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

    （三）

    不覺一月有餘過去，江、櫻二人朝夕相處日漸親密，宮內侍人們本就對二人心懷感恩，又見他倆曆經艱難輾轉，如今守得雲開見月明，終於修成正果，也都十分欣喜。

    唯獨在星汐麵前，二人始終克製，極力保持著之前的模樣。然星汐本就資過人，再者生活經曆又使得他心智早熟，因而對江、櫻之事早有察覺，每每來行宮，都暗自留心觀察，漸漸從二人神情舉止等細微末節中捕捉到點滴信息，日子一久，心下亦慢慢明朗。

    初初，星汐對此還是驚詫不已。盡管到底，阿江和阿櫻對自己都是一樣的恩重如山，自己也早已將他倆視為與父母一樣重要的人來敬重愛戴，但一想到他二人之間，那層窗戶紙已經捅破，阿江與阿櫻已經“走到一起”這個事實結果，到底還是令這個孩子暫時無法完全理解和接受。星汐不懂的是，那一段曾被阿江認為是“無論如何都翻不過去的溝壑”的恩怨過往，是從何時起，竟變成了一條紐帶，將這對曾經不共戴的死敵牢牢捆綁在一起的呢？

    星汐想起阿江曾告訴過自己，這世間最強大的力量，是“恨”，因為“恨”，能夠支撐一個幾近絕望的人繼續活下去。

    可後來，也是他親口告訴自己，他心中的“恨”，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就煙消雲散了。

    難道，這世間，還有比“恨”更為強大、更加令人無法抵擋的力量嗎？

    滿腔疑問，卻又無人可訴、無人可解，悶在心無處排解，少年的眼底，自然也就多了一分憂愁。

    這段日子，君儲滕申已經對他配製的“養身之藥”十分依賴，用量也在逐日增加，眼下，每日都至少需要兩爐安神香，才能勉強保證夜間睡眠，和日常的心緒穩定。由於之前存量有限，滕申便下令讓星汐在行宮多多種植無憂，並隔三差五催促他來采集，好回寺製香。他哪知道，這些“奇效藥”都是出自束江之手——從選材到用量再到熬製，他都煞費心思，既要達到君儲殿下要求的“效果”，又不能露出太過明顯的痕跡來。

    之前，滕申身邊有醫師曾對君儲每日離不得手的“安神香”有所質疑，還大動幹戈地將香灰、藥材都徹查了一番，最終，又未找出任何疑點，隻得作罷。但此事之後，星汐與束江都更加心謹慎，對於藥材和配料的選擇和處理上，也更為仔細。

    這日，星汐又來行宮隨束江上山采藥，他跟在束江身後悶悶走著，兩人一路上了後山。星汐聽從束江他吩咐，去割采腳邊的藥草，因為心不在焉，好幾回都差些被刀刃傷了手，束江在一旁看到，心中明白所為何故，卻也不動聲色。至晌午，藥材采得差不多了，二人才找了處稍寬闊的地方坐下歇息，冬日難得豔陽高照，曬在身上，也是暖意融融。

    “餓了吧？知道你今日要來，阿昆他們可是從一清早就開始忙活了，要給星汐公子做燒肉吃呢！”束江坐下來，就著麵前的溪水，把手幾個又大又紅的李子洗幹淨了，順手遞給星汐。

    星汐一手拿著采藥刀在地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劃著，一手接過束江遞過來的鮮果子，也不話，悶聲不響地便咬掉一大口去。

    “新宮城那邊，一切可還好？”束江看著星汐狼吞虎咽，手那個果子很快就被他啃得隻剩一顆核，笑了笑，又遞過一個去，一麵又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孩子。越看，越不由暗歎，這匆匆幾個月，星汐身形幾乎是月月都在變化，每次他來，都覺得他又長高長壯了些，身體骨架肌肉也日益明顯。想來，在承京寺那邊，每日諸如劍道、騎射等諸

    多體能訓練應是十分艱苦，難為這個孩子，如此年幼，卻能堅持不懈，能得今日強壯體魄和英雄氣概，實屬不易。心想著，束江欣喜難掩，再望向星汐的時候，嘴角就不禁蕩漾出笑意來。

    “嗯。新宮修建已成大半，前日滕申還命我隨他一同去問台視察呢。”星汐接過果子來咬了一口，大概覺得有些酸澀，便放回到籃子去，又順手在舊衣襟上擦了擦手上沾到的果子汁液。

    “問台啊？那應該是……新君登基的地方吧？”束江伸手將星汐放回籃子的那個果子拿起來啃了一口，漫不經心地問到，見他點頭，隨後又笑笑，“那地方，一定非常氣派吧？”

    星汐聽見，抬頭看了束江一眼，張張嘴，欲言又止，最終，又挪開視線望向遠方。

    “滕申那個廢物，身體愈發不中用了，冷受不住凍，所以在那也沒待上多久，隻看了看問梯和祥雲座後，便匆匆回居所去‘進補’。”星汐著，拔了根野草在手把玩一會兒，又放進嘴嚼，雙眼始終直愣愣看向遠處。

    束江見他略帶沮喪的樣子，隻當他是提及“帝座”而引起的孩童情緒，也沒往心去。

    “！你都不知道那個廢物現在有多可笑！朝政要事一概不理，甩手給大臣去處理，自己則抱著個香爐，對‘安神香’依賴成癮，還幻想新宮殿落成，他由此搖身一變，做了皇帝……也不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是什鬼模樣？！我呸！！”

    “星汐，要沉住氣……”星汐言辭愈發激烈，束江聽不過，忍不住開口勸他。豈料，還未等他嘴那句話落地，星汐忽然扭轉過頭來，盯著他戴的一副粗厚護掌，目光灼灼，清冷犀利。

    “阿江，你以前采藥，是從來不戴手套的。”

    “……”束江一時呆住，未曾料想星汐會注意到這細節，又聽他話好像還帶著深意，心中不由撲騰一下。

    “這個，是……阿櫻做的吧。”星汐看了看束江的護手，那針腳織法對他來，簡直太過熟悉——同樣的護手，他也有幾雙，都是跟隨阿櫻習武之後，她連夜盡力趕製出來的。雖然比不得繡娘們的精心巧製，卻也極舒服，最重要，是飽含她對自己的一片期待與信任。因此，星汐總舍不得用，悄悄將護手放起來，寧願滿手都被沉沉弓箭磨出碩大血泡，再變成一個個的硬繭。

    束江見星汐一語中的，也不再躲閃回避，便點點頭承認。其實這副護手，宓櫻半月前就做好交給他了，冬日一來風冷僵手需要保暖，二來山上野棘叢生，采藥稍不留神就會劃傷手，戴上護手總是要好些。束江心中感動，本也不舍得戴，但幾日前，他卻發現，如今是不得不時時都戴著了。

    “星汐，我和阿櫻，我們……”束江一時真有些局促，心翼翼找著合適的措辭，希望可以將他與阿櫻的事，向這古靈精怪卻又格外敏感的孩子解釋清楚，且最好是令他能夠接受自己與阿櫻的這段曲折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