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現

    （三）

    “就是這些？”

    “是，侯爵大人，君儲殿下這月的賞賜全部都在這了。”

    宓櫻停下手中的動作，筆尖上的墨汁飽滿盈潤，她動了動眼皮，淡淡掃了一眼麵前那一堆物品，衝阿昆點點頭：“我知道了，你拿去收起來吧。”

    回明了前來送賞賜的閔戶使者，阿昆轉頭走去庫房，捧著手輕飄飄的盒子，今日，連這個老實人也覺察出一絲不對勁兒來。

    連續數月，閔戶城的月賞明顯縮減不少，物品愈發寒酸，使者的麵色也愈發難看。偶有一次，阿昆按捺不住，便私下詢問，使者與阿昆是同鄉，又見他為人忠厚老實，於是如實相告。

    原來，現在因大興土木，為君儲殿下來年登基新建宮殿，早已勞民傷財，百姓怨聲載道。加之邊域又時有戰事，眼下，即便是閔戶都城內，物資都非常奇缺，也許過不了多久，不僅連這些每月分發給眾諸侯的少得可憐的賞賜都會被取消，而且不定，還會反過來讓臣子們向君儲殿下進貢集資呢。

    阿昆記得，自己向侯爵大人轉述完這番話後，她好像是聽到了，嘴淡淡“嗯”了一聲，又好像是沒有聽到，依舊埋頭用心抄經。

    在內心焦急的等待和不分晝夜搶建宮殿的進程中，君儲滕申一消瘦下去，且深思倦怠，無心朝政，接連取消了很多召見與會麵，常常呆在承京內寺的居所內，一連數日都難見其影。醫官們配了很多藥膳，君儲殿下吃過也久不見效，反而脾氣愈加暴躁，動輒就對下人施以酷刑，朝中對此頗有微詞。唯有衛官明奇和星汐二位心腹始終守在身側悉心照料，毫無怨言。

    彼時，星汐已懂得看藥方和配一些常用藥，每次醫官送來的藥，滕申都要星汐過目，待他點頭，他才放心飲下。足不出戶的日子，居所內成日都點著安神香，劑量日益加大，為滿足君儲殿下的需求，星汐隻得頻繁往返於承京寺與行宮之間，不停種、采集無憂，用以為君儲製香。

    行宮清逸閣外的園子，已經種了一大片無憂，土肥地沃長勢甚好。星汐總覺得，他不在的時候，有人一直照顧著這些藥草，因他次次來采集葉片，都發現無憂們鬱鬱蔥蔥，閃著水光。

    追月也越長越壯實，一身褐紅色毛發油光水滑，教人看著心歡喜，星汐看到，知道是“那個人”的功勞。到底是孩童心性，每每見到追月對自己親熱無比的樣子，星汐就會回想乘風生產那日，自己為了“懲治”宓櫻而做下的荒唐事，心中自然是愧疚萬分。如今，盡管對宓櫻還帶著些許戒防之心，但已不似當初那般敵視了，甚至，偶爾還會生出想要與她進一步相處的念頭來。

    某次，趁著宓櫻不在，星汐忍不住又偷潛入藏書閣去“借”書，結果因為靠著書架看得太過入迷而忘記了時間，出來時，恰被宓櫻撞見堵在門口。原以為她又要借機嘲諷自己一番，星汐都做好了還嘴的準備，卻未想，臨了，她隻動了動眼皮，隨口問了他一個問題，又恰好正是星汐之前看過的那本兵書典冊的內容。

    一問一答之間，兩人更是各持己見，談笑間，宓櫻引經據典占了上風，竟把星汐問得直發愣。與生俱來的好勝心被徹底激發，星汐更是使出渾身解數與眼前這個始終笑眼盈盈的女人展開辯論，大有不勝不罷休的勢頭。

    一開始，二人還極盡伶牙俐齒、才思敏捷之能事，不動聲色的相互打著嘴仗，搜尋著最刻薄刁鑽的話語扔給對方。漸漸的，星汐發現與宓櫻聊辯論竟讓自己欲罷不能，即便明知自己不過她，仍然不願就此停下。在他看來，宓櫻仿佛是一塊散發著神奇魔力的磁石，次次都能無比精準地尋到自己思維與知識的死角，然後再毫不留情地狠狠出擊。每當被她問到語塞、發愣，甚至張著嘴卻無力反駁半個字時，星汐發現自己內心不僅沒有惱怒，反而生出滿心的欽佩來，更歎自己的確年幼淺薄、懵懂無知，因此回去之後更加發奮讀書習武，好在下次見麵與宓櫻再交手時，能多一分勝算。

    日子久了，星汐與宓櫻的關係也大為改善，見到宓櫻，星汐再不像從前那般惡聲惡氣，或者黑沉個臉，而是漸漸多了笑容，甚至，還會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此外，他亦能大模大樣出入她的藏書閣，有時宓櫻在外間抄經，星汐就靠在書架邊坐著，安安靜靜地讀書，看得悶了，便忍不住起身揶揄她兩句，大抵是她的

    字寫得太“難看”——

    “抄給佛祖看的經書，字跡竟這般潦草，一看就是心不誠，也不怕佛祖降罪？”星汐總趴在那張大案桌的角上，雙手托著下巴，對著眼前墨跡未幹的一大片漆黑字跡撇嘴，翻白眼。

    “佛祖？！”宓櫻聽著星汐的打趣，也不生氣，隻是淡淡一笑，窗外光線映在她的臉上，如玉一樣溫潤凝淨，她手上依舊龍飛鳳舞不停歇，目光瞟一眼星汐，“誰我是寫給佛祖看的？”

    “不是嗎？這些佛經……”星汐有些訝異，直了直身子，瞪著眼看向宓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