險求生

    （五）

    “束江公子！束江公子！”情急之下，鶴舞喊出束江姓名，見他仍是沒有反應，忙上前去扶他。束江雖在病中，但畢竟是男人，身形沉重，而鶴舞又是有孕在身，不便之處太多。她咬著牙拽了他幾次，都沒有將他從地上拽起來，自己倒急得渾身冒汗，又見他癡癡愣愣對著火堆流淚，心又疼又難過。

    束江張著的嘴唇終是無法合上，溫熱粘稠的血絲掛在嘴角，彎曲猙獰，像一道刀尖拉過的傷口。心髒突突跳個不停，仿佛有一股巨大的氣浪從胸口而起，直衝頭頂，頂得眼眶發脹呼吸漸窒，如同那夜那場衝大火一樣，帶著灼人之勢，瞬間便能了結自己的性命。他喘著粗氣，抬起僵硬的手臂撐著身邊的案桌，努力讓自己站起身來，腳下卻癱軟無力，整個人搖晃不定。

    鶴舞見狀，趕緊伸手去扶，束江卻默默擋開鶴舞的手，踉蹌兩步，撲出門去。鶴舞看得真切，自始至終，他都死死攥住手心的破碗碎片。

    屋外，夜雨悄至，地一片寒涼。

    束江拖著灌了鉛一樣的雙腿走到籬笆跟前，嚐試著抬起腿跨過高低不平的柵欄，進了園地。他朝前傾著的身子有些失重，跌跌撞撞朝著兩株櫻樹撲去。來到樹前，他蹲下身，手輕撫過光滑樹皮，流連片刻，最後緩緩垂下，用力抓起一把鬆軟濕潤的泥土。

    他的心髒一直跳得又快又急，胸腔憋悶幾欲炸裂，他將那一把故園泥土放到鼻尖深吸一口，土壤中的濕氣混著涼意沁人的夜雨一同被吸入肺部，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重重喘出一口帶著血腥味的粗氣。

    手勁兒一鬆，泥土便順著指縫慢慢滑落，連帶著之前那些碎片一同掩埋。最後，他手還留著一塊拇指大的碎片舍不得扔掉。

    “為何偏偏留我一個呢？”束江閉眼，他看見自己赤足立在平樂河岸，頭頂圓月清冷，河水潺潺，倒映的月影漸漸幻化成腦海中那張臉。

    她在水中凝視自己，隨著水波輕漾，他似乎看到她嘴角勾出的一抹笑意。

    “為何偏偏留我一個呢？”耳邊不斷回蕩的，是自己的質問，軟弱蒼白，得不到任何回應。

    入朝，責罰，西巡，滅族。

    一環一環，環環相扣，嚴絲合縫。

    至此，他終於肯相信，原來，一切在最開始，就已經被人寫好了。

    他帶著半條餘命，從巨大的血色漩渦中艱難苟活下來，廢墟之上，他赤手空拳，早已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唯一能做的，不過殘喘。

    如現在這樣，狼狽不堪。

    她留他一口氣，是為了讓他看清楚，自己是如何被她在談笑間揮揮手就打回原形，打回永無翻身可能的黑暗深淵中。就像長埋於泥地之下的斷翅蝴蝶，得不到安放和超度，甚至，就連可憐的殘缺肉身，還要經受永無止盡的貶低和踐踏。

    有時，活著並不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尤其當它背後還有比死亡更痛苦的無盡折磨時。

    頭頂細雨不斷，雨絲之間縈繞霧氣繾綣，襯得空越發迷蒙，難辨色彩。在這一刻，束江忽然覺得自己特別渺，並且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