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邦製試驗：“湖南共和國”何以夭亡？

    中國的地方自治在晚清萌芽，於上世紀２０年代初的“聯省自治聯邦製試驗”運動中達到高潮，但隨後，它就被刻意遺忘了……

    ●丘曉江／文

    中國的聯邦製試驗，湖南第一個吃了螃蟹。它吸引了眾多目光，不僅湘軍在其中大展身手，湖南士紳、各界精英也不甘寂寞，甚至社會名流、國際學者也趕來插一腳。然而人多了，意見就砸了，各種矛盾與糾葛輪番上演。再加上湖南地處中部，在南北夾縫中求生存，也成就了一出南來北往、衝突不斷的悲喜劇。

    湖南人終於揭竿而起

    １９２０年６月１１日晚１０點鍾，長沙督署衙門，北洋軍師長李逵元得到一個可怕的消息，湘軍此時正兵分兩路向湘潭、寧鄉推進，兵鋒直逼長沙。湖南都督張敬堯聽後卻十分鎮定：“我決定死守於長沙，與長沙城共存亡！”

    段祺瑞的皖係與吳佩孚的直係，同屬袁世凱創建的北洋軍。辛亥革命後，大總統袁世凱雖維係了全國的統一，但南方滇黔粵桂等省，實際上是被地方軍人控製。

    然後孫中山舉起護法旗幟，聯合滇桂軍人在廣州自組軍政府，南北開始分裂。

    此番隻有三千人的湘軍，居然從發動進攻開始，就一路勢如破竹，不到兩個月就占領了長沙。段祺瑞的猜測沒有錯，吳佩孚確實與湘軍“勾結”了，因為他此時正準備掉軍北上，與皖係決一死戰。同屬直係的總統馮國璋，正在北京與段祺瑞為中央大權爭得麵紅耳赤。

    湘軍隻有正規軍一個師及一些雜牌軍，可用槍支合起來３０００杆左右。然而就是這支“叫花軍”，卻讓湖南上下雲集響應，尤其是湖南民眾紛紛衝殺而出，在各處打遊擊戰，配合著本省的軍隊。據當時報刊報道，這些農民自己組織起來，拿起扁擔、鋤頭做武器，到處截斷交通，奪取北軍的武器輜重，使得北軍腹背受敵，不得不迅速退走。

    長期本來夾在南北中間，飽受戰禍的湖南人，終於揭竿而起。

    １９２０年６月，譚廷　闓率軍凱旋，三度督湘，成為國民政壇不倒翁。７月２２日，他向全國發出通電，決心順應民意，宣布湖南自治。一個月後又發一封通電，主張各省民選省長，然後由各省自治政府組成聯邦製國家。原本隻是要“湘人治湘”，卻搖身一變成了聯邦試驗。

    湖南的自治大戲，演變之快，很快超出人們的意料。原本軍人和士紳名流高唱主角的活動，忽然如燎原之火，燒遍三湘大地：１０月１０日，學界、報界、法界、工界、商界等數十個公民團體浩浩蕩蕩，遊行至湘軍總司令部，向政府請願召集人民憲法會議，實現真正的民治。遊行隊伍途徑省議會時，還有人跳上屋頂，一把扯下議會旗幟，人們隨之爆發出“打倒舊勢力”、“解散省議會”的歡呼聲。

    湖南青年、日後共產黨的領袖毛澤東，也加入狂歡的人群。這年７月，他聽說湖南準備自治，遂興衝衝從北京趕來，一口氣發表了《湖南共和國》等多篇自治文章，一麵醉心於湘人自治，一麵又憂心民治可能會被偷梁換柱為管治。這其實是當時激進知識分子的普遍擔憂。

    憲法由誰來起草，決定了省憲能否體現“主權在民”的思想。不幸的是，非常時期，譚廷闓卻一心想擺脫紛爭，置身事外，所以他竟給省議會發去了一封公文說：“貴會為立法機關，似應仍請主持。”

    幸好有人出來幫忙了。關鍵時刻，湘軍內部發生了政變。湘軍集團有三派，分別由譚廷闓、趙惕、程潛三人領導，文人出身的譚廷闓最不會打仗。可在驅張後，他卻一身而兼督軍、總司令、省長三職。於是程派軍人於應祥以士兵鬧餉為名在平江嘩變。隨後，不少湘軍將領陸續加入倒譚大軍。譚廷闓隻得匆匆將總司令一職讓與趙惕，又舉薦警務廳長林支宇為臨時省長，自己狼狽離去。

    不倒翁譚倒台了，湖南自治前途瞬間明朗起來。新司令趙惕在各界代表聯席會議上立下重誓：“謂湖南將取消自主，是喪失湖南人格…　…若有此事，予之人格盡喪，予必自殺以謝湖南。”有趣的是，此後，趙司令即在製憲活動中銷聲匿跡，從未涉足起草地一步，從未索閱憲草一覽。沒有任何外部幹涉，憲法精神竟按學者的理想走了——一個月後出爐的湖南省憲法，效仿英法的責任內閣製，采用省務院製，對省長在用人行政方麵，設置了多重限製，比如規定省務院長及各省務員，非經議會同意，不得任免；省長發布命令文書，非經省務院長及主管司長之副署，不生效力；同時規定，省長任期４年，不得連任。

    這時，在又一輪政治洗牌中，臨時省長林支宇早已逃走，趙惕兼任省長。而他一手放權的學者憲法，卻給了他種種限製，甚至杜絕了讓他連任省長的可能性。

    為此湖南報紙紛紛讚美，說他們的湘軍已經“大徹大悟”，真是湖南人的幸福。

    這次戰爭，拆穿了湖南自治的假戲法１９２１年春天，就在湖南關起門來製憲之際，長沙來了一批湖北客人。客人們說，湖北正準備把平庸無能的直係督軍王占元趕出去，加入湖南的自治陣營。但湖北自己沒有軍隊，隻有向湖南祈援。湖北說客許諾，隻要驅王成功，湘軍便可駐軍鄂南，由鄂省供給軍餉、軍火。無獨有偶，此時，在四川內部鬥爭中失敗的前督軍熊克武，帶著自己的第一軍向外發展，也到長沙來商量川湘出兵湖北之事。

    這豈不是湖南擴大連省自治陣營的好機會？但趙惕卻下不了決心。他擔心“向外發展”會影響“自治”形象，更擔心一個人——與王占元同直屬係的吳佩孚。王占元與吳佩孚的關係在日益疏遠，吳不會拔刀相助的，但為保險起見，還是應該派人到洛陽去見吳。於是趙惕便請葛豪前去遊說。誰知葛豪竟一去無影，趙惕隻得加派軍法處長蕭光禮前去。蕭到了洛陽後，見吳佩孚每天忙這忙那，根本找不到單獨談話的機會，等了好幾天沒有下文，隻得掃興而回。不想剛到車站，就被老朋友、湘軍第一師師長宋鶴庚給“劫持”到家。

    得了蕭光禮的匯報，趙惕信以為真，又素知王占元的軍隊不中用，於是按捺不住，不待盟友川軍出動，便首先派兵出發了。果然，湘軍連戰連勝，１９２１年７月中旬才出的兵，８月初就逼近湖北省會武昌，逼得王占元望風而逃。

    不過王占元前腳剛走，吳佩孚後腳就到了漢口。在此前，他已派了直軍第二十五師師長蕭耀南做前鋒，向漢口進發。當湘鄂大戰之時，王占元每天都發幾分電報祈援，蕭耀南卻坐視不救。直到８月９日，北京政府的任命下來，吳佩孚當上兩湖巡閱使，蕭耀南成了湖北督軍，吳佩孚這才坐鎮漢口，開始調兵遣將。

    吳軍勢不可擋，先鋒蕭耀南神不知鬼不覺地調軍艦溯江而上，繞到湘軍之後，攻占嶽州。湘軍首尾不能相應，大敗。而另一邊，姍姍來遲的川軍，也很快被吳佩孚收拾妥帖。

    湖南擴大連省自治地盤的美夢，被吳軍鐵蹄踏得粉碎。

    誰挖了民主自治的牆角

    可實際上，參與的人並沒有製憲學者理想中那多。對於這種從天而降的民主權利，大部分老百姓不懂“珍惜”，紛紛放棄投票權。他們不明白，為何要犧牲時間，十五地跑到投票所，去投一張與自己不相幹的票。

    不過選民雖然嚴重不足，投票卻依舊進行得如火如荼，甚至火藥味十足。比如省會長沙的投票開始時，學生聯合會派人分赴各處投票所，決心做選舉的“護法使者”。據當時《大公報》報道，前往長沙東區投票所的，有育才、明德和第一師範的學生。投票開始不久，有一個人手持數十張選票前來，兩學生見狀，大感奇怪，上前詢問說，按照投票辦法，每人隻有一票，先生為何投這多票？先生無詞可對，惱羞成怒下居然大呼喊打，其餘選民紛紛附和。一時間，投票所化為戰場，原本在周圍遊走的幾名“灰衣悍將”也衝了上來，開始重拳傷人。長沙知縣聞訊趕來，多方開導選民，並派全副武裝的軍士，才把狼狽不堪的學生護送回校。

    手持數十張選票的“愚民”，都是被雇傭來投票的。根據當時報紙所載，由於選民紛紛放棄投票權，大部分投票便被把持在各地士紳手中，而那些需要選票的候選人，便去賄賂討好鄉紳，拉到票之後，再雇人投票。這樣的投票，充滿了黑幕、醜聞與混亂，被時人譏諷不能反映民意的十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