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江西省長胡思義的黑白人生

    史林漫步

    北洋官僚集團中，胡思義隻做過一任江西省長，也非呼風喚雨之輩，史冊中偶提其名，僅一帶而過。不過，他的一生倒是挺有意思。

    清朝末年，江西宜豐縣某個裁縫鋪，一個剛從糕餅店轉行學縫紉、被師傅臭罵一頓的小夥計對著亂七八糟的一堆布料抹眼淚，發誓要跳出這些下苦伺候人的行當。嗣後，苦求父親供給他繼續讀書，居然在22歲時考中了秀才，此人即胡思義。而他大哥胡思敬更有出息，已然中了進士，點了翰林，家的窮困狀況大為改觀。為實現自己的人生目標，胡思義問大哥要錢捐了小官，分配到雲南任職，就這樣不很光鮮地走上了仕途。

    這時胡思敬已經在都察院擔任實職，在政界算能說得起話的人物，便委托宜豐縣同鄉、雲南知府劉洪庵對自己小弟多多提攜。胡思義很快升任蒙自知縣。說起來知縣品級不過七品，但土皇帝權力很大，更重要的是，在知縣任內，胡思義與蒙自關道尹龔心湛甚為契合，結為畢生至交。這對他後來的仕途影響很大。

    辛亥革命爆發，胡思義因做過大清王朝的官，很有點“不食周粟”的氣概，棄官逃亡回江西老家躲了起來。當然不是空手而歸，幾年百侯，說不清道不明地積蓄出8000兩銀子。這在當時是筆巨大的財富。時任江西都督的革命黨人李烈鈞聽說本地有胡思義這一號人物，禮聘他做江西教育會會長。胡思義本著遺民情結，拒不接受，還嘟嘟囔囔的咒罵。李烈鈞可不是劉備，沒有三顧茅廬的雅量，立刻冒了火，追究起了他家中巨款的來源，以私卷公款棄職潛逃為名，下令抓人。胡思義早聽到風聲，立刻帶錢撒腿就跑。李烈鈞屬國民黨人，在江西立足不穩，很快被北洋直係大將李純取代。胡思敬托人給當時的江西省長戚揚說情，戚以誤聽謠言、查無實據為名，把胡思義那莫名其妙的案子稀糊塗消解了。胡思義又回到老家。

    還沒安生多久，本縣地方武裝因為欠餉鬧事，知道胡家富於資財，公開要求議長把來路不明的家底捐獻些出來，如若不然，就要大炮開兮轟他娘。胡思義又一次準備撒腿開拔。然則天下之大，該何去何從呢？想起這幾年淨在縣城老家瞎混，現在孤雲漂泊彷徨無依。而當初做知縣時結交的好友龔心湛卻已今非昔比，眼下是國務總理段祺瑞的中堅，儼然京師大佬，何不前去打個秋風？龔心湛很夠朋友，立刻提攜他充任東三省官銀經理——大約算是東北地區國家銀行總負責人的意思，替皖係把持著東三省金融大權。胡思義本有經濟長才，做事又謹慎小心，幾年下來雖乏善績，倒也未有惡政，還算穩妥。

    龔心湛，衡之以曆史長河，也不過一個曇花一現無所建樹的二流政客。不過在當時，緊跟段祺瑞，擔任國家要職，後來一度代理過國務總理，實在要算炙手可熱的大家夥。胡思義拉扯著龔的關係，以後曆任稅務、鹽務要職。這些部門是含金量很高的行當。胡思義善於經濟之道，當稅官時，有資料稱頌其“每歲溢定額數十萬或百餘萬不等，民不加賦，而國用益饒”。當然他給自己撈錢也頗有幾下子。胡思義4年任期的兩浙鹽運使做下來，刮鹽花刮得渾身流油。他似乎鄉土情結甚重，卸任後心滿意足又回到宜豐縣，準備踏實踏實做起富家翁——白雲蒼狗，曾經威脅他的地方武裝早煙消雲散化為泥沙。然而亨通的官運未容他踏足高臥，經龔心湛推薦，又在安徽當上了財政廳長。安徽是北洋之虎段祺瑞的故鄉，安徽督軍馬聯甲唯段總理馬首是瞻，是個抱殘守缺的小軍閥，沒有拓土開疆的野心，卻也獨霸一方屹立多年。胡思義在安徽一幹就是7年，本來賓主還算相處融洽，民間經濟也“紊者秩然以理，竭者沛然以盈”，但省內各路鎮守使一級的三流小軍閥，時常為了擴充軍備伸手索錢不得，對財政廳長鬧意見。總在督軍耳邊嘀咕，說這個管錢的沒本事，不能廣開財路，一味摳門還不如叫他滾蛋換個能搞錢的。人的耳根常常很軟，被嘀咕的多了，馬聯甲心思也有點活動，考慮到各路鎮守使雖是屬下，個個都是有兵有槍嘯聚一方的實力人物，小弟們不捧場甚至暗中拆台，老大就如同坐在仙人掌上一般，實在不便得罪，遂婉轉暗示胡辭職回家。

    沒想到繼任的新財長，來錢無術，理財無方，搞得財政幹涸，爛眉塌眼。不但對各位鎮守使的索取軍費同樣窮於應付，甚至常規的開支也周轉不靈。馬督軍和各位鎮守使回頭一想，當初胡廳長能將一省財務經營得妥當安穩不出岔子，實在是個人才。一合計，馬督軍又出麵電召胡思義繼續執掌財政。胡思義“不蒸饅頭爭口氣”，答之以“再來不值一文錢”，絕不吃二饃回鍋肉。這句話雖似口頭俗語，卻有所來曆。乃是南宋末孤臣謝元量矢誌不屈暴元，摯友勉勵他的一句詩，後來謝果然絕食而死。可見胡思義雖是錢鬼子，畢竟還是個讀書人。

    當然，誓言就是用來背叛的，在馬聯甲再三固請之下，麵子有了。走馬回任一幹又是3年。直到軍閥內訌中馬聯甲倒台，才隨著這輪政治清洗辭官，又回到老家宜豐縣經商，儼然致仕回鄉的地方名流。

    胡思義覺得自己官也做過錢也有了，在家悠遊歲月可也。然而世界上卻硬是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而且是比較高級的“省長餡”。一天，縣衙門轉來中央政府電報，告知胡思義被委任為江西省省長。胡思義一則不曾公開競選，二來還真沒有幕後運作，何以如此？

    原來，江西剛剛又發生一起政變。贛南鎮守使方本仁以下克上，用武力將贛督蔡成勳驅逐下台。北洋民國時期，地方軍閥互相攻戰，唯力是視，勝利者總會得到中央政府的認可。本來，方本仁作為鎮守使時敢於藐視中央政府，但奪得一省政權，由三流軍閥晉升二流軍閥序列，就開始注意政治策略了。在既得利益得到保證的前提下，畢竟還是樂於同中央保持良好關係的。同時，為安撫江西地方，也需要找個本地人做省長。皺眉一算，江西本地有個胡思義，資曆聲望不低。政治上與龔心湛淵源極深，算軍政強人北洋之虎段祺瑞的徒孫輩人物。就他得了。當時，胡的“鐵哥們兒”龔心湛以財政總長代行內閣總理職權，胡思義的省長提案一經上報，自然照案通過。

    胡思義喜滋滋地走馬上任，沒想到卻惹惱了一個人。

    此人便是江西省財政廳長文群。文群跟政學係首腦人物楊永泰稱兄道弟，政治上屬於政學一脈，楊永泰早已騰達，文群始終在地方上半紅不紫。這次瞅準了本省局麵的風雲變動，暗地鉚足勁要幹一票省長玩玩。卻被這一個不相幹的閑人莫名其妙半路截了，一口窩囊氣委實吞將不下。按說財政廳僚屬於省府，他卻對省長采取不合作態度，膏藥一樣緊貼著督軍。很快，文群便投其所好，為方督出了一個混賬主意，即大量發行地方流通券。何謂地方流通券？就是省內自說自話，在沒有黃金儲備的情況下發行紙幣，流通領域隻限本省。印刷機一開，白紙就變成了各種物資。實質是搜刮民間財富的一種方式，接近於赤裸裸的掠奪。動蕩年代的大小軍閥們為鞏固地盤，擴張實力，無時無刻不做擴軍準備。方本仁跟其他軍閥一樣，時刻受到軍費匱乏的困擾，立刻拍板同意。而胡思義看到提案，驚悚莫名。他長期在財政領域為官，深知流通券虐民之酷，流害之深。繞室彷徨，思慮再三，想到為官桑梓，我胡思義縱然不能造福一方，也決不可背負百年惡名，遂很強硬地表示“省長可以不做，流通券斷不可發”。這頂烏紗本來就是無端飛來，就算再飛走也不怎縈懷。北洋時期省長雖常常淪為督軍的附庸，但倘若不肯就範，督軍暴跳如雷之餘，一時還真無可奈何。

    照方督的想法，胡思義憑空做到省長，該對自己感激涕零、亦步亦趨，居然公開掣肘，實在不近人情。於是授意警備道——警備司令李定魁出麵威脅：“目前軍需孔急，籌措艱難，省座以生民為念不允發流通券，督座亦並不堅持己見，隻是軍餉積欠已久，萬一軍人魯莽，直接向省署請求清餉，督軍亦無善法以空言安撫，乞省座早做憲斷。”話說得直白幹脆：你不聽話，就發動軍隊驅逐你下台！自己看著辦吧！

    文群一看督省之間的架掐起來了，躲一旁沒事偷著樂，暗自奇怪胡思義也是官場老油條，何以做出這般螳臂當車、其勇可嘉、其愚不可及的事。料他無拳無勇的一個文官長憑什可以跟督軍抗衡呢？事已如此，胡思義昂然請求辭職。他也是官場翻騰多年的人物，心知此乃文群從中作祟，也想了一招整治他的辦法：將印鑒交付給警備司令李定魁監護，並許諾保薦他為下一任省長（本來按不成文的規矩，省長離職，大印會交付給省會城市市長——豫章道尹監護，但豫章道一介文官，恐怕早上接印，下午就會按照督軍的命令把印鑒交給文群代行省長職務，既成事實後再請中央正式委任，一般都會照準）。李定魁是個武人，擁有一些軍警方麵的力量，又知道胡思義確實跟中樞要人有著非比尋常的關係，接了印死活不肯丟手。胡思義離職後火速赴京，跟龔心湛細說緣由，還真給李定魁運動成了省長。李定魁無意間當了漁翁，一則心存感激，二來武人不諳政事，仍令胡思義提拔的那一班舊僚屬各司其職，一應行政事宜，依樣畫葫蘆，遇事動輒移樽就教於胡。文群萬料不到事情演變如斯，除了瞠目結舌，隻有垂頭喪氣。

    胡思義離任時，還有一段插曲。

    交印在即，省長公署財政處長婁少伯飄然而至。此人精明幹練，辦事得力，素為胡思義所賞識。他說道：“省座即將離任，化案牘冗政為自在閑雲。可喜可賀。但不知擬為江西民眾留下何種恩澤？”

    原來，封建時期牧民之官在離任前一般都會做一樁惠及百姓的德政，“以作去留之思”，希圖在百姓中流傳個好口碑——起碼罵的時候別太難聽。此時雖已改元民國，但慣例還在。

    這一問，問得胡思義無以作答，隻好渭然一聲長歎。他這官當得來也無憑去也無由，花開花謝兩匆匆，哪有閑暇顧及此事？

    婁少伯一笑：“我省田賦積欠多年，然民力貧瘠，無力納捐。省座何不為生民計，普施霖雨，下令統統豁免？”

    胡思義啼笑皆非：“這個意思是再好不過的。不過離我啟程交印，隻有幾個小時的時間了，少伯啊少伯，你何不早為我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