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現
(四)
束江抬起手遮在額前,一點一點睜開雙眼,等眼睛完全適應了明朗的光線後,才慢慢去看頭頂這片空。
身下草地幹爽,又有大片樹蔭遮蔽,之前,束江把追月牽到附近飲水,自己就坐在這歇涼。
周遭安靜無聲,偶有不知名的雀鳥脆鳴一聲,輕巧疾速掠過。一陣風過,頭頂樹葉輕晃唰唰作響,聽在耳甚為有趣,束江循聲望去,正巧看到一束光線從層層疊疊的樹葉縫隙之間滲透下來,落在身側周圍的草地上,星星點點如散落之鑽。接著,不知道從哪飄來幾朵落櫻花瓣,淺淺粉色最終掩藏進綠色草根,再也不見蹤跡。
這少有的獨處時光,置身地之間,與自然為伴,無需戒備提防,令束江感到難得的輕鬆愜意,他平躺著翹起二郎腿,悠然自得,嘴有一搭無一搭地哼起歌來。
“故鄉的櫻花每年盛開,飄落的時候像下雪一樣好看,這就是走到涯盡頭也想著要回來的理由,為了那像畫一樣美的地……”
不知過了多久,色有些暗了下來,束江睜眼,看了看近前,又看看邊,心知今夜有雨。又發了一會兒呆,束江起身,想著去附近把追月找回牽到園子去,再去給宓櫻煮一碗滋補的藥湯。看到麵前淺淺流動的溪水,束江覺得有點熱,於是便走攏溪邊蹲下,摘去臉上的麵罩,雙手舀了一捧清涼的溪水澆在臉上。
“真痛快啊!”嘴念叨了一句,束江滿意地抹了抹臉,又甩甩手上的水,撿起腳邊的麵罩站起身來。
不經意轉頭一瞟,霎時一聲悶雷在腦海炸響,震得全身發麻無法動彈——不遠處,宓櫻正呆立殘陽餘暉下,直直望著自己,臉色蒼白如紙。
四目相對,宓櫻聽到自己越來越急,越來越亂的心跳聲,雙腳如同踩在軟雲,怎樣試著用力都有些站立不穩,來回搖晃。
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她猛地抬起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那個名字從心底最深處湧起,一路穿腸破喉,再化成一聲驚呼,最終變成可怕的,無可挽回的印證。
雙眼被一陣陣熱浪衝得又酸又脹快要睜不開,宓櫻幾乎是想也未想,就轉身朝最近的一處宮門跑去,一路狂奔踉蹌,幾欲摔倒。
束江愣在原地,腦子一片空白,聽不見自己的呼吸聲,卻似乎聽得到宓櫻竭力抑製的哽咽和無聲的淚落。見她突然轉身跑離,他愣了一下,聽到邊響起隱隱滾雷,才驟然反應過來,趕緊邁開步子追了上去。
宓櫻慌不擇路,跑得很快,眨眼出了宮門,走過長長的宮牆廊道來到街市,瞬間便被集市上湧動的人潮淹沒。束江立在宮門下焦急來回張望,想在人群中尋到那一襲朱紅色的纖細身影。
越是著急,卻越是無著。
宓櫻像是一顆被灰藍色大海卷走的貝殼,不知道去了哪,不知道何時才會再次浮出水麵。
春雷驟起,跟著便是一陣細雨,雨絲有些涼意,調皮地墜落在人的頭發和衣衫上。人群發出帶著驚喜的歡叫,大家紛紛舉手避雨,嬉笑著各自跑開,擺攤的販也匆匆收拾行囊準備撤離。宓櫻被人潮卷裹在其中,目光呆滯,慌亂無依,長發被雨水浸潤了貼在頰邊。她不自覺停下腳步,身子被經過的路人撞來撞去,裙子也被踩髒了。
雨漸漸急了,街上人群一陣慌亂,宓櫻抬頭,有些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心,忽然湧起巨大的恐懼和悲傷。
所有人都帶著驚叫,急急四散跑開——一如那一夜,火燒藩王府。
“報應。果真是報應……”身子被來來回回經過的路人撞得生疼,鞋子也不知什時候踩丟了,宓櫻光著腳在泥地一步一挪,腳上被石子兒劃出幾道傷痕。
“來索命了吧,你是來索命的吧……”熱淚抑製不住傾瀉而出,如此刻的急雨一樣,她雙手死死掐住胳膊,隔著濕了的衣衫,指甲也幾乎將皮膚掐破。
剛剛溪邊那一眼,她看得真真切切。
那個一早令自己生疑的名字,血月夜下
擦肩而過的匆匆一瞥,數月來已經習慣的藥湯滋味,甚至,那日園中聽到的一聲質問。
她始終騙著自己,隻要那個人的臉沒有再出現在自己眼前,那,他便隻是一個影子,是一場幻覺。
之前尚可任性,一味刻意躲避,但今日,這一眼一麵,卻是將以往的所有僥幸統統打翻,無情否定,如一隻大手,將她生拉硬拽拖到內心中最懼怕麵對的那個真相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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