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英倫文化紀程(上)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陽光(2012年12期) 本章:正文 英倫文化紀程(上)

    英倫文化紀程(上)

    散文隨筆

    作者:馬力

    塞繆爾·約翰遜表露過一種深刻的體驗:“當你對倫敦厭倦之際,就是對人生也已經厭倦了。”這位編纂出《英國大詞典》的十八世紀的英國作家對一座城市如此傾情讚詠,使我嗅到了泰晤士河邊迷人的氣息。

    一

    近午,“波音777”寬大的翅翼,割破北京上空的雲幔,尖利的長嘯使空氣抖動起來。我輕輕的身子,自城市叢密的樓林升至萬米之上,看到了晴碧的天色,看到了雪白的雲絮,看到了金黃的陽光。心,開始了詩意的勃動。無論是浪漫的天遊,無論是放曠的海航,無論是飄雲,無論是水浪,都是適宜靈魂棲息的地方。一切感思、一切情緒、一切想像,都可在清籟和流彩間去尋。無疆的穹蒼,收攏於坐椅上一方小小的熒屏——浩瀚的海洋、遼闊的大地,微縮成塊狀的圖案;各大城市隻簡化為若幹個點,移動的飛機圖形,拖著細線,連接著它們相距的空間,標出一道清晰的航跡。約五個小時後,飛臨烏拉山。從地理課上得來的一點兒知識告訴我,俄羅斯疆域內的亞歐分界處正在這道山。雲層浮在我的身下,掩去了這座著名界山逶迤的影子,我無從把目光下視,我隻在癡想中感受葉卡捷琳堡的蒼古與沉重,橫跨兩大洲的激情也隻可在這飛越的一刻體會。黃色板塊的大陸,是藍色波濤上的浮舟,隨我飛翔的心漾動。波羅的海此時就在機翼下掀蕩著它輕盈的身軀,一層層地激散狂恣的光焰,燭亮我隱在幻想世界的雙眼。我按動幾下遙控鍵,熒屏上的畫麵灼灼地頻閃。在遙遠的雲空觀摩人間演繹的悲喜故事,似乎又是隔膜的,難以引出我的淚與笑。

    在夏令時的英國,格林威治時間下午兩點四十分,飛機的輪子富有彈性地觸著希思羅機場的跑道,巨大的慣性和震耳的轟鳴,考驗著神經的耐受力,積聚於天地間的全部能量,仿佛在盡情釋放。

    此時遠在東半球的北京,已經入夜了,星月清涼的光芒驅走古城的暑熱。我抬腕看看手表,把時針回撥了七圈。我要按照倫敦的節奏,說得更準確些,是要以本能的適應力,來度過一周的旅行生活。在莎士比亞和狄更斯的英倫,感知另一種文明的力量。

    “我喜歡迅速而方便的交通,因為擴大人們可以活動的世界的範圍,就會擴大他們的心胸。”陌生而新鮮的景物映入視線,心縈響的是奧爾德斯·奧納德·赫胥黎的話音。

    希思羅機場建在倫敦西南,占地之廣,在世界上是出了名的。入關,走出四號航站樓,導遊劉力舉著一張紙在門口接團。紙上寫著“北京貴賓團”,而且他一張嘴,我就斷定他是北京人,雖則多年的海外生活使一口還算純正的京腔稍打折扣,不過在我聽來反有一番特別的味道。口舌在兩種發音不同的語言之間開合伸卷,時日一長,倒無法不改變一些。並非出諸刻意的模仿以充時髦,就順耳、自然。既然“語言是心靈的外衣”這句套話還沒有死掉,就無妨認為,這位在異鄉初次見到的導遊,是可信的。況且他的語氣平和,聲調不高,語速又掌控得快慢相宜,聽上去頗舒服。我剛來,便是一些此地的常識,比方英國是一個南北長一千公、東西寬五百公的島國,比方英倫三島的提法出自那位晚清遊歐的斌椿之口,卻非準確,等等,初聽他講起,對於不博聞的我,也有強記的興味。

    空調大巴朝北開去。路麵不寬,兩邊也沒有開闊的林野,排在路側的都是房屋。 這是倫敦的四區,一路往前,三區,二區,一區,相依地連在一起。市區的此種劃分,對我倒是一種新的獲得。過去讀英語課本,知道倫敦是劃作東、西兩區的,貧富的差別也極明顯。到了現在,遺風未絕。劉力講,半月前,倫敦獲得二○一二年第三十屆夏季奧運會舉辦權後,布萊爾政府定下在東區建設奧運村,延續於那的貧困將消弭。

    居民區臨著公路,以雙層獨棟小樓為多。顏色不統一,白、黃、綠、粉,搭配得諧調而悅目。窗下養著花,樓後的花園也植草栽樹,前後都是養眼的紅紅綠綠。美的趣味源於對生命的熱愛和珍視,源於深厚的修養。將優雅的情調化為花朵,植入生活的原野,在亮薄的葉片上凝視性情的紋絡,是文化傳統在人格氣質上的表露。說起倫敦,舊的印象,總徘徊著煤煙和久難散盡的霧。徐誌摩就惱於倫敦的煤煙。現在的這,景況早不是那個樣子。鮮花綻放詩意的光澤,濃淡的馨香浮在透明的空氣,並且它的夏日不如北京悶熱,大西洋的風吹來潮潤的氣息,一陣晴和的日光,一陣微涼的驟雨,變換著倫敦此季的氣象。出門是要常備著傘的,說不定早晚還應添件夾衣。我喜歡倫敦半晴半陰的天氣,如一位矜持的紳士,不守規矩的天性卻在他的靈魂深處偶爾一顯。

    進抵倫敦市中心,樓屋的樣式多起來,馬路在它們中間起伏,讓我行閱建築的大觀。中古時期的建築文化是一元的。哥特式的教寺和城堡,體量高大,視覺感沉重,緊壓著人的心。維多利亞時期的樓宇起了一些變化,不再如森林似的隻顧朝天上伸展自己的軀幹,而是轉向平寬方正,追求建築體對於大地的貼近性,並且折射出內心的堅實與穩固。細部上繁複的刻飾又透出華貴的建築取向。這是審美上的求異。一些樓房在醒目處標注營造年代,多是十九世紀的建築。它們似乎脫離了本身的器物性而演變為一種文化符號,在高高的地方顯示著榮耀與尊嚴。我的視線穿越時空,將其作為建築文化的遺產來仰瞻。時間化為粉塵,彌散在回想中。每一粒微塵都帶著曆史的重量。我又不免覺得“一切堅固的東西都在時光中消散無跡”這話過於強調形而上的力量。思想的傳承固然永,器物性的石築亦包含精神的內核,使望者在凝眸的一瞬,感受著觀念的鋒芒。觀察的意義在於接受,視像的洪流衝擊著我的舊有的文化記憶。我隻在早年的上海之遊中,看過外灘的樓林,卻還相似到七八分。至於紫禁城的宮殿、五台山的廟宇,論列起來,實非一樣類別。在同一時空,倫敦固守著昨天的建築群落,在平靜中存續著生活的原有秩序;北京傾力開發龐大的地產,在有限的方圓內砌造著無數新的樓廈,潮水般湧入首都的人們,內心彌漫的決不是懷舊與複古的情緒,卻隻想同昨天告別。激烈與狂躁在體內積聚,成為人生強勁的驅動力,在安居中滿足現實的物質期待成為生存的至高信條。古典主義和現代風尚的強烈對比,更喚起我對於觸目一切物象的新鮮感。一個外來人,是從外層一點點地進入它的核心部分,而建築則是抵臨終極落腳點前最初的橋梁。

    “每個時代都有一座城市作為它的象征。巴黎是十九世紀的象征,紐約代表著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倫敦市市長肯·利文斯通這樣認為。言下的意思是,城市經濟的繁榮,使莎士比亞時期的倫敦成為二十一世紀歐洲的國際化大都會的象征。

    一路觀覽著。柔軟的目光觸著堅硬的石質的古壁,歲月添深了它們黃舊的顏色。建築的不可移動性這個鐵則若可破一回,或者我身附了魔力,會把這千百年的樓宇安放在天地間的展場,以欣賞油畫的心情欣賞這些完美的裝置傑作。在水平、垂直和傾斜的線條交構出的巨大尺度前,我的靈魂將戰栗。

    海德公園、格林公園,都鋪著寬展的草坪。草色淺黃。到了冬天,雨水一多,就會轉綠。海德公園的一角,聚著一些人,聽某位先覺者站在肥皂箱上宣講“真理”。這個Speaker’s Corner始自維多利亞時代。一百多年過去了,思想的表達已經常態化,成為一種開放的生活方式。作為一個獨立的人,他們有權利無拘地談出對於世界的感受和思考,並在這個場所驗證自己的思想力。列寧也在這個地方聽過觀點的交鋒吧。思想的根苗在自由的空氣繁茂。陳寅恪葬於廬山花叢深處,墓石上鐫十字:“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舉凡文化建設者,無論東西,同懷著民主的信仰。悉尼也有海德公園,一樣的綠草如茵,一樣的碧樹如雲……這是適宜懷著閑情散步的地方。鋼筋水泥築成的樓廈,隔不斷心靈與自然的聯係。海德公園的草樹,把城市人送回田野的懷抱。

    已是下班時間。地鐵和公交車站的人多起來。倫敦的男士穿戴講究,西裝革履的某一位,或許就是剛剛走出公司大門的CEO。他們的神態,散淡而隨意,看不出工作和生活對精神的重壓。英倫的氣質,是靠具體的生命來承載的,況且我又是一個愛將觀察的興趣放在細節上的人,宏大的場麵可以放過不顧,浸滿生活實際滋味的平常的人和事,能夠使我對陌生的地方盡快熟悉起來,找到貼心的感覺。一輛車開過來,沒有那樣多的乘客急急地爭擠,互不相讓,車廂內也不擁塞,一切都是安靜的、守序的,諧調的生活空間給英國人彬彬有禮的紳士風度提供了存在的可能。物質之於精神的作用如此大,引我一歎。

    倫敦很老,街路差不多都是窄的,多彎,密集的樓群從兩邊壓過來,擠瘦了路,卻並不堵車。路口多,紅綠燈也多,少的是維持秩序的交警。車子走走停停,是對耐性的考驗。為我們服務的司機,在這開熟了車,左右緊打方向盤,很自如。車子來回轉動,我有點兒暈。城市的格局顯得不大。厚石建築、青銅雕像和水花四濺的噴池,守護著倫敦古典的傳統,而坐在雙層公交車上經過哈羅德那樣的百貨公司,又體驗著現代風尚。酒吧、咖啡屋、書肆、歌劇院……如果我踏響古舊的石板路,穿行於狹長的街巷,或者在街邊篷下的椅上坐定,花幾十便士,來一杯卡布基諾,輕搖著乳白的骨瓷杯,湯匙慢攪,優雅地陶醉於飄著奶味的濃香中;或者在書屋的窗前停住腳步,翻看幾頁攤展的舊籍,我就會真切地領受倫敦的悠閑。坐在車,從攝政街、邦德街、唐寧街、萊斯特廣場、皮卡迪利廣場、特拉法爾加廣場過身,國家畫廊、泰特畫廊、聖保羅教堂、聖馬丁教堂、威斯敏斯特教堂、國家皇家劇院、皇家慶典廳、自然曆史博物館與格萊斯頓、丘吉爾、約翰遜(我在開篇時摘引的那句“When a man is tired of  London , he is tired of life ”,即他所言。我又感歎在他之前的千幾百年,東漢的經學家、文字學家許慎,就編纂出了說解漢字原始形體結構,考究字源的專著《說文解字》,除去搞文字訓詁的人,誰會留意他呢?)的雕像,帶著時間的光痕和歲月的刻跡飛閃,眼睛一掃,如風掠過,仿佛旅程上經過的一個個陌生的小站,不肯在視野中停留,更不能同感情發生直接的聯係。我無法觸著倫敦的脈搏,也無法實現和它的貼近。所以我對倫敦的直接認識隻限定在過眼的一二,形諸筆墨,又幾乎叫艾略特在《美國文學和美國語言》中評說美國作家愛倫·坡的一節話嚇著:“世界主義的存在給坡帶來的害處多於益處,要知道世界主義是普遍性的敵人,它導致作家將自己的才華消耗在為表現那幾個外國首都的某些街道、咖啡館和方言特征的浮光掠影的認識上了,然而普遍意義永遠也不會在作品中出現,如果作家寫的不是他橫豎都知道的事。”我的感情常常留在過去的時光中,我的文字也不染多少風尚,叫我怎樣描摹這新撞入眼界的霧都?

    新港街就是唐人街,從主路朝邊上彎彎地岔去,窄而暗。街麵開滿店鋪,門臉都不大,除去飯館就是小賣部。倫敦雖遠,中國人一來,就能夠營造出讓我熟悉的氛圍。新龍鳳飯店這個名字就透著中國氣味。麵還算寬敞,兩層。菜香一飄,,就知道這是一家中餐館。菜講究現炒,湯講究慢煨,況且呼啦來了近百人,夠老板應付的。喝茶,聊天,先穩住神兒。費了好大工夫,菜才一盤一盤地端上來。川味?粵味?說不準,反正是家鄉菜!魯迅說過:“我到過的地方,都是我的家鄉。”在我,家鄉的概念,到了這,就是中國。有唐人街的地方就有中國菜。我從小吃它,反覺木然無感了,此時才真的覺出它的順口,它的香!雖則比起京城的沙鍋居、鴻賓樓、烤肉季和晉陽飯莊,它的色香味似要差些。美國《僑報》登了一篇文章——《形而上的中國菜》,談出了趣味。西方人烹飪,是把材料機械地合成,中國人是將材料有機地融合。一個“融”字,是要靠智慧、經驗和感覺的,特別是感覺!這是難以言傳的。東方的神秘主義是和悟性相通的,氣功、瑜伽、武術,是需要一點兒禪意的,調和鼎中之味,不僅是手藝,更是一種學問。要弄懂火候,非得先明白中國文化才行,才敢站在灶前掂大勺。

    飯後,一些人逛小店,零碎什物可買可不買,隻圖個新鮮。斜對麵的丁字路口,有一家電影院,櫥窗貼著新片海報,聚著的多是年輕人。今天是星期五,消遣永遠是周末的主題。假定能在倫敦小居數日,或可找到萊斯特廣場的售票亭,買半價的票,把在倫敦熱演不衰的《貓》《芝加哥》《西貢小姐》《悲慘世界》《歌劇魅影》和《“星光”號列車》這六大歌舞劇看遍,醉心異域的古典與流行。唉,我初來,一時無此奢念。

    倫敦的商家不延時,晚上五六點鍾就打烊了,雖然天色還亮著。他們不把寶貴的生命全交給金錢。掙錢很重要,卻不是惟一的選項,他們要享受生活,要細品生命的滋味。一家書店的門板沒關上。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麵還有人。我推門進去,櫃台後麵的這位是個身板結實的男人,擺擺手,示意謝客了,臉上掛著微笑。店外的攤架暫沒收起,有人捧書一頁一頁地翻弄,目光掠過書頁,眼睛閃爍著興奮的光芒,恰如喬治·吉辛所言:“仿佛悄悄地走進那茂密的叢林,暗暗將每一株智慧之樹來找尋。”我後來發現,英國人彬彬有禮的紳士風度就在日常生活中一個和善的表情,一個會心的眼神,哪怕是在拒絕你的時候。高爾斯華綏在他的小說《福爾賽世家》寫過一句話:“不過英國人除掉牙齒和趣味討厭之外,倒也沒有什害處。”小說中的人物,是這樣來看英國人的:張開嘴,露出尖利的牙,暗喻的正是狗熊脾氣。我卻無此種感覺。或許是我在這日短,隻能打量表淺的一層?回國後,我對關於英國或是倫敦的報道留意起來(從前可說漠不關心)。某天從《參考消息》上讀到一篇談倫敦交通管理的文章。警察可說近似護法的金剛,而作者在和一位英國老警察打過交道後,雖然照章受了處理,心仍然感到溫暖,他這樣寫道:“其實,英國警察都很有親和力,你在他們身上感覺不到執法者的盛氣淩人,相反,更多的感覺是他們都是在為你服務的,是你的朋友。”我相信這是真的。

    當晚住在牛津街邊的Cumberland酒店,和六年前遊澳大利亞,住進悉尼列王十字區(Kings Cross)旁的酒店一樣,都是緊臨鬧市。其間雖隔了多年,記憶和感覺卻一下子就連上了。國內的高星級飯店,在街上的建築群中總能顯出它的豪華氣。倫敦的豪華型和昂貴型飯店,同相鄰的樓房連在一起,看不出特別的地方,一句“故意不顯眼的飯店”,大約是含著誇讚的意思的。窗外是馬路,入夜,倫敦和悉尼應該都是安靜的,因為商店關門了。列王十字區雖然霓虹燈閃爍,彌漫一片彩霧,而光怪陸離的景象也有收場的時候。況且我把厚窗一關,一切都隔遠了。酒店後麵的一條窄街,有一座教堂,牆麵留著上百年前的宗教題材雕刻。它建在這,路人的腳步仿佛也邁得輕緩,四近似更肅靜了。

    隻看外觀,Cumberland酒店在樓林中毫無惹眼的地方,除去大廳還算寬敞外,房間和樓道稍顯局促,卻頗有布置。大廳先牽動眼光的,不是前台的服務員,而是三尊男人彩色塑像,其中的一尊是橫臥在那的。這種設計構思,是我從未見過的,感覺一新。還有一扇半透明的大玻璃,流著水。這是水幕!輕細的水聲濺落到心,亦是一種特別的語言。電梯安裝在巨大的玻璃柱體內,鋼質的骨架裸呈著結構的細部,不受框束的樣子,散溢著自由無拘的精神。看慣了隱設於深深井道的電梯,猛見到外置的金屬的內髒,自然是對原存的視覺經驗的顛覆。我能夠清楚地觀摩它上下滑行的過程。強烈的衝擊波擊穿玻璃殼的屏蔽,直刺我的神經,也使我的目光有了硬度。四壁掛著幾幅畫,有些幹脆就畫在牆上。線條和色塊組合成抽象的圖案,甚至古怪。壁燈放射出粉紅色的光線,柔和地投映在這些畫作上麵,添深了它們的顏色,並且隱隱地增加了一些變化。我覺得一片模糊的影子擠壓著我的感官。我還無資格妄稱老朽,麵對異國的文化,為什也會感到隔膜而艱於接受呢?

    房間的陳設,簡潔而樸素,色彩和線條占據了小小的空間。牆麵本是潔白的,塗上幾抹綠,簡單的顏色拚接出一種淡雅的情調。茶幾上的一對玻璃杯,斜立著,在靜止中劃出飄逸流動的線。杯底其實是平滑的,隻在造型上稍加變化,就異於常例了。寬屏液晶彩電掛在牆上,打開,光影閃爍,猶如看畫。裝修者用明豔的顏色和精致的擺件把房間布設得悅目而怡情。

    出發前,在北京的說明會上,導遊說過,倫敦和北京的時差為七個小時,下飛機就吃晚飯,有助於倒時差。這樣做,其實隻是調整感覺。洗漱完畢,躺下,晚上十點多,而在北京,已是第二天拂曉了。這久沒合眼,我的倦意卻不濃。睡床寬大,被褥柔軟,散發著一縷淡香。舒服的環境消解了初來異地的陌生感,真當得“如歸”這兩個字。奧爾德斯·奧納德·赫胥黎就是在這樣可羨的環境消磨著光陰,才寫出他的高論吧?是:“因傳統的人生哲學發生變化而成為可能的舒適這件事,現在已經自行發展了。因為追求舒適已成為一種生理習慣,一種風氣,一種本身就值得追求的理想。”他還說:“……中古時代和現代早期的人們在生活上之所以既不講衛生又不會舒服並不是缺少改變他們生活方式的能力,而是因為他們願意那樣,因為肮髒和不舒服適合於他們政治上、道德上和宗教上的原則和偏見。”接受他的思想的人,實在是找到了現代享受的精神上的來源。於是不惜付出高昂代價也要改造現存狀況,提升生活的質量。

    享受舒適會催激思想的活動,我真的難以入眠了。昨天還在北京的家中,怎一下子就躺在了入夜的倫敦?《新京報》上的一篇文章說:“旅遊,就是把我們自己從每日所在的舊軌道中脫離出去,到一個全新的環境中,去嚐試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一種通過空間移動而帶來差異的生活,在那我們得以恢複自己新鮮的生活感受和對世界的敏感。”此時,這座動感之城的一聲響、一光影都刺激我的神經末梢。夜已這樣深,身子已這樣乏,腦子仍是清醒的。我怔怔地睜著眼睛,望著窗外透進的街燈的光亮。街上爆出一陣青年男女的說笑聲,在夜空特別響。還有不願和黑夜一起沉默的人呀!我想著很遠的事,又什也沒想。何時入的夢境,我也說不清。

    一陣警笛的尖嘯刺穿夜街的寂靜,把我從夢鄉喚醒。看看表,推斷一下時間,此刻的北京已是早晨七點,這卻剛剛半夜十二點。我再也睡不著,生物鍾讓我仍然頑強地在北京時間的軌道上運行;而一件並未引起我注意,竟至忘記的事件——倫敦爆炸,忽然揪緊了我的心。我之所以對此事不上心,主要是它離我太遠,無論空間距離還是實際生活。現在,我就置身於倫敦市中心,今天是二十四日,七日、二十一日發生爆炸的那些地鐵和公交車站,或許就在附近吧?近日報紙的頭條,刊登著製造恐怖襲擊的嫌疑人出沒於Wastbourne Grove地鐵車站、Oval車站、二十六路公交車站、沃倫街車站的照片,不大清楚,都是由閉路監控係統的攝像頭拍下的。後來我到了考文垂、曼徹斯特、聖安德魯斯和愛丁堡時,讀報、看電視,陸續知道在二十七、二十九兩天,英國警方抓住了“七二一”爆炸案的四名嫌疑人。電視反複播出的鏡頭是:一個陽台上,兩個赤著上身的男人舉起雙手就擒,他倆身材粗胖,像是沒有衣食之憂。七月三十日的《泰晤士報》刊載海倫·朗比洛的文章,題目是:《真實生活如小說般展現》。在他看,倫敦爆炸震蕩著這個國家教條化的生活秩序,“似乎讓人覺得英國人的日常生活中錯誤地摻進了湯姆·克蘭西驚險小說的情節”。我不博覽,沒有看過這位美國軍事驚悚小說大師的暢銷書,不知道他是怎樣描寫當代尖端軍事科技的。根據他的小說改編的電影大片、動作遊戲也從未得睹,但是隻聽一連串的名字,也能嗅到濃烈的火藥味:《分裂細胞》《幽靈行動》《燃眉追擊》《冷血悍將》《複仇駭客》《致命對手》《愛國者遊戲》《絕命追殺令》《恐懼的總合》……足以叫人心驚肉跳。生活按照他的邏輯逐層推演,快速展現著當今西方世界的社會場景。文化的隔膜,使我難以產生深度理解。不過,現在我卻微微地觸摸到了這個肌體的一絲脈搏。優裕生活中的現代人,反會生出多餘的煩惱,在小說、電影、網絡製造的虛擬空間中尋求避世的去處,卻沒有足夠的耐心忍受現實的平淡。忽然,他們熟悉的這座城市平地一聲響,血塵在空中飛揚,小說、電影描述和映現的情節就在身邊,使一切出現在文字和屏幕上的逼真無比的東西黯然失色,驚慌的人們對虛境和實境簡直無法分辨。他們無心再興致勃勃地去讀哈尼夫·庫雷什的小說《我狂熱的兒子》,莎娣·史密斯的小說《白牙》,莫尼卡·阿的小說《磚巷》,因為這些作品對於現實的冷峻觀照以及筆觸的微妙、含蓄、幽默,令人毛骨悚然。文章的作者“卒章顯其誌”說:“這些小說生動地描述了第二代移民的心態,解釋了恐怖主義為什從英國內部產生的原因。”隔日我們北上,路經伯明翰時,導遊講“七七”爆炸案的嫌犯,據說就是在這抓到的,是個巴基斯坦人的後裔。我無緣走進這座英國第二大城市、歐洲體育之城,瀏覽遍布街巷的畫廊、博物館、交響樂堂、國家展覽中心和皇家芭蕾舞劇院,卻聽到這樣的消息,不禁一歎。

    呼嘯的警笛聲震顫著夜倫敦的空氣,人們的心上起了一陣不安。清晨,我走出酒店。海德公園就在附近,散步去,可以在微亮的天色下看看剛從靜夜醒來的倫敦。酒店門前停著一輛出租車,式樣老舊,忠實地保持著上世紀初的樣子,但漆色很新,內飾講究,也有足夠寬敞的空間。車門是朝後拉的,和北京的出租車正好相反。坐上去,如一位養尊處優的貴族,享受著中古遺風,很容易產生懷舊的情緒。這是一種優雅的體驗。假定泥古的心重,又仿佛坐入四輪馬車,聽著清脆的蹄音敲響濕滑的石板路,穿行於霧中的倫敦。我後來觀察到,倫敦、曼徹斯特等城市的出租車,都是這種中古時期的老爺車造型,仿佛刻意讓經典來抵消時尚。顏色原來多是烏黑的,故稱“Black Cab”,現在,不但顏色多種,而且把五花八門的圖案噴繪上去,占滿車身,很花哨,跑在街上,成為流動的風景。若把這樣的車子交給年輕人,極速狂飆於街頭巷尾,會叫路旁的斑白者瞠目結舌。站在車旁的就是這樣一位老人,朝我示意。是司機吧?我搖搖頭,他也無所謂,生意的忙閑似不重要。他很悠閑地抽煙,臉上沒有什表情。

    轉過街角,就站在牛津街的盡端了。對麵立著一座大理石拱門,純白的顏色,很配後麵那一片鮮翠的草坪。喬治時代的設計師約翰·納什創築的這件作品,是一八五一年從白金漢宮的正門移到這的。街兩側的樓房,體現著二百年前喬治國王執政時期的建築風格。我不通建築學,拿筆,也無力把這風格的甲乙描述出來。隻憑眼觀,這些樓房,都開著長方形的窗戶,潔白的窗框嵌在灰色的磚壁上。這樣開敞的窗子,迎納著充足的陽光,屋的一切必會被照得透亮。西藏的碉樓,也開著很大的窗子,使厚重的牆壁透出輕靈感,它們之間存在某種關聯嗎?

    街上開始走動上班的人,步子都是匆匆的。街角的一家快餐店,幾個服務員正忙,一邊清點著剛剛進的貨,一邊上架。門口的紅色電話亭旁,一個年輕女人靠著欄杆抽煙,好像在等誰的電話。雙層公共汽車開過去,車身噴著彩色廣告,閃過的光影正好做了她身後的襯景。 往左手拐,走幾步,商店都沒開門。有一個穿牛仔褲的青年快步邁下路邊的台階,不見了。我跟過去,台階向地下轉了一個彎,,是地鐵。站台上空空蕩蕩,前麵那個青年回頭看了我一眼。四下是這樣的靜,靜得有一種不安。我想起在北京看到的那則消息:就是大前天,一個叫梅內塞斯的巴西青年,在斯托克韋爾地鐵站被警察誤殺。恐怖分子的爆炸襲擊,揪緊了英國人的神經。況且天這樣早,一個陌生人遊蕩於敏感地帶,難免不被懷疑,不知在哪個暗處,就有警方冰冷的槍口。我後頸發涼,不安的心懸蕩起來,趕緊退回身。北京的地鐵站入地很深,台階數十級;倫敦的不是這樣,離地麵很近,一轉彎就上來了。牆壁被廣告遮覆卻是一樣的,美女朦朧的眼光飛閃著化妝品的魅惑。海德公園還是別獨自去了,我這樣對自己說,走回酒店。

    二

    英國人的生活態度,在下午茶的閑適中。我無暇從旅程中分出一些時間泡在薩伏依(Savoy)、茨(Ritz)、布朗(Brown’s)、福特努姆和梅森(Fortnum&Mason)這樣的地方,細啜起咖啡或茶,慢嚼著夾了牛油、果醬的土司,送走一段平淡的歐陸時光。便是上午的光陰,也要從容地度過。吃罷早餐,坐車前往維多利亞女王及阿爾伯特親王藝術館參觀。我的倫敦之遊,開始破過表淺的一層向稍深處去了。

    這座創立於一八五二年的藝術館,不溯百年的曆史,不看豐贍的藏品,隻那宮殿般的外觀就把經典的感覺送進心。大理石柱穩穩地支撐起巨廈的身軀,我的目光移過從高深的穹隆頂垂下的綠色花束,我不知道它是用什材質做成的,寶石般晶瑩的光彩,征服了所有仰視的目光。走過通道,人物石像排列在兩側,他們的姿勢,他們的神情,我曾在多種畫冊上見過,他們好像跨越了文藝複興時期而走到今天。我受著他們的注視,藝術品的生命熱度傳導在我的身上。我的心是徜徉在藝術王國了,我的身子卻要去赴一個應酬,那位衣冠楚楚、歲長而仍有年輕人身姿的英國旅遊局董事會主席Lord Marshall(馬歇爾勳爵)正在二樓的歡迎條幅下設早餐恭候首發團一行。隻要體會一下英國人的禮儀,就知道它的簡單實用,就像一身得體的衣著,省去多餘的添贅。勳爵的致辭很簡短,意思已足。餘下便叫眾人散開,各自揀選點心、水果、飲料享用。其實,剛才真不忙去吃酒店的Breakfast,現在已有重複之感。我納差的胃無福消受這滿桌的肴饌,眼睛卻得到藝術的飽飫。近前展櫥的瓷器,最生色的還數人物,須眉浮顯著靈動的神情,像是都能從古代希臘、羅馬的神的故事和英雄史詩中找到來源,輕細的呼吸與談笑也仿佛聽得見。一尊雕像,我隻端詳他的臉,因為讓我想到阿格桑德羅斯的《拉奧孔》,心也沉到特洛伊戰爭去了。隻是那含笑的神情遠離了巨蟒纏身的痛苦,無法洞見人物內心的掙紮。或許這正如萊辛所言,是作品要專意表現的“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我倒說不出了。全怪我對歐洲文藝史所知太淺,至多是從教科書中得來的一點點,不然,何至陌生到這種地步?以致使我的觀覽打了折扣。一眼落在大理石浮雕《基督升天》上,凝縮的心頭湧上的不知是悲苦還是聖潔的情緒,救世的氣氛籠罩著大廳。轉看一排木雕半身像,耶穌的麵目我還認得出,敷了油彩,表現的是和達·芬奇的油畫《最後的晚餐》同一的內容,出以刻刀,比起畫在米蘭聖瑪麗亞教堂的原作又有了不同的效果。我盯緊十二門徒的表情,辨認著猶大,恍若聽見耶穌那句語氣平靜而攝人心魄的名言:“你們之中有一個人出賣了我!”從這低下目光,一樓大廳的展物盡陳。有些雕刻像是某些建築體上的構件,它們閃動著古舊光澤,那些精細的圖案保存著原初的紋縷,以頑強的堅守同歲月對峙。舊築不存,卻還未被時間消磨盡淨,這些遺留,若按我們中國文人的習慣,低回,沉吟,是要寄思古的幽情了。可惜這所謂的古,我卻又看不透它,也隻能自惱了。石雕人物,站和臥的姿勢、眉目擔著的喜與愁,是按照藝術家的本願確定的。米開朗琪羅的《大衛》像,雖是一件複製品,也沒有減弱它的美、它所充溢的勇毅的氣概。我的雙眸落在這位以色列的古代英雄身上,猶如親睹佛羅倫薩市政廳前的原作:大衛上舉的左手抓住肩頭的甩石帶,右手是要握成迎戰的拳頭啊!強健的肌體是有形的,米開朗琪羅通過可視的物質形態表現著他的內心世界。無形的信念、理想、膽魄具有了可視的存在形式,並且賦予了思想力度。英雄主義和神性的光芒使《大衛》不朽。一些人物,以仰躺的姿勢雕刻在石棺上,天國的永眠並未使他們擺脫世間的況味,雙目閉合,眼角、唇邊掛著愁。麵的故事我卻講不出。高接玻璃天窗的牆上,展開巨幅的壁畫,色彩淋漓地表現著拉斐爾畫作的神韻。我疑心自己上溯五百年,在梵蒂岡的教寺看畫,看拉斐爾創製的四幅巨作——神學的《聖禮之爭》、哲學的《雅典學派》、詩學的《巴那斯山》、法學的《三德》。這一幅是《雅典學派》,智慧女神雅典娜、文藝之神阿波羅的雕像被聖潔的光芒環護,柏拉圖和亞士多德論辯著古奧的哲學命題。畢達哥拉斯、伊比鳩魯、赫拉克利特、迪奧基尼、蘇格拉底、亞曆山大、歐基得、托勒密在拱形的廳門和光滑的石階上迎候,我聽到了他們遙遠的聲音。拉斐爾是把自己也畫進去了。我感受著他的宗教心靈與藝術理想。我渴望看到他的《西斯廷聖母》,一顆心,在聖母瑪麗亞豐健的身姿、和悅的眼神上,在聖女巴巴拉含羞低垂的眉目間,在聖嬰天真純淨的眸光,我多願意受著他的和諧、圓融、愉悅、甜柔、優美、溫和、平衡的畫風的洇潤啊!這天國的清寧,這宗教的莊穆!遲軻在他的《西方美術史話》說到拉斐爾為教皇的祭壇創作的這幅名畫,引述俄國畫家克拉姆斯柯依的話:這幅聖母像“即使到人類停止信仰的時候,仍不失去價值”,又說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赫爾岑是怎樣地讚賞這經典的畫作。宗教的神聖、田園的純美、母愛的溫柔……我的精神在詩意中遊憩。

    文藝複興是“產生巨人的時代”,這是恩格斯的論斷。三位意大利巨匠的藝術靈魂,飛出石築的大廳,向著家鄉——亞平寧半島上空翔舞。看得見阿爾卑斯山茂密的林麓嗎?聽得見亞德亞海不歇的濤聲嗎?

    博物院一方特意安排我們看的,是館藏的中國展品。自一八五二年收進第一批中國工藝品至今,其數已逾兩萬多件,陶瓷、玉器、漆器、家具、雕塑、竹刻、繪畫、紡織品之外,更有金屬、象牙、犀角、玻璃製品。還有在五台、峨眉、九華、普陀諸山習見的菩薩像,仿佛又把我帶回長齋繡佛的境界。在遙遠的異域看到這些,我的內心是怎樣的興奮,不寫在這,任是誰也會想得出的,雖然我在國內各地的周遊中已經看熟了它們。商周的青銅禮器、宋元的青銅花瓶、明清的景泰藍……我已經不去近賞它們細部的美,我隻覺得一片光、一片影在我眼前閃灼。故國之思呀,讓我又迎著紫禁城的金頂、太液池的秋波。古希臘、羅馬的神話、史詩和戲劇喲,行吟的盲歌者荷馬筆下的《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喲,在我的閱讀記憶中留下過痕跡,我的心呀,忘不掉的卻是射日的後羿、舞幹戚的刑天,還有煉五彩石上補蒼天的女媧。

    數百年了,北京的體麵在皇帝的金鑾殿上,倫敦的體麵在女王的寶冠上,這兩樣似還不夠,我要補說的是,還要去看菩薩的低眉,還要去聽耶穌的歎息才行。

    我隻把浸著鄉味的陳列看了一個大概,一步轉到相鄰的展廳。幽暗的光線下,先是和服的影子在櫥內一閃,我一下便嗅出古來鄰邦的氣息。最觸眼的是橫在木架上的幾把長短快刀,細瘦的刀鞘和刀柄都鑲飾得透出華貴氣。我忽然想到了菊。日本皇室以菊為家徽,武家文化的象征又在這刀上;而在寫出《菊與刀》的美國人魯思·本尼迪克特那,這兩件卻代表著日本人雙重的性格。結構短小的詩歌、旋律單調的音樂、動作緩慢的舞蹈、色彩清淡的繪畫……彌漫於東瀛之國的文化空氣,大約隻有用“物哀”兩字才能表述得到位。無美不殤、有情皆孽的斷言,愈使神秘的色彩籠罩著島國的一切。幽玄、空寂、冷豔、淒清、悲涼、恬淡、靜虛、無常,真可以歸屬在美的名下嗎?超越了理性,超越了生活秩序和日常形態,上升為純粹精神性的情緒,因對人、自然、世象的病態的感動,對世界過度的沉耽與眷戀而陷入更深的絕望。雖同在亞洲,雖隻隔著一片海,潛含於東鄰異邦文化麵的深味,我還真的道不出。而單純、淡泊、簡雅、清麗、幽婉的風調,便是在沒有“物哀”意識專利的中國,在它自古的詩歌、舞蹈和繪畫麵,也是找得見的。唐人絕句在創作的精致上,大可抵得句式整齊的俳句。江戶時代的俳諧宗匠鬆尾芭蕉,在日本文學史上占著位置。他用清淡的文筆,吟詠奈良的秋菊、滿堂的古佛、長夏的廳堂、山丘的院落、櫻樹的落花、帶泥的柳枝、早稻的青苗、水墨的鬆樹、冷落的古池、跳水的青蛙……溫婉清素的“芭蕉風格”印跡於行吟的長路上,嘉惠後世的日本文學。川端康成曾經談到杜甫對他的影響,他的《源氏物語》也是受益於白居易《長恨歌》的。中國的詩聖、日本的俳聖,成就皆在一吟一詠中。

    這座藝術館把四百多萬件文物收藏進去,真是洋洋大觀!想嚐鼎一臠,都是至難。我眼花繚亂,竟至微感惶惑。真要感謝現代科技成果,讓我用數碼相機把它們一一拍下,在日後來補充我的記憶,並且帶到擬寫的文章。

    珍藏的寶物複活了歐洲的古昔。我忽然意識到,就在這一刻,我獲得了通往藝術史的門券。

    藝術館開闊了我的視野,泰晤士河邊的倫敦眼讓我覺得,憑借機械的力量升到高空是如此的輕而易舉。從另一個角度來俯瞰這座著名的都市,心情也有一點別樣。倫敦眼的造型和遊樂園的摩天輪近似。用了一個“眼”字,強調了觀者的視角。這樣一個鋼鐵和玻璃構築的龐然大物立在泰晤士河邊,有些突兀。代達羅斯的建築技藝隻留在希臘神話中,他的創想能夠支撐現代機械的骨架嗎?機身穩穩地轉動,幾乎在無感覺中,人就在半空朝下隨意地縱覽了。乘坐的感覺是悠緩的,觀景的心情必也從容起來。如此的閑雅態度是決不能去配過山車的,否則,真可用得上拜倫的詩句:“沒有東西像風馳電掣般給人以那樣的興奮,使他的血液發酵。”滑鐵盧車站顯出了老態,湧動的客流好像隨時會脹破它的血管,瀉滿整個蘭貝斯區。我是很羨慕倫敦有一條泰晤士河在的。水能夠給一座城市帶來活力,帶來朝氣。樓廈讓流水一襯,怎樣看去都是悅目的。那座成為倫敦城標識的大本鍾和整個國會大廈,融成一片深褐色的影子映著我的眼,目光隨著直指天心的樓尖刺向蒼穹。我想像著廊間簷下的浮雕該是怎樣的精細,想像著繪彩的玻璃窗該是怎樣的晶亮,想像著矗立在廣場公園的丘吉爾、林肯的青銅雕像該是怎樣的如真。寬直的白廳大道隱沒在高大厚實的樓陰中,護緊軟帶一樣鋪展的河身。長長的河岸上,垂滿古樹蒼綠的影子,就是徐誌摩在詩文常要帶上一筆的“榆蔭”吧,他說的雖是劍橋(康橋)那邊的光景,看那綠叢中走著的悠閑的男女,聽那悄悄的情話,看那街頭行為藝術家表演的神奇造型,我又怎能不把這的河景錯認成是“永為我精神依戀之鄉”的康橋呢?還要說起橫在大本鍾下的大橋,我幾乎認定華茲華斯的《威斯敏斯特橋上》這首詩是寫給它的:

    大地再沒有比這兒更美的風貌:

    若有誰,對如此壯麗動人的景物

    竟無動於衷,那才是靈魂麻木;

    瞧這座城市,像披上一領新袍,

    披上了明豔的晨光;環顧周遭:

    船舶、尖塔、劇院、教堂、華屋,

    都寂然、坦然,向郊野、向天穹赤露,

    在煙塵未染的大氣粲然閃耀。

    旭日金輝灑布於峽穀山陵,

    也不比這片晨光更為奇麗;

    我何嚐見過、感受過這深沉的寧靜!

    河上徐流,由著自己的心意;

    上帝啊!千門萬戶都沉睡未醒,

    這整個宏大的心髒仍然在歇息!

    華茲華斯,我因何隻默念起你的頌詩?固然我偏愛湖畔派詩人,卻隻怕把柯勒律治與騷塞冷落得不淺。

    我的視線移向北岸,剛剛把那座深隱在聖詹姆斯公園和格林公園翠影中的白金漢宮望定,還不及認出南岸溫莎城堡的一瞬,身子落了地,想像似乎也忽然中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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