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背影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遼河(2013年7期) 本章:正文 背影

    背影

    遼河有約

    作者:秋泥

    一

    蕭長山沿著衛工河走走站站,臉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他在想早晨的事情。早飯後,兒子給他翻換洗衣服的時候,在床箱夾縫摸出個舊筆記本來,兒子翻開本子看了看,伸到他眼前:

    “爸,誰寫的呀,這本子上的詩?”

    蕭長山把本子推遠,眯縫起眼睛:粉紅色塑料皮兒,摸著硬撅撅的,翻開首頁,發黃的紙麵上字跡已經褪色,隻依稀辨的出 “桃花流水”四個字……蕭長山眉頭跳了一下,似一道電流“倏”地通到了記憶的深海,他集中心思捋了捋,終於撈出了本子的主人,他拍拍頭說:

    “哎呀,這個人可不簡單,是個舞蹈家。”

    “您還認得舞蹈家?”兒子驚訝地問。

    “你聽他吹吧,”沒等蕭長山應聲,一旁的老伴接住話茬,“和他過了一輩子,就沒聽說過他還認得個舞蹈家,嘁。”

    蕭長山白了老伴一眼,沒理她。倆人磕磕絆絆了一輩子,一說話就犯相,不知不覺間,蕭長山就關閉了和老伴交流的通道。說啥是你的事兒,聽不聽是我的事兒。兒子怕倆人兒嘰咯,也就不問了。晃晃本子說,給我吧。蕭長山點點頭,他知道兒子愛收集舊東西。

    今天是周日,路上的行人不多,空闊的河岸隻有一條白色的流浪狗尋尋覓覓地獨行。狗兒走的不老實,樹根、石凳、欄杆腳,到處支腿兒拉尿。

    這八成是條害前列腺的老狗。蕭長山想。

    這一瞎聯係,把自己弄出了內急。忙尋一豁口,捋著護階一步一蹭下到了河邊。四下踅摸,沒看見人,就往河“漓漓啦啦”地撒了一潑尿。末了,打一激靈,險些把帽子抖摟掉。好陰冷的天!蕭長山一邊係褲子,一邊想,狗兒為啥不打激靈呢?他看過狗打哈欠兒,沒見過狗兒打激靈。

    想不出答案,索性打量起腳下的衛工河。這條河一到冬天,就會有大團的白在河麵上翻滾,將岸邊的鬆柳蒸騰的毛茸茸的。人站在河邊,就站進了晶瑩的童話世界。

    多美!誰敢想它過去的樣子?蕭長山想。

    蕭長山在這條河邊走了四十多年,他當然熟悉這兒的一草一木。四十年前,衛工河兩岸林立著無數的大煙筒和廠房,濃墨重彩地凸顯著這個北方工業重鎮的分量。那時還沒有環保概念,工業廢水及居民生活汙水統統排放進衛工河,使河水終日散發著刺鼻的腥臭味兒。那時的河水呈醬油的顏色,水麵不時飄過一灘灘的油花。那些油花有的巴掌大小,有的鍋蓋大小,中間藍汪汪的,邊緣則濕乎乎爛唧唧的,遠看,像漂了一河的癩蛤蟆皮。

    河水渾濁,河邊的植物卻長的異常茂盛。蓖麻杆瘋長出一人高,葉子大如鬥笠;打碗花纏著爬山虎,擰麻花似的爬到幾丈高的樹冠子上。附近住的孩崽子們,終日在密不透風的蓖麻林子穿梭。他們網蜻蜓,捉螻蛄,躲貓貓,或掐著木槍帶著草圈,把蓖麻林當成了青紗帳……

    令他記憶深刻的是孩崽子們經常玩的“揀兒子”遊戲。那時節,從鄉下往城運送農副產品的馬車絡繹不絕。馬鈴鐺聲隨風傳送,孩崽子們聽了立刻雀躍起來,從蓖麻林中魚貫而出,奔上橋頭,自橋欄下整齊地蹲成一排,遠看,似蹲了一溜猴子。滿載著茄子土豆的馬車“”駛來,在十字路口即將拐彎的一那,孩崽子們一起大叫:

    我兒子是誰呀?

    喔!喔!(我!我!)車把式搖鞭收韁,嘴回應似的吆喝道,一問一答竟銜接得不差分毫。孩崽子們立即誇張地哈哈大笑起來。車把式諳熟城孩崽子的勾當,大都不作理會,這幫犢子,越搭理越來勁。也有脾氣不好的,“嘎”地一聲拉死車閘,翻身跳下馬車,擎著三米多長的鞭子,大步流星趕來,嘴吼:

    我打死你們這幫小癟犢子!

    這就正中孩崽子們的下懷,他們呼啦下投入蓖麻林,嬉笑聲伴著蓖麻林“唰拉唰拉”的搖曳此起彼伏:

    哪有兒子打爹的……

    哪有兒子打爹的……

    車把式怒火中燒,把蓖麻葉子抽打的漫天紛飛,卻傷不著孩崽子們半根毫毛。

    這些事就像發生在昨天,就一晃的功夫。

    他覺得衛工河是認得他的,這樣想著,眼見河水響應似的歡快了許多。水麵,白蒙蒙的霧氣,綿綿不絕,騰空之際,露出許多擰成麻花勁的暗流,暗流激起的水花暴露了這條河的秘密——看似凝滯的河水,其實一直在暗中遒勁地奔流著,不經意間裹走了許多東西。

    “你是個賊!” 蕭長山瞥著嘴兒說。

    仿佛被說中了痛處,細流“唰”地隱進霧,水草也無聲地下潛,河麵的霧氣更濃了,極目望去,整條河都朦朧起來。

    二

    走著走著,蕭長山忽然想起該聽評書了。站住腳,哆哆嗦嗦地掏出收音機,打開開關,把耳機插進耳朵,把收音機裝回口袋,繼續趕路。

    他要聽《太平洋戰爭》。這是新評書,講的是二戰的事兒。過去那些講古的老段子早聽膩了,翻來覆去就那幾個。這新評書好,美國鬼子打日本鬼子,打得激烈,打得過癮。最重要的是,哪一方吃虧他都不跟著揪心。

    蕭長山十幾歲的時候見過日本人,在“奉天驛”,就是現在的沈陽火車站。蕭長山那時做些小買賣糊口,冬天賣燒餅,夏天賣涼糕。燒餅是芝麻鹽的烤餅,在北市場饅頭坊上的;涼糕是芝麻白糖餡的,在西關回回營進的。燒餅、涼糕都是七分錢進,賣一毛錢,一個掙三分。每天天剛蒙蒙亮他就起來了,進完貨,就挎著雙層的籠屜盒,沿著馬路灣至火車站一線叫賣。那時日本人搞“糧食配給”,不允許中國老百姓吃大米白麵。抓住了,按“經濟犯”治罪。所以,蕭長山的買賣雖小,卻做得提心吊膽。

    在這片管區有個外號叫“黑豆皮”的日本巡警,矮趴趴的個頭,配上一張長滿橫肉的黑麵皮,人凶得很。蕭長山被“黑豆皮”抓住過兩次,沒收了東西不說,還罰他下跪認罪。當蕭長山第三次被抓的時候,“黑豆皮”認出了他,當即暴跳如雷,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破口大罵。大意就是,屢教不改啦,混蛋啦,從重處理啦之類的。罵著罵著,冷不防就踢了蕭長山一腳。這一腳踢在了他的肚子上,很重。蕭長山疼得上不來氣兒,也哭不出聲來。“黑豆皮”仍不解氣,哇哇叫著把燒餅倒進了垃圾箱,又踩爛了籠屜盒。最後,“黑豆皮”咬牙切齒地說,不看你年紀小,就送你進大和警署法辦!

    打那以後蕭長山再也不敢賣燒餅了,改糊火柴盒了。所以,他特別憎恨日本人。那時大街上經常能看到一些缺胳膊少腿兒的日本傷兵,聽說都是在關給打殘的。蕭長山想,最好把“黑豆皮”派關去,把這癟犢子的兩條腿都打折嘍!

    去年三月,電視上天天播日本大地震的事,說是地震引發了海嘯,淹死了不少人。蕭長山聽了就喊該!說是報應。後來又看到了不少失去親人的婦女孩子畫麵,他不落忍了,喃喃地說:早先年造孽的都是些老鬼子,不是現在的這些人啊!

    近來電視上天天講釣魚島,講日本人要把釣魚島收為他們國有,呸!這日本人真不要臉,和這樣心懷鬼胎的鄰居相處真是麻煩。當年,在中國,禍害多少人?一屁股屎沒揩淨,如今又搞事兒,就他媽的欠揍。後來收音機說,有人遊行,抗議日本鬼子侵占釣魚島。蕭長山認為很有必要,這樣能讓小日本子知道下中國老百姓心聲,想侵占咱們領土沒門兒,咱十三億中國人不答應!

    再後來發生了砸車事件,蕭長山覺得不以為然,要砸也得砸日本鬼子的,砸自己同胞的就說不過去了。老百姓使用的很多家電是日本產的,能都砸了嗎?日子還過不過呢?年輕人天天喊打,他們是沒經過兵荒馬亂的年月啊!唉,自己老了,不然……他突然記起年輕時一位夜校老師寫的詩:

    恨我未生在當年,

    持槍躍馬守疆邊。

    灑盡一腔青春血,

    斬殺日寇三千萬。

    這是何等的豪情?蕭長山如今讀來卻沒了當年的血脈賁張。日子像水一樣的流,自己轉眼就步入了古稀之年。打鬼子?槍都扛不動嘍!咋過來的?不知道,就一晃的事兒。

    同單元一個細溜溜的小媳婦,沒事愛牽著一個細溜溜的小丫蛋,遇見他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訴苦:這孩子,啥時候能長大呀,可愁死人了。他撫摸著丫蛋的毛發稀疏小腦袋,認認真真地叮囑著小媳婦說:

    “別盼,千萬別盼,一晃兒就長大嘍,真的,就一晃的事兒……”

    三

    衛工河南北走向。往南兩站地,是蕭長山家居住的小區;往北三站地再向東走一個街區,就是他幹了一輩子的鐵路器材廠。他在那工作了近五十年,如今老了,廠子不再需要他這個八級模具鉗工了,不再需要他這個“JD鋼絲卡”衝壓模具的發明者了。

    兩年前,衝壓分廠廠長竇胖子把他送到了廠門口,臉上不陰不陽地笑著,目光遊移不定,沒事過來轉轉唄,就當活動筋骨了。

    竇胖子是笑麵虎,有一天他不笑了。

    當他和蕭長山在車間安全通道上碰麵的時候,沒像以往那樣點頭哈腰地打招呼。而是麵無表情地昂首而過,這有些不同尋常……或許人家忙呢?畢竟是領導。

    笑麵虎不是見誰都笑的,隻有上級領導或是值得他恭敬的人,才會獲得他那副謙卑溫馴的笑容。蕭長山顯然也在恭敬之列。他清楚,這待遇不是因為他連續三十年獲得過廠級先進,而是因為技術。換言之,有他蕭長山在,衝壓分廠鋼絲卡的產品合格率就會保證在百分之八十以上。反之,合格率就會掉在百分之五十以下,等於幹一半扔一半。所以,無論衝壓分廠換成誰坐莊,都得拿他蕭長山當盤菜。

    蕭長山瞄著笑麵虎的背影,胸口突然抽搐了一下,仿佛運行自如的設備突然遭遇低電壓,一口氣兒滯扭扭地憋在胸腔,讓他難受不已。他捂著胸口想:胃,又鬧毛病了?就近坐下來,跟小青工討口熱水,小口小口地潤著。終於打出了幾個逆嗝,慢慢緩應了過來。

    那天下午,廠子召開了重要會議。會上年輕的廠長一臉嚴肅地宣布了關於產品轉型和部分職工下崗分流的決定。對於下崗分流蕭長山不感冒。他十年前就退休了,返聘這十年,他被當成彌勒佛一樣供著,愜意的很。真正讓他感到震驚的是,JD係列產品在市場競爭中被淘汰了……

    蕭長山依稀記得離開廠子時的情景。

    晚上,工人們都下班了。蕭長山打開床子上的工作燈,坐在床子前端詳著自己發明的鋼絲卡模具,端詳著這個給他帶來幾十載榮譽的鐵家夥:黑不溜秋的,真他媽難看!他笑了,本來就難看啊,土法上馬的東西嘛。

    抬頭望去,一座座巨大的衝床,蹲伏在寂靜的黑暗中,像一頭頭假寐的獅子,似乎在養精蓄銳,等待著天明再展雄風。

    打開飯盒,麵裝著從食堂買來的炸黃花魚、肉炒瓜片和一頭蒜茄子。又從兜子掏出一瓶高粱燒,“咕嘟咕嘟”地往搪瓷缸子倒,他要在機台上吃最後一頓夜班飯。端起缸子的那,他想到了自己的師父,那個滿麵紅光、性子剛烈的胡老頭。師父十六歲進廠做學徒,那時候廠子叫“滿鐵電池株式會社”,老板是日本人。

    解放後,師父成了新中國第一代技術工人。師父有三牛:技術牛,酒量牛,脾氣牛。遇到原則事兒,管他書記、廠長誰的賬也不買。雖然扛上,依然備受尊敬,因為技術。八級工,大工匠,在任何企業都是寶貝疙瘩。師父平時言語金貴,喝完酒後就瞪著血紅的眼珠子跟他吼:

    “蕭長山,你給我記住嘍——技術,技術,還是技術!技術過硬,天王老子咱也不尿他!”

    蕭長山做洗耳恭聽狀,心卻憋不住想樂。師父說話帶口音,把技術說成了雞術。

    後來,師父死於肝硬化,彌留之際跟他嘎巴嘴兒,看口型還是“雞術”倆字,蕭長山扒著師父耳朵喊:

    “師父,長山記著呢,‘雞術’過硬,天王老子咱也不尿他!”師父聽了,“哢吧”下咽了氣。

    蕭長山記住了師父的話,學習技術更加用心了。他漸漸地發現,過去必須向師父請教的問題,現在自己琢磨琢磨就解決了。他想了想,明白了。這好比他包粽子。蕭長山本不會包粽子,每年五月節都是母親張羅著包粽子,沒他什事,管吃就行了。

    母親過世後,到了五月節孩子們依舊嚷嚷著要吃粽子。媳婦是病秧子,指不上。蕭長山隻好自己買了江米、紅棗、粽葉、馬蓮,依著母親的樣子泡米,煮馬蓮、粽葉。開始時他怎包都包不好,不是包鬆了漏米,就是掐緊了捏壞了粽葉。他停下來,坐在月影兒地抽煙。月光飄進窗戶,落在地上,在他腳下無聲地流淌。他看到母親一雙白淨淨的手,靈巧地把粽葉圍成錐筒,然後放進一顆紅棗,然後添米,然後用馬蓮繞成四角形,那個節打的是雙扣,像飄飄欲飛的蝴蝶。母親的動作輕盈極了,母親一邊包,一邊說著包粽子的要領和端午節的一些傳說……

    蕭長山再次坐回米盆邊上時,他發現自己會包粽子了。他高興極了,他想,今後每年都要給孩子們包粽子吃,就像母親小時候給自己包粽子吃一樣。端午節的早晨,他剝了三個白胖胖的粽子放在了母親遺像前:

    媽,嚐嚐兒子包的粽子,你孫子說好吃,說和奶奶包的是一個味兒,就是沒奶奶包的模樣精巧。

    母親笑了,母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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