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麵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尹慶博 本章:臉麵

    殷高

    殷高

    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中專文化程度,曾在國營農場擔任農業技術員、農藝師。現以種田為生。八十年代之後陸續發表文學作品若幹。

    在村頭小賣部門口,高問碰見同學閆紅蓉。

    她問他這幾天可有時間。他說有。她說:幫我壅幾天葵花行不?他說行。她問他晚飯吃了沒有。他揚了揚手的醬油瓶,意思是沒吃,才要去做。但看見她沒明白他的肢體語言,隻得說沒吃,自己去做。這回他沒用電報體語言,多說了幾個字,結果又結巴了,在自己的“自”上卡了殼,“自”了三次,第四次說出來了,又咬舌成了“自子”。他憋紅了臉,眼仁子翻了翻,總算找到了“己”的讀音。

    高問有點口吃,平時不太明顯,但和閆紅蓉一說話就結巴得厲害了。所以,他和閆紅蓉說話吝嗇得像從口袋往外掏錢。他發現他不能看閆紅蓉的眼睛,一旦見她的眼睛舌頭上就像綰了個橡皮筋。閆紅蓉是所謂的水花眼,毛茸茸的,眼瞼有三層花眼皮:靠近睫毛的一層深刻,另外兩層虛掩著,平常隻是個印象,抑或一顰一笑才漸次綻開。因此他盡量不去看她的眼睛,而是去看她的手。準確地說是去看她右手上的大拇指,他的口吃就會減輕不少。這是個秘密。

    他今天的結巴就是忘了這碼子事,於是趕緊盯住她的右手拇指,目光嚼爛的口香糖一般粘在她拇指上,一刻也不放鬆了。閆紅蓉說:泥腳麵手的做啥飯呢,去我家吃吧。高問父母早過世了,又沒找下個媳婦,光棍一人。

    閆紅蓉到小賣部買了些大料調和。高問問:莫非吃肉?她說:家有個老母雞,肥得滾哩,不下蛋,又沒個公雞領,早晚會走丟的,不如趁早宰了吃肉。他說:你沒男人領,怎地沒丟了?她說:放屁,我怎沒男人了?她男人外出打工了。村很多年輕人都出去打工去了,像高問一樣窩在家種地的沒有幾個。留下守村子的淨是些女人、孩子和老人。村莊就顯出陰盛陽衰的樣子。

    閆紅蓉和高問回到家,就吩咐四歲的女兒關嚴院門,三個人在院子攆著抓雞。閆紅蓉偏癱著的婆婆坐在房廊簷下的台階上,拿拐棍戳著高問口齒不清地罵:醜八怪,沒皮臉,三相回來剝你的皮,抽你的筋!三相是閆紅蓉男人的乳名。高問臉上有些掛不住。高問的醜有目共睹:臉模子一馬平川,像碾子打過的,沒個凸凹、棱角。兩個眼窩,碎眉碎眼的,絕對是鑽子鑽出來的,但絕對沒有鑽孔那般圓溜。他的臉平庸得可以叫人忽略,如果不是醜陋的話。但他自尊心很強,把“皮臉”看得比生命還貴重。因此聽到老婆子罵他,就要走。閆紅蓉攔住他說:她老胡塗了,別跟她一般見識。又轉身對婆婆說:再胡說就不往炕上抱你,叫你數一晚上星星!她婆婆才不言喘了。

    夜色鋪排開來,閆紅蓉往房背婆婆,高問說:我來吧。他心憎惡,嘴卻哄孩子一般說:老嫂子,我抱你到炕上睡覺去,啊?他和她平輩。

    雞肉燉熟後,閆紅蓉先給婆婆盛了一碗。

    他說:老同學,你很孝順。

    她說:唉,老人嘛。沒有我,她早到黃土公社報到去了。

    剛端起碗,牛五來了,進門就嚷嚷: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高問說:這家夥,鼻子比狗鼻子還靈。在村,牛五和三相最要好,三相不在家,他還是隔三差五往來跑,問寒問暖,殷勤得可以。他搓著手說:酒肉酒肉,吃肉怎能沒酒?閆紅蓉笑著說:本店不提供酒水,喝酒自個兒打去。牛五就真個打酒去了,臨走說:別多留,給我剩兩個雞大腿。閆紅蓉對高問和女兒說:快些吃,叫他啃雞骨頭。牛五打來了酒,說要先給嬸嬸敬個酒,端著一杯酒屁顛屁顛到上房給閆紅蓉婆婆去敬酒。高問也要去。閆紅蓉說:你別自討沒趣。讓牛五溜去,看他能溜個啥結果。來,咱倆喝。她淺淺地抿了幾口,麵頰上就飛上了丹霞,人麵桃花的樣子。高問見了,像把個心在清油煮著一般。牛五把一玻璃杯酒一口幹了,倒拎著空杯,轆著眼仁子看高問。高問無奈,學他的樣也幹了,卻是咽不下去,悶著嘴唇,儼然噙了一*蹦亂跳的螞蚱。硬灌了幾杯,腸和胃熱和起來,喝酒有些順了,竟然喝水一般豪爽,拚得善飲的牛五都有些招架不住。閆紅蓉不勝酒力,當然淺嚐輒止。她坐在炕旮旯,臂彎圍130了已熟睡的女兒,庸倦樣地咪咪笑著看兩個男人對飲。

    為了分個高下,開始猜拳了。高問覺得自己喝起酒來很男人,於是愈發逞能要強,和牛五鬥智鬥狠,為一杯酒爭執、賭咒,直至對方妥協。倆個都顯見得九分九厘了,但鴨子死了嘴硬著,就是不告饒。因為有閆紅蓉旁觀著嘛。一個酒嗝打過,高問心一潮,像是要撞上來,他用意誌強壓著,眼淚撲花地咬牙硬咽了回去。他要顧臉麵,尤其在閆紅蓉麵前。牛五驀地臉膛紫漲成個豬肝,忙拿手堵了口,指縫卻往外溢,索性朝炕沿一邁頭,嘩地潑了半地。閆紅蓉也嘔著跑出門鏟來土掩蓋穢物,說:哎呀,比屙的還髒,喝個香就行了,死不尊貴。牛五一邊漱口一邊拿手指著高問,說:都怪他,我原本不吐,他一泛,才惹得我吐了。高問赤紅著臉抵賴說:他胡說,我沒有!

    臨出門,牛五把腦袋伸進閆紅蓉婆婆的門辭別:嬸嬸你休息,我走了,改日再來看你老人家。高問也忘了前嫌,扯過牛五,也把頭伸進去說:嬸嬸我也走了,你老人家就不送我了。說罷才發覺弄錯了輩份,他應該叫她嫂子的。

    有半個月亮,弦月兒,模糊地照著腳下的土路。土路舞動著,像一條灰色的布帶子。滿天的星星被煮在沸水,跳仗子。深一腳,淺一腳,腳下淨是海綿。夜風一吹,舌頭就都大了。牛五說:兄弟,三相媳婦八成看上你了,想往開*你這個生犢子哩。高問說:我這個嘴臉,隻有鐵扇公主能看上。牛五問:鐵扇公主是誰家女子?高問說:牛魔王的媳婦。牛五說:我們牛家的女人你少打主意,有本事明天把三相媳婦搬倒在葵花地。高問說:我可沒有那個邪心。牛五說:看不上?高問說:那倒不是。我是不願下那個賤。牛五說:你賭個咒。高問說:老叫驢。牛五一聽高興了,硬要送高問回家。

    到了門口,高問卻不進去,說:牛哥,你送了我,我也必須送你,這樣,咱們誰就不欠誰了。牛五想了想說,是這個理兒。兩個又摸到牛五家門口,牛五一拍腦門說:不對老弟,你還得一個人回去。不行,我是哥,一定把兄弟送回家去。高問說:不送了,我認識路。牛五說:你認得個錘子,明明向西,你卻東去了。還是我送你,我是司機,全中國的路都認得哩。

    牛五前些年開著手扶拖拉機販過煤。走著走著,來到一個院子前,門樓很闊氣,前頭一棵蘋果樹,好像是三相家。

    高問說:不像,三相家門口是有一棵蘋果樹沒錯,但樹底沒有一堆雪。說罷就衝那堆雪尿尿。“雪”突然活了,撲過來咬了他一口,但並不疼的,就像誰在屁股上捏了一把。原來是三相家那條老白狗。它蒼老地叫了一聲,就扯出一串咳嗽來。兩人不說話,賊一樣蹴在蘋果樹底下。夜風吹來,蘋果樹葉子在月光下黑蝴蝶樣撲棱棱翻飛。牛五用肘搗了搗高問,說:半夜砸羊頭,總圖個啥哩。高問問:圖個啥?牛五慫恿他說:兄弟,翻牆進去,她不敢給人說的。他說:牛五你是個牲口啊?三相瞎了眼,交你這個朋友。我不去!牛五說:我就是為朋友著想哩,他三相把這漂亮的女人娶到家荒著,浪費著人家的青春,就是不講道德嘛。高問說:你耍朋友的妻子,就講道德了?牛五說:你說得難聽的,這不叫耍,叫關照。比如一塊地,你不種,我就要種。我給你守著地界,你回來,我再還給你。總之不能叫地荒著,這就是道德。高問說:反正我不去,要去你去。牛五說:這碎娘們,我纏了幾回了,她死活不給。沒瞅見今兒晚上我還偷著捏她的大腿嗎?高問說:捏著了嗎?牛五說:當然的。高問心像錐子紮了一下,說:牛瘸子家五窩子,我日你個媽!今後再欺負閆紅蓉,我劁了你個騷豬!牛五嘀咕說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高問一拳掄過去,沒打著牛五,反把自己摔倒了。倒了就沒能起來,趴在地上翻江倒海地吐,吐罷就睡著了。夢擁著閆紅蓉睡。閆紅蓉的身體綿軟得像羊毛毯子,閆紅蓉的舌頭長長地耷拉著,紅得像火焰在他的口腔遊弋、挖掘。東方亮時,他醒了,懷毛烘烘的,趕忙搡開,卻是那條老白狗。老白狗舔食了他嘴吐出來的,也醉了。

    像所有頭一天喝醉酒的人一樣,高問有點兒蔫,有點兒瓷。他感到五髒六腑木木的,像煮熟了掛在體腔內;又像髒腑被悉數摘了去,虛空著。頭生疼,一搖動,當當腦子在顱響動,是個壞了的雞蛋。他蹲在地埂上,抱著雙臂,縮著脖梗,活脫脫一隻*短尾的鵪鶉。閆紅蓉從蛇皮袋子往一個黃銅盆子傾倒化肥。化肥粒兒跌落進銅盆發出脆亮的響聲,致使高問悚然一驚,拉回了虛虛的目光,似乎害怕這聲音驚動了周圍的寂靜,又似乎害怕周圍的寂靜聽見了這聲音。他左右看了看,周圍全是葵花。十天前落了一場雨,葵花躥了一截,高得都掩住人了。閆紅蓉端著盛滿化肥的盆子,並不著急去施肥。

    她說:昨天晚上嚇死個我了。她隻說半句,卻目光灼灼地盯死了他,等他回應。他躲開她的眼睛,尋找她右手大拇指。可她卻戴著一雙乳白色的薄手套,他就開始結巴了。高問的結巴分為兩種情形。一種較輕,像鈍刀跺肉陷,當當當當當,一時半會兒也就過去了。例如今天這種情形。一種較重,像和麵團,揉,搓,壓,擠,拉,憋得五官變形錯位,白眼仁多,黑眼仁少,聽話的人都快崩潰了,恨不能從他口掏出來。例如六年前那一次。

    那時候,他和閆紅蓉都快高中畢業了。他看見她在操場旁的樹林背書,就踅132了過去。他心跳得自己都能聽見,但是他今天必須要個結果。他從見到她就結巴,已經結巴了三年了。後來發現他結巴是因為喜歡她,也就是說他暗戀了她三年。一旦畢業就各奔東西,再也沒有機會了。而且,他也發現他的女神並非完美無缺:她的右手大拇指和左手的不一樣,指頭肚兒和指甲蓋寬而扁,像一張禿頂的老頭兒的臉,總之是很醜。在他看來,她渾身上下隻有這根指頭醜,他就在這根指頭上找到了自信和勇氣。所以他隻要看著這根指頭,他的結巴症狀就會減輕甚至消失。他也裝作背書的樣子,慢慢地挨上前去。她左手插在褲兜,右手拿著書,大拇指壓在書麵中間。白紙黑字的書麵襯托得拇指更加醜陋不堪。不瞅她的臉,隻盯著她的大拇指,的確流暢地開口了。他叫了一聲她的名字,作為開場白。樹林沒有別人;而且他那樣子頗有些地下工作者秘密接頭的味道,大約她也有些緊張吧。人緊張了都會有一些下意識的動作,比如撓頭皮啊,挖耳朵啊,閆紅蓉一緊張,就把右手的書換到左手去了。右手當然沒有舉到他鼻子底下,叫他看著壯膽兒,而是插到褲兜去了。這下子要了高問的命!閆紅蓉又完美得無可挑剔,他就大結特結起來,羊角風發作了一般翻著眼仁子,直到把閆紅蓉嚇跑了,他還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後來,他考上了河南一所大學,因為沒錢上,就耽擱了。一個人在地勞作時,每每就無端地想起了閆紅蓉,想起她的水花眼,也想起她的大拇指,把那一句沒說成功的話一遍一遍對著皇天和後土說著。但造化弄人,閆紅蓉偏偏嫁到他生活的村子來了。他的結巴毛病又犯了。

    閆紅蓉等他不結巴了,說:昨晚你和牛五走了後,不知幾個啥人在大門口踅來踅去的。我仔細一聽,舌根硬著,好像是外地人,又好像不是,不曉得要幹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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