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恩仇

    （三）

    行宮，藏書閣。

    日光由窗而進，投在桌上那張攤開的雪白紙麵上。

    桌前，宓櫻鎖眉垂淚，咬唇執筆於紙上疾速遊走，右手微顫不已，因為用力捏住筆身，手背上筋骨盡現。

    “我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

    桌下四周，全是揉爛的紙團，心中紛擾難擋，筆下字跡更繚亂。懸腕多時，回過神再看，字已被筆尖滴下的漆黑墨團染汙，心中不由得又是一陣煩悶，便再次掀紙，撕爛扔掉。

    星汐倚門而站，靜靜瞧著眼前之景，之前，他見宓櫻癡癡走出居所往園中而來，便起身尾隨至此。到了地方，也不進去，隻是站在門外看，看宓櫻一掌將桌上佛經掃落一地，看她伏於案前悲戚痛哭，看她平靜後揮毫狂舞發泄內心思緒，看她落寞失神之色與往日接人待物全然不同。

    眼前這個人，分明就是應該恨之入骨的仇人啊，卻是為何，此刻麵對那樣的她，自己卻無論如何，都再狠不下心去恨了呢？

    星汐見宓櫻將墨跡未幹的紙胡亂揉了扔在地上，想了想，走進屋去，彎腰將那紙團拾起，慢慢展開。紙上字跡已經模糊難辨，盡管認得有些吃力，但星汐還是將那句經文輕聲念了出來。

    “一切我今皆懺悔。”星汐抬頭看著宓櫻，她臉色蒼白如雪，眉目平淡，臉上唯獨嘴唇甚紅，是被她用力生生咬出來的血色。

    “若我是你，”星汐放下手那張皺巴巴的紙看向宓櫻，定定到，“絕不會允許自己躲在這，做這些徒勞無用的懺悔之事。”

    “阿江得沒錯，眼下，君儲滕申不理朝政，朝堂內諸臣渙散無首。因為大修新宮，耗費了巨大人財物力，國中、諸藩財庫已近虧空，百姓背負嚴苛重賦，度日甚苦。君儲不聽規諫，視民憤臣怨於不顧，執意於一己私欲。邊境又頻傳戰事，外寇虎視眈眈……此外憂內患，豈是能用這區區一紙佛經就能一筆抹過的？！”

    宓櫻默默聽著，慢慢抬起頭來。

    “那年海豐寺初見，旁人告訴我，那個騎坐高頭大馬的，就是平西王世子。我隻覺心有不甘，這般凡夫俗子也可搖身一變躋身王孫貴族之列。相處中我漸漸發現，那個人，分明是胸無點墨，且驕橫自大，根本不懂如何治國，如何安民。凡事，不過都是倚靠一點可笑的聰明去揣測和判斷，遇到與己相反的意見，便要拿出主子的氣勢強行壓迫。陪伴在這樣的人身側，對我來每一秒都是煎熬，每一刻，都讓我覺得無比惡心！

    “但唯一的好處，是可以暫時不用為生計發愁，能夠日夜安心讀書習武，聽高僧解惑受道，與高手切磋過招。隻有這樣，才能夠把自己變得更加強大，一步步接近心那個目標。”

    星汐與宓櫻對視，迎著她看似平穩的目光，暗暗攛了攛拳頭，頓了一頓。

    “你，是知道的吧——我，想要成為皇帝。”安靜屋內，星汐話語如擊盤玉珠，聲聲響脆。

    宓櫻聽著，眼睫一顫。

    “我，想要坐到閔戶城問殿內，那個最高的盤龍祥雲座上去。”

    宓櫻微微眯眼，目不轉睛盯著星汐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看。

    成為皇帝，宓櫻明白，這絕不是眼前這個六歲男孩的童言無忌，而恰恰是他最為赤裸，亦最為真實的野心與理想。

    行事做人皆坦坦蕩蕩，在麵對良機時毫不猶豫地上前抓住。

    自血月夜初初見到他，再到之後斷斷續續的相處，宓櫻始終在不動聲色觀察，亦私下托人打聽、探知過星汐的身世。

    知曉得越多，對這個孩子的喜愛之情就越是增添一分。

    “貧僧愚見，這個孩子，今後將會是國家的救星。”宓櫻想起之前海豐寺的雲海住持在寄給自己的一封密信上，曾如此定論。

    “國家的救星，老住持所指，莫非是……”

    彼時，宓櫻對此還持有些許質疑，認為他許是太過高估了一個普普通通的鄉野村童。

    今日，她終於親耳聽得星汐將心中所願對自己坦誠道出，震驚之語，又有不出的滿心動容。與當年的“猴子”滕申對權力的瘋狂癡迷不同，星汐心中所思所憂，皆是以國家和臣民為重。

    這一點，莫道是對一個六歲孩童，即便作為成年人來，都尤為難能可貴。

    因此，宓櫻才發自內心地甚感欣慰至幸。

    星汐沒有注意到對麵宓櫻表情的細微變化，他見她久是不語，以為是她不信自己，便轉身走向身後書架，伸手撫摸架子上那一排看上去略有些陳舊的書。

    “你知道嗎，如果不是因為你，阿江就一直會待在藩府，過著安穩富足的生活；如果沒有戰亂紛爭，我的父母亦不會分隔兩地，至死都沒能再見一麵。所以這樣來，宓櫻，我是恨你的。”

    星汐垂下手，轉身看著不發一語的宓櫻：“可是現在，卻隻有你，這個讓我恨得牙根癢癢的人，才幫得了我，來實現自己的心願。”

    星汐站在陰影麵，宓櫻看不清他的臉。

    “你以為，做皇帝跟玩你那些拿不上台麵的把戲一樣簡單？”宓櫻啞然失笑，起身走近星汐，一點一點看清楚他的眉眼。

    “你如何能堅信，能夠坐上帝座、掌管閔戶新宮城的那個人，就一定是你？”宓櫻居高臨下俯視星汐，大掌撫上他的臉蛋摸了摸，笑意中帶著一絲揶揄戲謔，“區區一個孩子，乳臭未幹，如何擔負起治國安民的重任？嗯？”

    星汐頓時臉紅，眉宇間怒慍乍現，但這回卻沒有如往常一樣發作，而是沉默一下，又恢複平靜麵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