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兵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尹慶博 本章:一個兵

    李方

    李方

    固原市文聯《六盤山》雜誌執行副主編。寧夏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寧夏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團委員,固原市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先後在《朔方》《六盤山》《寧夏日報》《章回小說》《中國作家》《短篇小說》《青年時代》《佛山文藝》《中國鐵路文藝》《飛天》等區內外報刊發表文學作品數百萬字,有多篇作品被轉載、轉播或入選文學作品集。編輯《六盤山文化叢書》(12卷本)《六盤山民間故事》(5卷本)等大型文化叢書。

    進了鄉政府大院,我才感覺到,這要比家暖和得多。一是這人多。人多了,出的氣就多,人氣高了,空氣就熱了。不像家,就那三五個人,一散到地幹活,或者去了粉廠,啥時候都顯得冷清;再一個,到了這,見了書記、鄉長,武裝部長,還有部隊上的首長,都是些大官。不像在村,最大的官才是個支書、村長。他們當然也是村最大的官,但是多少遠近都有點親戚關係,見了麵喊上一聲三爸二姨夫,很少叫支書、村長,心也不怯陣;還有一個原因,是鄉政府大院建高樓,鋪水泥地,把冷風啊啥的,都擋在了外麵,還把陽光都反射到人的身上來了。不像在村,冷風都沒個啥遮擋,直往人身上刮,陽光都被莊稼樹木水草吸收了。幾個原因一綜合,鼻尖上的汗就掛上了。

    我老爸看見了,恨恨地說,緊張啥那個?沒見過世麵!好歹也是個高中畢業生呢那個。

    我說,誰緊張了?那是車熱的。

    我老爸說,不緊張那個,鼻蛋子上汗都出來了那個。走同樣遠的路,都在車坐,我咋不出汗那個?何況開車的還是我那個。

    我說,你就別再那個了。你少說話。一說話就那個那個的,好像誰不知道你有口頭禪似的。你不出汗是因為你老了,身上沒有火氣了。

    我老爸低頭一思考,點著頭,哼哼兩聲。有道理。那個。我不多說了。讓人家還以為我兒子也那個呢。那個。

    我轉著頭看了看,心還是沒底。全鄉就八個兵。還有一個是女兵。女兵是莉莉。文藝兵。這是已經定了的。還剩下七個兵。想一想:全鄉夠入伍年齡的男青年有五百三十個,有或者“拿上”高中畢業證的有二百一十三,願意報名參軍的是一百三十八。我的天,對於數字,我可不像我老爸那敏感清楚,明白精明,這一點上完全沒有遺傳基因。這些數數字誰能算得清?

    八減一,剩七。原本你占全鄉夠年齡人數的零點一三二還多,那個。但夠條件的人邊,你占零點三二還多,那個。在報了名的一百三十八個人中,你就占到了零點五。那個。零點一三,零點三二,零點五,百分點越來越靠前,那個。如果體檢還有近視眼,羅圈腿,外八字腳,刺青紋身狐臭,這些都不要的,那個。就算隻有三十個,百分比就上升到零點六四還多了,那個。還有政治審查,那個。小偷小摸,不要;共青團員,重點;搶劫強奸,直接進監獄。這還隻是本人,那個。還有父親母親,舅舅舅母,稍有差池,統統刷掉。就算也有三十個,你就占到了零點八九還多,那個。你是團員,重點關注;你老爸我原來好歹也幹到了中學高級教師,從來沒有練過*功,那個。你媽,是醫生嘛,從來沒有出過醫療事故;你舅舅,你舅母,都是務農的莊稼人,曆史清白得就像剛出鍋的粉皮子。這樣算下來,你起碼能占到百分之一,那個。不要緊張,要有信心。那個。

    父親臉貼著公示榜看了大半天,給我的就是這樣一組數據,可是我突然對這次報名有些心灰意冷起來。

    每個身體零件完整的,年齡到杠的,又沒有劣跡的年輕人,都有參軍入伍,保家衛國的義務。但是我對這個應盡的義務原本並不熱心。我真正熱心的是莉莉。莉莉和我一樣,對數字的反感就像我們共同反感一直把“2”說成“奧”的數學老師,結果造成嚴重的偏科,高考同樣一塌糊塗。我隻是擔心,我給莉莉寫的那些激情飛揚的文字,在莉莉當了文藝兵之後,全都變成了美好但並不讓她留戀的回憶。所以才向老爸提出報名參軍的。沒想到在任何問題上從來和我唱對台戲的老爸,這次卻和我達成了空前的一致。

    書,你算是念到頭了。去當兵呢,也算是個不錯的選擇。那個。畢竟,你是城鎮戶口啊,遲早說不定還有安排的機會。我全力支持,那個。

    爺爺冷笑一聲,說,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書沒念成就算了,安心在家142幫著你老子做澱粉,賺上幾個錢最保險,過兩年娶個媳婦成個家,安安穩穩過日子去吧。

    老爸說,你隻看見做澱粉能賺錢,你卻不知道現在在社會上混多艱難,那個。我總希望著曉輝能有個正式工作,又體麵,又省心,那個。

    爺爺臉上有了笑意。是那種幸災樂禍的笑。他對我老爸說,你不是原來也有正式工作嗎?又體麵又省心,為人師表,受人尊敬,為啥辭了工作回家開粉廠了呢?

    老爸說,我那不是被那個害了嗎?你以為我願意辭職幹這個?

    爺爺說,那個把你害了?我看是那個把你救了。你不辭工作,不回家做澱粉,你現在還有北京現代開?

    這是爺爺和老爸,還有在鄉衛生院當大夫的老媽他們三個人心的一個“死疙瘩”。三個人在我老爸辭職這件事情上一直有反複,有爭吵,不斷地改變著觀點和看法。

    老爸是因為說“那個”,說成了口頭禪。講課,談話,輔導,“那個”不離口,結果學生在考學的試卷上也寫上了“∠a=∠b,證明完畢。那個。”有學生家長找他,也不說名姓,隻說找“那個老師”。得了個外號。老爸一時氣憤,意氣用事,辭了公職辦粉廠。對於這樣的抉擇結果是好是壞自己捏著一把汗;老媽和爺爺堅決反對。放著輕巧飯不吃,偏要扛著碌碡上高山,自討苦吃。沒想到幾年過去,老爸完成了華麗的轉身,從中學高級教師,變成了私企老板。在鄉間修了高門大院,買了一輛私家車,開上了北京現代。爺爺和老媽態度完全變了。

    爺爺曾經對老爸說,如今時代,與西漢末相似。群雄並起,唯曹孟德是真英雄耳。曹操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現在是經濟領先,唯有錢才是最大道理。我看,你辭職是時也,勢也。

    老媽曾經對老爸說,當初我們單位上的那些姐妹都笑我不勸你,現在下了班,坐上車回家,把她們都眼紅死。不過,你給我放尊重些,她們暗地還是等著看我的笑話呢。我說的啥,你心是清楚的,明白嗎?

    老爸對爺爺說,所以說,你隻看到賊吃肉,沒看見賊挨打。那個。你不知道辦粉廠,批地皮,跑貸款,進設備,找銷路,事事都求人,看人臉色的那個難腸。我的兒子我做主,就讓他去參軍。定了,那個。

    老爸哪知道,我報名,完全是因為想和莉莉從同學變戰友啊。

    八月報了名,算是預征。現在是十一月,這才正式開始了。

    你大太爺、太爺老弟兄兩個。兩個老人掙了一份家業相繼過世了。他們兄弟兩個人種著八十多畝地,養著兩對黃牛。還有著一坑雨子。就是蓋房做雨笆用的。如果好好務莊稼,光陰也差不到哪去。偏偏你大太爺是個大煙鬼。他老子活著的時候,偷偷摸摸地抽,行為上多少收斂些;兩個老人一過世,天不收地不管。他是老哥,兄弟管不了他,更沒個收撒了。大煙鬼你知道嗎?就是現在吸*的人。那時候製作水平低,炮製不出現在那精致的玩意兒,都是抽鴉片煙。抽來抽去,黃牛、土地都賣了當了抽了煙了。房子呢?就蓋了三間趄廈房,靠著人家大地主李農耕的大堡子。就好比是李家大堡子外麵的個驢圈。你太爺不抽煙,一天出出進進抓光陰,算是娶了一房婦人,有個家。可是再怎抓挖,家有個大煙鬼,那光陰就是落雪見開水,沒有不敗落的道理。那時候不像現在,蓋房子都用水泥板,全用雨笆。所以雨子價錢不低,賣得也快。就這一坑雨子,你大太爺一年五個白元典給了李農耕。人家李農耕把那一坑雨子割了數個個賣。賣了四十八個白元。白元你沒見過。就是用銀子鑄的,上麵有袁世凱頭像的。也叫袁大頭。就像現在的鋼蹦兒,一麵是國徽,一麵是數字。五塊袁大頭哪去了?你大太爺抽了煙了。很快抽完了,沒錢了。要找個來錢的路子。哪來的錢路子呢?給人頂兵。七營閆家崗崗有個小夥子,叫閆富貴。攤上兵了,不願意去。你想,有誰情願去呢?彭德懷在甘肅、青海把馬步芳的部隊打得哭爹喊娘、褲檔拉稀呢。誰的命也是命,誰願意去當炮灰、白送命呢?

    你大太爺這個大煙鬼願意去。反正沒錢抽煙了,難受得跟快死了差不多。一個兵,閆富貴出了二百個白元。給了中間人,也就是擔保人一百塊,你大太爺拿了一百個白元直接去了海原縣城,等著兵員滿了開拔上前線。

    這倒好!說個大逆不道的話呢。他去當兵,死呢活呢,關係不大。沒有他了,倒還好些。關鍵是,這事情人家給家人一句話都沒吐,一概不知,卻讓李農耕知道了。就設了個套。一繩子把你太爺綁了,拉到堡子去了。那個時代是個不講理的時代,野蠻得很。對不對的先打你一頓再說。一頓板子打完了,你太爺還沒明白是啥事情。打完了,坐在太師椅上喝茶的軍官才說,你們家人丁興旺得很啊!還有頂兵掙錢的人呢。這的吧,現在共產黨的部隊遲早是要打寧夏的,國軍兵員欠缺,馬主席要全省動員,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出兵。二抽一。你們家弟兄兩個,應該攤一個兵。不當兵去也成,就按你老哥給人頂兵的價碼,交二百塊白元也行。三天為限。拿不出錢來,今天這頓板子就算是打了聲招呼。三天後,就不是這回事情了。現在起身,回去想轍去。出了李農耕家的大堡子,你太爺才清楚你大太爺幹了一件什事。

    那時候是十一月份的天氣,和現在征兵的時間差不多。你太爺正給張家河的大地主張應華家種冬麥。家沒有一嘴吃的。你太太正害病,在土炕上躺著呢,我才十一歲,除了掃個樹葉子燒個炕,就是給你太太端一碗水,再就是個哭嘛,能有個啥辦法?你太爺回來,用帽子端著一帽碗碗麻豆子,是人家張應華家給種冬麥的牲口準備的料,讓我和你太太先吃著,把命先拉扯住,他到海原找你大太爺去。

    兩天一夜,你太爺從海原奔了個來回,隻拿回來七十個白元。另外的三十個白元,你大太爺在窯子花了。窯子是個啥?你娃娃家不要打問,不是個好地方。啥?你知道?你這個碎鬼不學好,連窯子是啥地方都知道?哦,電視上看的。對,就是那個地方。耍女人,抽大煙,都費錢得很。就在海原那幾天,三十個袁大頭沒有了。你太爺在窯子找到你大太爺,他正歪在炕上吞雲吐霧過神仙癮呢。你太爺把事情一說,你大太爺也可能是感覺著這一去,八九不離十是再也見不到你太爺了,畢竟是一個娘老子生的,多少還有點情義,就把剩下的七十個白元給了你太爺。可是七十個白元離二百還差著一百三。咋辦呢?沒辦法,你太爺回到家就去房上揭瓦。把三間房上的瓦都揭了,又把你大太爺住的那間房拆了,椽椽檁條都賣給了李農耕家蓋牛圈去了,錢還是沒湊夠。家隻剩下了不到十畝河灘地,就是現在咱們家開粉廠的那片地,賤賣給了黑城子的崔應西,才算是把錢湊夠了。交了錢,馬鴻逵的軍官又把你太爺打了一頓馬鞭。那個世道,不講道理嘛!打一頓馬鞭,是因為你給人家沒有送黑錢啊!打一頓,是為了出口氣,這事才算完。

    鄉上的這一關過去,我老爸的情緒簡直好到不能再好了。因為通過我老媽她們衛生院的體檢和鄉上武裝部的政審,真的如我老爸計算的那樣,把五十八個競爭對手給弄掉了。弄掉無疑是正確的。這麵,有比我早一屆畢業的,也有比我早兩屆畢業的。十好幾個都是和我同屆畢業的。在學校,大家都差不多,除了學習不行,調皮搗蛋,對不喜歡的老師不尊重,在他們的課堂上比賽著放屁之外,基本上算是遵紀守法的。誰知道他們還幹了那多偷雞摸狗的把戲。真是不審不知道,一審嚇一跳。尤其是和我們一屆同班的張家山的張慶榮,雖然外貌上看著像跳樓自殺的張國榮,竟然被匿名信告發,說是在同莉莉一起放學回家的路上,調戲過莉莉!雖然尚未查實,但這畢竟是一條對他政審不利的因素,所以被刷掉了。他真應該去跳樓。但也正是這個事,使我更想見到莉莉。

    莉莉家在河西張家山,我家在河東李家堡,中間隔著一條河不說,還有三十路程。張家山是個窮山村,至今沒有通公路。原來我想不明白為啥那貧窮、苦焦,人吃水都要靠驢從山下往上馱的地方,會生出莉莉那樣讓人著迷的女子。後來看了電視專訪,知道宋祖英的家鄉是出土匪聞名的湘西,老宋小時候家比莉莉家還窮,才想通了。所以給莉莉寫的文字中才有了“深山麵出鳳凰”這樣的句子。但是跟莉莉聯係很不方便,莉莉沒有手機。就是有,張家山那也不會有信號,家又窮,也裝不起固定電話。這使得我們不能像鄉上、或者縣城的那些哥哥、姐姐們一樣,人人都有手機,最起碼有小靈通。可以寫所有自己想說的話,發到對方的機子上。愛看,看。不愛看。刪。想保留多久就多久,想什時候看就什時候看,哪怕是睡到淩晨三點半,爬在被窩筒子都可以打開機子翻開來看。我有手機。剛一畢業回家,就跑到老爸的粉廠幫著幹活。為了聯係方便幹活把班加,褲腰帶別上了摩托羅拉。別上了也是閑的,除了老爸的“那個那個”,老媽的“年齡小,別閃了腰”之外,就是客戶的電話。給莉莉打電話,最快也得等一天。頭天給村上小賣部留言,第二天等莉莉回電話。如果莉莉三天五天不到小賣部去,那就三天五天隻好等。如果那個粗喉嚨大嗓門的賣東西的老漢忘性大,純粹就沒有了指望。莉莉是個有心眼的姑娘,有次通話時跟我約定,每個禮拜她最少給我打一次電話,免得我苦等。她要報名當兵的事,就是她給我打電話說的。

    她很有信心。因為“咱們那次去慰問演出的那個台長親口給我說的,說隻要我報名,就一定會接收”。

    我說,哪個台長啊?

    就是甘溝軍用電台的那個台長啊,你忘了?去年八一我們去演出的那個。你明知故問裝糊塗。

    哼,那是去年八一,我們校長和班主任發神經,把高二的十幾個學生拉到甘溝電台去,說是八一建軍節,慰問解放軍。這都什年代了啊!人家守軍用電台的解放軍,什文藝節目沒看過,還稀罕你農村中學的毛頭小夥子、黃毛丫頭唱的那兩首歌,跳的那幾曲舞?不過效果還是有,到了十月國慶放假前,解放軍為學校裝備了一個電腦教室,算是我們出的洋相有了個好結果。也就是那一次,電台的台長認識了莉莉。莉莉回來給我說,那個台長好討厭,一直要我的手機號碼。我說沒有手機,他不信。又問家的固定電話,我說家窮,裝不起。他又說他出錢讓我給家裝一部,你說可笑不可笑。我說,不可笑。那是台長愛上你了,想讓你當軍官太太。莉莉不高興了,說,不但他討厭,連你也討厭起來。要就是你們都很正常,是我顯得可笑了。這事當時就那樣說說笑笑地過去了。可是時隔一年,莉莉說是台長親口給她說的,心真的有點酸。我不知道“親口”說是嘴對嘴說的,還是一張嘴對著一隻耳146說的。但是,我也是從接了莉莉的那個電話後,才決定報名參軍的。

    現在,我在鄉上的體檢、政審都通過了,該刷掉的人也都刷掉了,可就是沒有見過莉莉人的麵。連影子都沒發現。想聯係她,又沒有聯係方式。

    老爸高興得連口頭禪都忘了。說,你自己打個的回去吧。家就你爺爺一個人,粉廠你也要多操一點心。我今天就不回去了,晚上就住在衛生院了。你媽那你也不用去了,她們今天體檢也夠忙的。

    我知道,老爸一高興,就會去找他的朋友喝酒了。開車不喝酒,喝酒不開車,他自然不會回村去了。當然,也有可能在晚上要和我老媽合計合計我的事,或者,老爸也像我想莉莉那樣地想我老媽了。大人小孩都一樣。男女之間,沒有什不一樣的愛情,也沒有兩樣的相思。

    你太爺回來,把田產、房上的瓦片都賣了,才湊夠了二百個白元,算是把馬鴻逵的兵躲過了。可是你太太和我,卻差點兒病死的病死,餓死的餓死。你太爺東挪西借,總算是給你太太抓了一把藥,給我連著喝了幾十天麵糊糊,三個人都沒有死,活過來了。我記得,那年的大年三十,下了一場厚雪。後半晌,你太爺才從張家河張應華家結算了一年的工錢,回家路過曹家堡,稱了五斤豆腐,割了三斤豬肉。天可憐見,還沒有忘記給我買了一串一百響的大地紅鞭炮。回到家,我和你太太守著一碗生扁豆,就是沒辦法弄熟。要柴沒柴,要草沒草,還哪會有炭呢。你太爺一看,歎了一口氣,緊了緊腰的草繩,胳膊窩夾著斧頭,踩著厚雪又出門了。是到村東頭的榆樹園子扔著斧頭從樹上往下打那些枯死的樹枝枝去了。榆樹園子是趙家堡趙連升的。也隻有大年三十才敢這去幹,平時哪敢啊?把柴打回來,你太太把肉煮進鍋,才透出個肉味,李農耕提著半截豬腸子彎著腰進來了。聳著鼻子說,啊呀,年貨準備得不錯,光陰也好得很啊!肉把鍋都煮上了。你太爺回敬他說,你說錯話了。是鍋把肉都煮上了。有錢沒錢,剃個禿頭過年。一年三百六十天,就一個大年三十。我們過不過都一樣,總得讓娃娃過個年吧。李農耕抬了抬手的豬大腸,說,我不但說錯了話,還做錯了事。我想著你們今年攤了一個兵,過年肯定是清水煮蘿卜。一筆寫不出兩個李,給你們送一副豬下水。沒想到是多此一舉。也成,正好拿回去讓我們家的看門狗也過個年。我來呢,是有兩句話給你說。一個,是我想在開春後把大門朝西開,門正好開在你們這兩間房的這堵堡子牆上,你們要早想個主意;二一個,是我想把那坑雨子再典一年,價錢呢,我也不少給。一年三塊白元。年景不好,啥都賤得沒個樣樣子了。世道也亂,也不知道明年還有沒有兵。如果再給你們家攤上一個兵,這娘兒兩個可咋活呀。唉,真是愁死個人了。你們團團圓圓過個年吧,我走了。

    娃娃你看,這就是那個世道。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再說了,那就是富人當道,窮人受欺的時世,有錢的人把沒錢的人用鞋靸,就像人用腳踏螞蟻,想怎日踏就怎日踏。根本沒有啥道理可講。

    有些在縣城有案底,想蒙混過關的老哥哥小兄弟們,一看縣上的驗兵陣勢,明白縣上的這一關不好過,或許還會拔出蘿卜帶出泥,幹脆鞋底上抹油——溜了;還有一些人根本就沒到縣城來。這麵有些是在縣城的迪廳“k過粉”的;有些是白天在建築工地上抱磚頭“搞小副業”,晚上在黑暗處掄磚頭搞“大副業”的主;還有些是確確實實在打工,但青春年少憋不住,像當年我大太爺一樣跑“窯子”被處罰了的。這些人一去,我老爸就連著那個了。

    那個,百分點上升到一點六八三了。那個。我才聽說,還有幾個家夥作弊,和你媽她們衛生院的醫生串通好了,把近視表背下來了,那個。驗的人咳嗽幾聲就是第幾行,嗯幾聲就是第幾個字母。他奶奶的。那個。有這個記性,那個。把書背會,這時候坐到北大清華的教室了,那個。我不相信他還能把縣醫院的醫生也買通那個。肯定會被淘汰。那個。

    我說,老爸,你咋知道的啊?

    老爸擺著手說,別聲張,那個。這是你老媽說的,傳出去對你老媽不利,那個。在單位就沒法工作了,那個。但這個事很嚴重,我要給征兵辦公室反映,那個。別的可以原諒,這個不行,那個。眼睛壞了,上了戰場連誰是敵人誰是戰友都看不清,怎行。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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