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告別不了的阿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延河(2014年4期) 本章:正文 告別不了的阿

    告別不了的阿

    我的精神地理

    作者:杜文娟

    杜文娟,曾在《十月》《中國作家》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多部。著有長篇小說《走向珠穆朗瑪》、小說集《有夢相約》,長篇紀實文學《阿 阿》,散文集《杜鵑聲聲》等。曾獲《解放軍文藝》雙年度獎、《中國作家》獎等。陝西文學院簽約作家,東莞文學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十四屆高研班學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一 告別不了的阿

    也許是上天安排,讓我完成了長篇紀實文學《阿 阿》。從采訪到成書的兩年多時間,流了太多的淚,感念太多的人,以至於身心疲憊,神情恍惚,發生了許多匪夷所思的事,幾乎使我喪失了活下去的勇氣。2011年底完稿以後,給自己放了一個長假,並發誓再也不寫阿的文字,不回答與阿有關的任何問題。

    生活就像奔騰的河流,現實就在波光。

    2012年8月22日上午11點左右,一位援藏幹部打來電話,他說,告訴你一件不幸的事。

    大腦一片空白。然後,我和他似乎都沉默了一會,接著他說,噶爾縣委書記張宇去世了。

    時間在這一刻顯得漫長而艱難,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說,不會吧,怎會這樣?

    接著,我把電話打給阿地區醫院的羅蒙大夫,他是陝西一位援藏醫生,這大的事,他不會不知道。

    羅蒙大夫證實了張書記的死亡,並說自己正往醫院太平間趕,死亡原因不大清楚。

    當天晚一些時候,看到一位援藏幹部的QQ空間對當時情景的描述:早上10點50分接到電話,讓馬上到噶爾縣武裝部,張宇書記去世了。趕快開車過去,一路上大腦推測著各種可能,最大的可能隻能是交通事故。用了五分鍾,趕到武裝部,冷酷的現實不得不讓人相信了。9點40分,同事叫張書記吃早飯時發現房門開著,他趴在宿舍地上,半個身子還在門口,手中攥著幾片花盆的樹葉。阿軍分區衛生人員五分鍾後趕到,實施搶救,回天乏術。

    8月24日下午,阿地區政府網站頭條新聞就是《噶爾縣委書記張宇同誌因公犧牲》。簡要如下:陝西省第六批援藏幹部、噶爾縣委書記張宇同誌因突發心腦血管意外,不幸於2012年8月22日10時26分因公犧牲。張宇同誌1968年7月出生,1990年7月加入中國共產黨,曾任寶雞市金台區委常委、組織部長,寶雞市委副秘書長等職務,2010年5月援藏阿。張宇同誌是一名優秀的黨員領導幹部,在擔任噶爾縣委書記期間,為推動噶爾縣經濟發展和社會穩定傾注了大量心血,為噶爾發展穩定做出了重要貢獻……

    因為書寫《阿 阿》,我曾經三次前往阿,接觸到許多阿當地人、邊防戰士、老西藏、援藏幹部,與許多人建立了深厚友誼,張宇就是其中一位。

    2011年初,噶爾縣發生大範圍降雪,群眾生命財產麵臨巨大損失,正在內地休假的張宇帶領第六批援藏幹部提前返回噶爾,指導抗擊雪災工作,確保了雪災中無人員死亡,保證了廣大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

    2011年端午節期間,我隨張宇一行慰問幾個邊防連隊和哨所,前往某邊防哨所的路上,要經過一大片戈壁灘,遠遠看見幾頂帳篷上炊煙嫋嫋,幾隻牧羊犬向我們奔跑而來,其中一隻三條腿的牧羊犬,大概許久沒有見到陌生人和事了,新奇得與我們的越野車賽跑。張宇感歎道,這荒涼的地方,還有人放牧,老百姓真不容易,咱們得加大牧草種植,將更多的犛牛和羊圈養起來,讓牧民少受些苦。

    到了邊防哨所,張書記和縣上領導一起,逐個向邊防戰士敬獻哈達,在展開的大比例地圖前,與部隊官兵屈膝而談。他說,堅決不能從實際控製線後退半步,關鍵的時候,要錢有錢,要人有人,有困難,給縣上說。

    從邊防哨所到邊防營,途經更加廣闊的戈壁灘,遠處的雪山連綿不斷。司機說,雪山那邊就是印度,雪山下的那群羊,就是印度牧民的羊群。

    大夥努力去看,也沒有看清印度羊和中國羊的區別。

    張宇說,當兵就要在阿當,天下哪有比阿更壯美遼闊的地方?人人都說林芝是西藏的江南,我認為阿比林芝好,就是氧氣少一點。

    我大笑不止,氧氣可不是小事,就是因為缺氧,咱們坐在車上還喘粗氣,笑了第一聲,還不知道第二聲能不能笑出來。

    在他簡陋的辦公室,他用筆在紙上給我畫出大小不一的圖形,說要為紮西崗鄉典角村40戶158人修建安居房,每戶60平方米到120平方米不等,兩戶一蓋,上下兩層結構,自然分布。此項工作到2012年底全部結束。在邊境村蓋房修路看似簡單,實則不易,需要報請地方政府、阿軍分區、南疆軍區、蘭州軍區,還需中央軍委同意。先在典角村建起寬敞明亮的新房,以此為示範,逐漸推廣到其他邊境村。這是共產黨與國大黨的對比,中國與印度的對比。

    某一天,一位朋友從阿打來電話,驚喜地對我說,噶爾縣竟然有了報紙和電視節目,電視效果比阿地區電視台好多了。接著他說,藏語主持人是從佐佐鄉調過來的,設備是用阿地區電視台的另一個頻率,開始搞不清怎安排節目,就研究中央一台新聞程序,張宇書記親自把關。

    張宇在他的施政方略中提出“建設藏西中心城市、建設阿經濟強縣、建設邊境模範縣”,並要“打造西藏最幹淨城市”。我對噶爾縣城和阿地區行署所在地獅泉河鎮的環境衛生變化深有體會。幾年前,阿曾經明文規定,禁止人畜在街道大小便。現在,走在阿的大街小巷,除過空氣稀薄,缺樹少草以外,潔淨程度與內地城鎮別無二致。

    沉思良久,覺得張宇的犧牲是一個特例,在阿又是那樣普遍。張宇如果不那操勞,不那事必躬親,結果或許不會如此。

    無獨有偶,另一位朋友張毅,因為車禍,命喪青藏高原。

    張毅是我在阿認識的第一個朋友。

    剛到阿地委食堂就餐時,我都是默默而來,靜靜而去。一次吃完飯,我將餐巾紙主動遞給對麵一位男士。他問我是不是地區檔案局新分來的,我說想找老西藏聊聊,他說那你得找王惠生,王惠生在阿被稱為活著的孔繁森。

    我問王惠生在哪,他說已經回北京了,因為患有高原病,再也回不了阿,你得去北京找他。接著他幫我查找王惠生兒子的電話。

    從此以後,經常叨擾張毅。需要打印稿件,直接到他辦公室打印,需要找誰的聯係方式,第一時間就能找到。有一次,他馬上要下鄉了,我說書稿得由阿地委宣傳部加蓋公章,證明沒有政治問題,再拿到西藏自治區委宣傳部蓋章,才能保證順利出版。

    他問我怎樣寫。

    我說寫上沒有政治問題,同意出版發表。

    他把書稿放在膝蓋上,在封麵上寫了這句話,並陪我到地委宣傳部,找到相關領導,給書稿加蓋了公章。

    2012年6月底,我在北京朝陽區魯迅文學院小住,得知阿一位熟人在中央黨校學習,電話聯係後,對方說,一會兒我和張毅去看你。我大聲歡呼,張毅也在北京啊。

    沒過多久,一輛安徽宿州牌照的白色小汽車載著三位男士而來。張毅說這是他回內地休假剛買的車,掛的是老家牌照。我對他說喝酒後可不能開車,他說杜姐你放心,剛才是同學開來的。

    離別的時候,我們在魯迅塑像前合影,他挨我的距離有點近。莫名其妙的,有一絲不祥的念頭閃現。那一絲不祥,夾雜著害怕,怕他把車開到千山之巔萬水之源的阿。

    2013年最初幾日,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時光,依然在北京采訪。閑暇時分,想起那位在中央黨校學習的熟人,短信剛剛發出,電話就打了過來。

    寒暄幾句以後,他說,張毅走了。

    我愣了一下,接著問,張毅調到哪了?

    他說,到另一個世界了。

    停頓,沉默。我說,不可能。

    對方說,車禍,他和妻子乘一輛車,都走了。

    我深深吸進一口冷氣,接著說,不會吧?不會吧?他倆可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啊,怎會呢……

    接下來的時間,我在房間轉來轉去,張毅的麵容總是浮在眼前,聲音那樣可親,態度那樣謙和。坐臥不寧中發現了一盒香煙,前一天媒體來房間采訪落下的,還剩兩支,點燃以後,放在麵盆上,雙手合十。念想張毅兩口子怎會走呢,留下雙胞胎女兒怎辦啊?焦急之中,試著打張毅的手機,提示音是轉入秘書台。

    次日中午,剛從北京返回西安,手機驟響,一個陌生號碼,一個張毅來電。愕然之中,反撥了張毅手機。一個女聲說,杜姐,我是張毅的愛人趙曉琴。

    震驚之中,連連說道,曉琴,聽到你的聲音有一些欣慰,他們說你和張毅乘同一輛車。

    曉琴說,我從拉薩乘火車先回老家了。他們三個人換著開車,連夜從阿往安徽趕,2012年12月25日清晨,離西寧不遠的地方,車毀人亡。

    我問,是你家那輛新車嗎?

    曉琴說,是啊,杜姐,你說張毅平時辦事都很謹慎,咋就這不小心啊?人咋就不能活兩世啊?咋就不讓我替他死啊?

    我說,其實車和人一樣,從高海拔到低海拔,都有個適應過程。人也在醉氧期,怎能跑長途啊?

    曉琴說,我好失敗啊,我們是為理想去西藏的啊。現在理想、愛人,什都沒有啦。杜姐,你寫的什文章啊,不到西藏後悔一輩子,到了西藏一輩子後悔,我後悔啊……

    無法安撫曉琴的傷痛,翻找到以前為他倆寫下的文字,以此紀念:

    張毅中專畢業以後,沒有像父親和姐姐一樣,在安徽宿州老家當教師,他要去當兵。當兵有三個地方可以選擇,北京、湖北、西藏。父母不同意他當兵,如果當兵,隻能去北京,堅決不能到西藏。

    張毅當兵就是為了到西藏,歌聲中的西藏多美好。

    他在拉薩的部隊,當過裝甲步兵、通訊員、文書。後來他發現,部隊大學生在地方特別受歡迎,就考上了陝西鹹陽西藏民族學院。

    在西藏,有個說法,西藏大學是藏族人的北大,鹹陽西藏民族學院是藏族人的清華,中央民族大學,是藏族人的哈佛。

    很快,張毅的組織能力和高情商,就體現了出來。早在老家上中專的時候,就是一名黨員,部隊生活經曆,使他如虎添翼,不但當上了經濟係團支部書記,還當上了係學生會主席。在2004年同學們為他過二十五歲生日的時候,偏偏政法係學生會主席趙曉琴也過生日。本來就情意漸濃的兩個人,驚喜地發現,兩人竟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部隊大學生分配要去最艱苦的地方,那曲、阿,是西藏七個地區中最艱苦的地區。張毅來到阿,分配到噶爾縣工作。到了阿以後,發現人們對阿的傳說幾乎屬實。省一樣大的麵積,鄉鎮一樣少的人口,搞著現代化建設,過著原始人的生活。

    女友趙曉琴,已經在拉薩八一學校上班,愛情的力量促使她放棄了拉薩的生活,追隨張毅前往阿。從拉薩出發,走到措勤地界,就淚眼蒙矓。高處是雪山,低處是戈壁,無邊無垠,寸草不生,哪是盡頭,哪能生存。到了縣城,終於可以打通電話,曉琴一聽到張毅的聲音,就大哭不止。

    兩人終於在清澈蜿蜒的獅泉河畔牽手,艱苦的環境讓他們更懂得珍惜,更知道生命的價值。2008年6月6日,趙曉琴在山東單縣老家,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女兒,兩個天使般的女兒,跟張毅的父母生活在安徽宿州。

    張毅家已經是四世同堂。耄耋之年的爺爺,退休在家的父母,聰明伶俐的女兒,唯獨頂梁柱的張毅和妻子趙曉琴工作生活在阿。小兩口把一雙女兒的照片,製作成一幅巨大的張貼畫,貼在客廳的牆上,一進家門,就能看見。

    三十剛出頭的張毅和趙曉琴,與眾多的阿同齡人一樣,工作勤奮,朝氣蓬勃,逐漸成為阿幹部隊伍的中間力量。張毅剛從阿地委調離,到昆沙鄉掛職。妻子則在昆沙機場公安處,擔任主任職務。

    偶爾,在獅泉河鎮的街道上碰見他倆,打過招呼,轉過身去,看見他倆漸行漸遠,總覺得兩人中間顯得空曠,那空曠,似乎缺些什。

    二 生死竟如此清晰

    2009年7月29日下午,我在中國武警交通部隊第八支隊,一間朝南的辦公室,和副政委張毓育交談。正說到高興處,一位軍官敲門進來,拿著一張紙,請張毓育簽字。

    我和張毓育麵對麵坐著,中間隔著兩張辦公桌。從紙的背麵隱隱約約看見了兩個字,挽聯。

    但是我不確定,待她簽完字。我說,張副政委,我能看看這張紙嗎?

    她把紙遞給我,確實是一幅草擬的挽聯:

    英勇犧牲昆侖靜穆痛英魂

    為國捐軀千秋英名傳萬代

    張毓育說,這位戰士上山剛半年,是一位新兵,十九歲,老家在內地農村。五天前,一輛地方上的長途貨車在219國道上翻車,司機卡在駕駛室出不來,希望部隊援救。我們就派了幾名戰士執行任務。這位戰士爬到駕駛室,用電鋸切割車體,車廂的貨物掉下來砸傷了戰士的頭部。當時戰士隻是頭痛,沒有特別反應,過了幾個小時,就死了。這種事故幾乎每年都發生,阿高原再苦再累,我都能承受,最忍受不住的是處理戰友的後事。這位戰士的父母接到電話,就從老家省會城市轉乘飛機到拉薩,昨天已經從拉薩乘汽車往阿這邊趕。再過兩天,他們就該到了,戰士的遺體還在太平間躺著。唉……

    張毓育沉默下來,我也沉默下來。很長時間,我們麵對麵,默然無語。

    窗外是遼闊的戈壁灘,戈壁盡頭,是逶迤的雪山。雪山一會兒暗淡,一會兒燦爛,那是因為雲彩與陽光,在高空相互替換,繪製出來的圖案。

    張毓育的戰友張科,是八支隊的軍醫,說起黃帥之死,無奈之情溢於言表。

    2002年4月,武警交通部隊第八支隊奉命挺進阿,養護和保通新藏公路葉城到薩嘎段。他們的專業術語叫上勤。從葉城到阿,海拔一路飆升,路上遭遇暴風雪。張科是隨隊軍醫,和戰友們一樣,也出現了頭疼腦漲等高原反應,隻能忍著,不能讓戰友們看出來,以免動搖軍心。還沒到獅泉河鎮,駕駛員黃帥因為長途駕駛,體力嚴重透支,出現感冒症狀,他沒有將病情告訴軍醫。感冒很快引起肺水腫,給他輸液吸氧,作用不大,又出現腦水腫。

    他陪同黃帥乘上衛生車,快速趕到獅泉河鎮,住進醫院搶救,病情依然沒有得到控製。八支隊領導將他的病情報告給中國武警總部,從蘭州軍區派來一架黑鷹直升機,要把黃帥和另外兩名重病患者接到內地搶救。

    飛機還沒有飛越昆侖山,抵達神山下的獅泉河畔,黃帥就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黃帥才二十五歲,是一位新婚不久的新郎官,妻子剛有身孕。黃帥犧牲以後,按照他的遺願,將遺體安葬在新疆葉城烈士陵園,那也是新藏公路零公處。

    張科對我講過另外一位年輕戰士的非正常死亡。他死了,躺在太平間等父母來看最後一眼。戰士的父母從四川老家千迢迢趕到阿,母親哭得死去活來,戰友們都去攙扶母親。而那位父親,自從見到兒子的遺體,就沒有見他流一滴眼淚。過了很長時間,才慢慢走到兒子的遺體前,揭開潔白的布單,仔細地看著兒子,然後舉起右手,向兒子的臉上打去。

    一邊打,一邊狼一般地吼道,你有啥資格死在娘老子前頭?

    父親踉踉蹌蹌向太平間門外走去,剛走到門口,就順著門框滑下去,兩隻眼角,同時掛著兩滴血珠。

    四十多歲的父母,一夜之間,僅僅是一夜之間,黑頭發全部變成了白頭發。

    張科還講起一個久遠的故事,那就是進藏英雄先遣連的病症。他說當年李狄三他們全身紅腫,流出黃水,開始總覺得吃不飽,後來不吃東西,肚子也鼓脹難受。按照病情分析,也是高原病。

    張科說,救死扶傷是醫生的職責,他卻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個戰友離他而去。每當想起,就痛苦不堪。高原病是世界難題,他一直在尋求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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