粗,打炮時填*,用*撚子來點。這炮很落後,打出去的*爆炸時往往夠不著天上的雲彩。後來有所進步,換成了鋼管做的洋炮,用鐵架子支著,用的是*做的土炮彈,有時能夠著雲彩,但效果不是太好。再後來就換成打飛機用的高射炮了,全縣的打炮點一律撤銷,昔日的炮台隻能作為一段特殊的曆史遺跡留了下來,供人們緬懷了。今天要不是到了這炮台嘴,黑虎還記不起夏天有打炮這一事。

    太陽有兩杆子高了,溫度逐漸熱了起來。不知什時候,六盤山頂上突然出現了幾朵蓮花狀的白雲,在向天空中間慢慢遊動。那白雲看上去非常美麗,潔白純淨,白得極是耀眼,快速地變幻著,像是在發酵,看上去快要爆炸。這讓他們母子覺得很新鮮,也挺感動。近幾個月來,藍天有時還能看到一些,但白雲就很稀奇了。

    以前他們這非常美麗,就像傳說中的世外桃園。那時四季分明,花果村的周圍還長滿著原始森林,還有毛竹。春天,幾場春風一刮,幾場春雨下過,一夜之間山全綠了。先是黃的嫩綠,後又變為青綠,後來就成為深綠了。花果村到處鳥語花香,流水潺潺,雲霧繚繞,連空氣都是綠色的,裹著清新的草香味兒,呼吸一口都令人心醉。

    黑虎從十歲就開始放牛。羊過清明牛過夏,牛羊一旦吃上青草,如人喝上酥油一樣,立刻就精神活泛了,走路都撒歡撩奔子的。在生產隊放牛,是一種既品麻又很辛苦的差事。說品麻,是每天跟著牛勾子轉,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農村有放三年牛,給個皇帝都不當的說法。說辛苦,是天陰下雨都離不開牛,得頂風冒雨挨凍受罪。可黑虎不怕苦,放牛對於他來說是一件很開心的事。

    清早,隻要麻雀一醒來,吱哩哇啦一叫,用不上母親操心,黑虎就自覺地從熱騰騰的被窩爬起來去放牛。那時雨水稠煙霧也多,隻要是晴天,花果村一般都被煙霧籠罩著。他和火伴把牛從圈一趕出來,牛群就被扯天扯地的濃霧吞沒了。牛一進草山,就隻能聽見各種各樣的鈴鐺聲和夥伴們時隱時亮的尖叫聲,是隻聞其聲,不見其人。花果村周圍的森林多,草山也大,蒿草往往能長半人高,是真正的水豐草美,牛羊滿山。拉霧必有露水,那露水珍珠似的躺在草葉上,掛在莖幹上,晶瑩剔透,滾來蕩去。他們從草叢中趟過,露水跟銀河一般,衣褲立刻被淋得濕漉漉的,凍得他們直打冷戰。牛從溝底往山上吃草,一路信馬由韁,頭吃到這半山腰時,他和夥伴們已經登上了這炮台嘴。太陽在東山上漸漸升起,花果村變成了另一個世界,天空一藍到底,流動的濃霧淹沒了周圍的山嶺溝壑,幾座綠綠的山頭從大霧中探頭探腦地伸了出來,若隱若現,縹縹緲緲,大地一片空靈。一陣清風吹來,霧在緩慢地流動,羊群一樣漫上山頂,漸漸地升高,變成白色的雲朵。山溝還殘留著煙霧的碎片,一縷縷,一片片,一團團,在山穀中緩緩地遊蕩著,如脫離羊群的幾隻綿羊,在那不停地徘徊著,久久不願離去。

    到了秋天,一場秋雨一層涼。幾次濃霜殺過之後,綠色的大地和山峰,眨眼間就會變得多姿多彩起來,火紅的杠樹,橘紅樺樹,梅紅的李子,綠色的鬆柏,還有各種各樣不知名的喬木和灌木,都把自己成熟的色彩一股腦兒拿了出來,把花果村的山水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這時他們把牛往山上一趕,就會摘到許多新鮮的野果子吃,有李子、酸梨、野柿子、野梅子之類,他們常常會放開肚皮亂吃一通,一吃就沒了饑096飽,直到吃得肚子脹得跟鼓一般才肯罷休。同時還把好的野果子摘上一袋子,背回去曬成果幹,貯存起來。當時人們的生活都很艱難,一般是糠菜半年糧,而他家卻是野果半年糧。

    一到冬季,鵝毛大雪一場接著一場,不長時間大雪就封了山,大地被棉被一樣厚厚的積雪所覆蓋。山上沒了鳥兒,路上沒有人跡,花果村的人出不去,外麵的人也進不來。那時讓黑虎最煩而且最害怕的是每天早上起來清掃院子的積雪,那雪少則四、五寸,多則近一尺。掃雪有掃雪的煩惱,掃完雪竟然有無窮的快樂。他最喜歡用笸籮扣麻雀和鴿子,扣的麻雀一般都會放掉的,他不忍心害它的小命。可鴿子他怎也舍不得放,聽說鴿子的肉特別香,是大補,比人參還珍貴。但珍貴歸珍貴,無論如何也不敢宰。據老人們說,鴿子有七條命,因為它曾經救過穆罕默德聖人的命。給人治病萬不得已要用鴿子做藥引子,一定要請阿訇來宰,阿訇也不敢輕易下手,害怕欠更多的命債,據說宰時要連著大淨七次,還要用金刀刀宰,用銀碗碗來盛血。吃完鴿子肉,喝完鴿子湯,就連骨頭也要用熱鍋烘幹,碾成粉末衝了喝,一點都不能糟蹋,否則就會遭罪的。所以他扣的鴿子常常在母親的嚴厲監視下,隻能無可奈何地被放掉,看著那灰白色的鴿子扇動著翅膀叭叭地飛向藍天,他心疼得要滴血。

    每當這時,也是山人抓野雞的絕好機會。冬閑下來的男人們,渾身實在癢癢得不行,早上起來,他們便高高興興,裹上毛纏子,穿上麻鞋,背上幹糧,一個串通一個,三五成群,趕集一樣從各個村子湧了出來,踏著厚厚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上趕。在日頭冒花子時,滿山遍野都是抓野雞的人,黑壓壓的,騷鴨一樣落滿了大大小小的山頭。為了在樹林和草叢驅趕野雞,他們在細心尋找的同時,又一邊唱著山歌一邊吆喝,吼聲一浪高過一浪,向遠處傳去。你山唱罷我登場,千奇百怪的聲音,直鑽雲霄。

    野雞在冬天依靠草根和草籽維持生命,大雪一封山,就等於斷了口糧,隻能眼巴巴的等死。隻要趕起一個野雞,人們就呼喇一聲撲了上去,拚命地追趕,一程一程地。精疲力竭的野雞,隻要飛起來,就在劫難逃。更多的一頭紮到積雪麵,自以為藏了起來,其實是在藏頭露尾,被人們很輕鬆地抓了活的。有飛起的野雞看到山下他們幹淨的院子,沒有一點雪,這就成了它們覓食逃生的好地方。有時他們呆在家,一天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逮好多隻野雞,少者四五隻,多者七八隻,十幾隻也有過。公野雞漂亮極了,黑黑的圓眼睛,紅紅的眼圈,孔雀藍的頭,火紅的羽毛,長長的綠尾巴,渾身淨過油似的明光閃亮,讓人怎也看不夠,更舍不得宰了吃。母野雞顏色麻麻的,個兒又小,不太招人喜歡,但為了公野雞有個伴,隻好把它養起來。野雞性子非常烈,用雞罩扣起來以後,一直不吃不喝,進行絕食。黑虎用好米好麥子來喂,野雞連看都不看一眼,真是家的打不野,野的養熟。直到第三天它們站不住時,才不得不心疼地宰了吃。

    山人很少吃肉,那可是他們花果村人一年四季唯一能改善生活的好機會,比逢年過節還要令人高興。跑上十多天,連根野雞毛也抓不到的人多得是,可他們也從不後悔,圖的就是追趕野雞時的那份難得的紅火和快樂,全當雪後一場自發地集體性體育鍛煉,不為更快、更高、更強,而是重在參與,找個樂趣。

    瑞雪豐年,有雪的年景真好,那段童話般的生活,再也一去不複返了!

    3

    大概是登高望遠的緣故,不知不覺地,堆在母親臉上的愁雲不見了,臉上有了少有的笑容。這份開心是由心底發出的,從那深刻的皺紋溢了出來,格外地陽光燦爛,酷似一朵盛開的九月菊。更奇怪的是,母親的頭也不再耷拉了,背也似乎伸直了,精神也來了,目光特別有神,透著一副容光煥發的樣子。母親沒跟黑虎言傳,竟然獨自下了輪椅,掄胳膊踢腿地自己要走一走,活動一下筋骨和腿腳。這樣也好,最陡的一段盤盤路已經上來了,再往上走,全是漫坡路,路麵也比較平整,讓母親走一走也沒有什壞處。

    這樣的效果,黑虎事先不曾料到,母親現在的精神狀態和剛出門時簡直判若兩人。或許她把拆房的事忘了,也或許是現在已經想開了,但願母親能開這個竅!

    母親走路極不穩當,像是失去了根基,邁的是小步,兩腿顫悠悠的,腳下有點辮蒜,如小孩子在初學走路,時刻都令人提心吊膽。這段路延伸在梁上,那形狀遠望宛若羊的鼻梁,高高地隆起,直通北山梁的最高峰。這路的兩邊盡是溝窪,非常陡峭。退耕以後,雖然也栽了不少樹木,長了不少蒿草,由於長期幹旱少雨,缺少夏天應有的豐腴和綠色,周圍的山溝依然土塵塵的。

    母親在前頭慢騰騰地走,黑虎在後麵推著輪椅跟著。突然間,母親停下了腳步,望著前麵的一片荒窪在愣神。黑虎走上前去,順著母親的視線望去,那荒窪的草叢有一點點的紅,不用說,那便是山丹丹花了;還有那一簇簇的藍,那肯定是馬蓮花了……在這原本不應該單調而又顯得十分單調的山窪上,有了這些喜溫耐旱的花兒作點綴,使這寂靜的山溝一下活泛起來。黑虎理解母親的心意,扔下輪椅,一路小跑下了山窪,折了一束山丹花和一束馬蓮花,上來遞給母親。這兩束花開得正是時098候,山丹花紅豔豔,馬蓮花藍汪汪的,水分充足,香氣直往人心肺鑽。母親捧著兩束野花,在不停地嗅著,開心極了。

    母親病害虛了,走了一段路就感到胸悶氣短,喘息得挺厲害,頭上虛汗直冒,汗珠子明晃晃地順著臉頰接連不斷往下滾。這樣她又坐回到輪椅上,他們喝過水之後,黑虎的勁兒也緩足了,在微風的吹拂下,邁開大步勁頭十足地向梁上推,一陣兒功夫就蹬上了杏樹梁。

    這杏樹梁是後山梁的最高峰,因山頂長著兩棵高大的杏樹而得名,兩樹之間有五米左右,樹幹有牛腰一般粗,樹高近二十米,樹冠枝繁葉茂遮天蔽日。不知是哪朝哪代何人所栽,有多大年輪,花果村就是最年長的老人也無法說清。但在這近三千米高山頂上,有這樣兩棵參天大樹,無疑是一個奇跡,一道難得的景致。

    母親坐在輪椅上,長時間地,神情癡癡地打量著這棵離她最近的大杏樹,漸漸地,淚水蒙住了她的雙眼,她雖然把眼睛緊快閉上了,可淚水還是止不住地噴湧而出。

    快四十年了,你還記得那個晚上嗎?母親的嘴唇閃了好幾閃,終於說出了這句話。

    黑虎望著這高大的杏樹,在那遠遠近近,久久地徘徊著。聽到母親的問話,心不由咯一下,過了許久才說,咋能忘記呢?它像胎記一樣烙在了我的身上,刻在我的心上!

    那件事發生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正是青黃不接的春耕時候。那是一個大災年,凡是能發生的災情基本上都發生了,春天有霜凍,夏天有小麥的黃鏽病和特大冰雹,秋天有蟲災。花果村的土地本來就不成糧食,廣種薄收,豐收之年吃糧也不寬裕,何況一年之內還發生了那多的災害,生活的艱難就可想而知了。到了春天好些人家都揭不開鍋,隻能依靠國家為數不多的救濟糧來救命了。老鼠由於長期見不到糧食,都集體出來造反,在村子成群結隊肆無忌憚地東奔西跑上竄下跳,見了人站立起來,吱吱亂叫著,大發神威。人遠沒有這樣的囂張氣焰,隻能借著幹活在生產隊的攤子上來點小偷小摸,暫時充饑。

    那天母親給隊上切洋芋種子,她利用上廁所的機會把身上裝的洋芋給了黑虎,事先他一直在那轉悠等待,這是母親提前在家安頓好的接頭地點。黑虎把母親偷來的洋芋順利的拿到了,就在他往回走的時候,生產隊長布置的人早已暗暗地盯上了他們,在三層外三層地盯著每一個在場的大人和周圍的孩子,隻是他們一點也不知情。

    母親滿意為黑虎把四五個大洋芋拿回了家,切洋芋時同大夥有說有笑,心很踏實。因為晚上一家人的吃的總算有著落了,可以放開肚皮吃一頓洋芋糊糊。誰知她剛走開,就被凶神一樣的民兵連長沒收了。

    收工後母親高高興興地回來,要洋芋做晚飯,黑虎卻怯生生的一聲不吭,不敢拿正眼瞧她,黑虎被母親逼急了,才哭著說了實話。母親滿腔的希望落空了,變成了極度的失望,甚至於絕望。幹了一天的活,現在吃什?一時她氣極了。她二話沒說,撈起一根木棍向黑虎一陣劈頭蓋臉的狂轟亂打,母親徹底被氣瘋了。那時黑虎還不到六歲,魂兒還沒長全呢,出於求生的本能,他跋腿就跑。

    當時天已黑盡,黑虎拚命地跑,母親瘋狂地攆,沿著北山路往上跑。母親已氣昏了頭,擔心他被嚇壞了尋短見在追;而黑虎害怕母親的打在一個勁兒跑。他們一前一後,跑上了盤盤路,跑上了炮台嘴。他不時的能呼吸到母親身上那種熟悉的氣息,能聽到那急促的腳步聲和不停的喘息聲,可始終也沒敢回頭看一眼。雖然看不清,但他害怕母親那失去控製的表情。母親希望攆上黑虎,把他抓回來;黑虎又最怕讓母親抓住,因此在亡命地逃。這正如拿的木棍叫狗哩,越叫越遠。

    上了炮台嘴,他們都跑得筋疲力盡了,母親歇息他歇息,母親追趕他逃跑,始終保持著十幾米的距離。後來他們都跑不動了,就變為走,這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直到了這杏樹梁。

    從星星上看,眼下快到停半夜了,山狼群時常出沒,再這樣下去,何時是個盡頭?母親正猶豫著,黑虎竟靈光一閃,拚命地爬上了這棵高大的杏樹。她拾了一堆胡基,往樹上使勁地扔,結果越扔黑虎像猴子一樣躥得越高,母親隻能氣急敗壞望樹興歎!

    正是春寒料峭的時候,夜晚的山頂又非常的寒冷,他們母子一個樹下,一個樹上,你盯著我,我瞅著你。多虧那天晚上沒有碰上狼群,也沒有遇到大風,他們硬是數著星星一直撐到天亮……

    4

    白雲越聚越多,連團成片,眨眼間就帷幕一樣遮住了大半個天空,剛剛毒起來的日頭已失去了威力。雲彩由白變青,由青變黑,悄然地變幻成鍋底似的成色。一陣山風吹來,使人頓添了徹骨的涼爽,入夏以來很少有這份難得的涼爽了。

    再往前走就是乏驢坡了,這使他們母子的心情變得更為沉重。這乏驢坡是野狐100串腰峴的一道漫灣,跨越了好幾座小山頭,坡度雖然不大,但走起來挺吃力的。驢在大山馱上柴捆到這就體力嚴重不支了,幾乎是一步一步地往前挪,有時會壓倒爬在地上,因此叫乏驢坡,人更是如此。尤其到了冬天,這是個大風口,人背上柴或掃帚特別招風,得頂著大風走,常常是走兩步退一步,跟扭秧歌一樣,人和驢被吹下山梁的事時有發生。

    黑虎推著母親,由於往去走略帶點下坡,走起來相當輕鬆,可黑虎的心怎也輕鬆不起來。多少年了,每到這黑虎的右胳膊就條件反射般的隱隱作痛,小時候血淋淋的那一幕,至今回想起來還令人心驚膽戰。

    六盤山區“人窮山富,靠山吃山”,這是他們唯一的生活出路。這雨雪多,氣候濕潤涼爽,最適宜毛竹生長。毛竹一般生長在陰山,和各種樹木雜生在一起,最粗的跟指頭一樣,最細的像筷子似的。遠望,鬱鬱蔥蔥,無邊無際,像是叢林飄蕩著一片片綠色的雲彩。近觀,密密麻麻,修直挺拔,麻杆一般勻稱整齊,一眼望不到頭。

    那時割竹子編織山貨成為人們掙錢謀生的唯一辦法。每到冬閑,毛竹由青變黃,失去水分時,生產隊將所有年富力強的男勞力像鴨子一樣趕上山去割竹子。他們常常起雞叫,睡半夜,趕著成群結隊的毛驢,踩著厚厚的積雪,頂著刺骨的寒風去上山。人們將割下的竹子挎掉竹毛,捆成牛腰壯的捆子,人背驢馱,由溝溝腦腦,匯集到這回家的路上,形成一支很壯觀的運輸線。從幾十遠的大山,一直延伸到各個村莊,這樣天天如此,年年如此。竹子運回來要進行深加工,粗點的被截成竹棍子,再劈成篾子,編成竹席篩子笸籃竹籃竹囤背鬥馱筐之類;細的紮成掃帚,除了自家使用之外,大部分交給公家,一車車銷往省內及西北各地。為了鼓勵創收,生產隊還成立了編織隊,層層選拔,在全縣進行評比,他們花果村每次都奪得桂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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