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鄉食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延河(2014年4期) 本章:正文 故鄉食

    故鄉食

    美麗中國 美麗陝西

    作者:王宏哲

    王宏哲,60年代末生,西安長安人。供職陝西某報,係陝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有小說、散文、詩歌見諸於《散文》《鍾山》《延河》《延安文學》《佛山文藝》等刊物。係列散文《遠處的故鄉》榮獲“2008中國散文排行榜提名”;散文《樹這一輩子》《送別麥子》《草像是村莊的主人》相繼被《讀者》《中華活頁文選》和《中學生閱讀》等轉載並收入年度散文選。散文《麥香盈懷》獲第二十二屆東麗杯全國孫犁散文獎。

    粘麵

    夫妻倆在田勞作,日頭在當空笑著看著大地。男人就直起了腰,抹一把汗呼呼的臉,然後仰起脖子瞅了眼太陽,說這日頭爺咋也日急慌忙地像賊攆,剛才睜開眼沒多久,咋就一下子快到了晌午端。女人聞聲便停下了手的活,跟著男人一塊往天上看。看畢了說:“罷罷罷,你在地先幹著,我給咱回去先做飯呀。”女人拍了拍手撈起農具就往回走。男人嘴上回應說:“噢,那我就再幹上一會兒。”手卻從腰掏出煙鍋裝上一袋煙,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邊慢悠悠地抽煙,一邊看著婆娘扭著屁股往村走。

    一袋煙抽完了還不想動,扭頭往四下胡亂看。見誰還在地忙活著的就搭話,諞一會兒。抹一把頭上的汗,兩個人站著或坐著,東拉西扯嘻嘻哈哈地說上一陣子話。說著說著卻聽見村子隱隱約約有誰扯長了聲在喊誰吃飯,便各自扛了家什,斜披著上衣敞著胸,踢踢踏踏地朝村子走去。

    剛一進村巷就有一股子飯香往鼻子竄,聞得人心暖暖地眼熱熱地,不由得一邊走一邊往四下瞭。看見王老十坐在自家門前門墩上,一隻手端著個大老碗,一隻手捏著一雙筷子挑起一根長麵歪著腦袋往口咽;張老三圪蹴在一棵槐樹下端著碗,不急著吃,卻向圍著他的幾個人在胡亂諞;旁邊李老二一手端碗一手拿著筷子,指間還夾著一咕嘟蒜,吃一口飯咬一口蒜,嘴發出波嘰波嘰的響聲,惹得幾隻圍著他的老母雞歪著腦袋好奇地看……男人走在村巷像個首長,和這個打打招呼,和那個開開玩笑,不知不覺地就到了家。放了農具就朝灶間喊:“飯好了莫,把人都餓地前心貼後背咧。”女人在灶間急急地答:“好咧,馬上就好,你先洗手吃煙歇緩下。”男人就拍打著身上的灰塵洗了手,點一鍋子旱煙邊吸邊等飯熟。不多時女人便端上碗來。碗盛著的是粘麵,得薄切得寬,放了辣子蔥花潑了油,端到跟前看一眼就惹人饞。男人笑嘻嘻地接過碗,朝老婆屁股上捏一把,說一聲美得很。也不知道是說老婆的屁股美還是碗的麵條美,就地一蹲,拿起筷子歪著腦袋呼嘍呼嘍地吃了起來。

    話說有一年春天家糧食斷了頓兒,麻六給人幫完忙,主人家留著讓吃飯,麻六說:“不吃了,來時我已經吩咐老婆中午給我做好飯。”主人家笑說:“你客氣啥,得是嫌俺家的飯食差?”麻六嘿嘿笑著說:“不是的,好長時間沒咥粘麵了,我早上特意交代了老婆中午給粘麵。”主人家笑著說:“噢,怪不得看不上吃俺家的稀湯麵,原來是回家吃好地啊。”麻六嘿嘿笑著不說話,偏偏主人家兒子沒眼色,說:“我也要跟麻六叔去他屋咥粘麵呀。”話畢,沒等著父母出手攔,就跟著麻六往門口走。兩個人相跟著來到麻六家,卻看見灶間煙塵霧罩地正忙活。麻六站在廚房門口喊,說:“老婆子,隔壁家的小子跟來了,撈麵時你就多撈上一碗。”老婆子被煙嗆得咳嗽著,說:“甕的麥麵不多了,我中午給咱做的是攪團。”麻六在門口愣了一下,氣衝衝地就往廚房跑。他怒吼:“給你說的是粘麵粘麵,誰叫你自作主張打攪團?”女人說:“過兩天村要過會,我想著那點兒麵留到過會時吃。”麻六眼睛睜得像牛鈴,說:“留,留,我叫你留。”眼睛在地上掃來掃去地看,正好看見了水桶在腳底下,猛地一下提起來,又揭開麵翁蓋子嘩地一下倒進去,說:“這下我叫你好好地留。”女人被麻六的舉動驚呆了,哇地一下哭出了聲,喊著不過了,舉著鐵勺朝麻六打。麻六也不示弱,兩個人你推我搡,灶洞間掉下一撮火,差點兒沒點燃了一座房。

    事後,麻六也心疼那半翁子麵。老婆問他該咋辦?麻六想了想,說:“既然已經成了一甕稀麵糊,那還不如蒸涼皮。”老婆罵了一句羞你的先人哩,卻也隻能按著他的主意蒸涼皮。村的人就挖苦,說麻六這狗日的日子美,居然一連幾天吃涼皮呢!

    好吃麵又缺麵,那些年就有好多故事和麵有關。麵由麥子來,麥從地生,長麥子的土地出生的人,當然會和麵有著糾扯不清的關係。

    攪團

    男人在炕上懶睡,女人低著頭做針線。窗戶外西北風在呼呼地吹。女人了一下手,男人動了動,翻了個身,打一個長長的欠,又伸一個長長的懶腰,說:“真舒服,這熱炕把人睡地,渾身的骨頭都軟了。”女人抬起頭將針在發間篦一篦,瞟一眼男人,說:“就知道睡,一整個冬天吃了睡,睡了吃地,再這樣下去就快跟圈養著的黑黑一樣了。”男人明知黑黑是自家喂著的一頭豬,卻不惱,隻管齜著牙笑,說:“你不說吃還罷了,你一說吃我咋覺著肚子餓了。去去去,快去給咱做飯去。”女人翻一眼男人,將手的活計往炕沿上一放,說:“你趕快起來扯了柴禾回來拉風箱,我給咱和麵水打攪團。”男人嘟嘟囔囔地似不滿,卻也磨磨蹭蹭地下了炕朝院門口走。院門口北邊摞著麥秸垛,院門口南邊曬著玉米稈。男人扯一大把麥秸又抱上一捆曬幹的玉米稈朝灶間走,一旁幾隻覓食的老母雞歪著脖子咕咕咕地叫著看。

    男人在灶間坐下來,麥秸引著火,玉米稈折成截住灶膛塞,另一隻手將風箱拉得噗噠噗噠地,就見火苗子呼呼地在灶膛子盛不下,擰成一股子朝灶膛外竄。男人被火苗子映紅了臉,笑說:“你看咱燒的這火,不說是做飯,就是來打鐵也不差。”女人撲哧一笑,拿了勺在盛了麵加了水的洋瓷盆子來回地攪,疙瘩攪勻了,又舀一勺從高處慢慢地往盆流著看稀稠。做攪團掌握住稀稠就很關鍵,麵水稀了攪團軟,用筷子夾不到嘴邊;麵水稠了攪團硬,盛到碗像磚頭,吃到嘴像石頭。

    女人把麵水攪和好,鍋的水嘩嘩地開得正好。她把麵水盆端到灶台前,鍋蓋一揭開一團氣霧就圍上來,忍不住扭了頭嘟起嘴噗噗地吹幾下,招呼男人說火慢些。眼見氣浪消退些,女人就一手端著麵水盆緩緩地往鍋倒,一手拿著勺子在鍋慢慢地攪。倒完了麵水把鍋蓋再一扣,對男人說:“現在你給咱大火燒。”男人一手往灶膛加了柴,一手就把風箱拉得更歡實。不一會兒,看到鍋蓋四周蒸汽漸圓,女人揭開鍋蓋拿起勺子又在麵攪。攪是有講究的,一般是左攪多少下,右攪多少下,邊攪還邊念叨,說攪團要得好,得攪一百攪。攪完了舀一勺揚起老高往鍋流,流成一道黃黃亮亮的線,不見斷,證明軟硬合適也筋道,就把鍋蓋再一蓋,慢火燒開就好了。

    再揭開鍋的時候,熱騰騰的攪團已做好,現吃的時候就一個一個往碗盛,再舀了煮熟的漿水汁兒往澆,抄了鮮紅的油潑辣椒往調。一時間碗是黃黃的攪團紅紅的汁兒,如果能放上一塊子臊子或葷油,再撒些綠色的韭菜或香菜,一圈一圈的油花子蕩開來,一陣兒一陣兒的酸香散開來,端著碗急不可耐地就想動筷子。但吃攪團往往又急不得,會吃的一般是嘴巴湊近了碗,順著碗沿轉著圈地夾,一口一口地慢慢地吃,攪團吃完了汁兒可能還是清澈的;不會吃的性子急,拿一雙筷子在碗胡攪和,夾一筷子送到嘴急急地就下咽,結果是剛一下肚就放了碗哎呀哎呀地直叫喊,燙得心尖尖一陣陣地疼。弄得滿頭大汗的,一碗飯吃完剩下的湯汁也成了黏糊糊。

    還有一種吃法叫漏魚兒,也有的地方叫滴流兒。在我們柳樹村叫咕嘟兒,後一個字發兒話音,輕輕巧巧地從舌尖蹦出來往上挑,光聽名字就有味兒。一般是事先放一盆冷水在灶台,然後將剛做好的攪團舀出來,隔著一個圓眼的篦羅往下倒,那些攪團經過了一個一個的圓眼兒流出來,入水便成了一條一條的麵魚兒。煮好的麵魚兒撈出,放進事先備好的冷水冰一會兒,撈出來,盛到碗澆了汁兒,端著碗用筷子往嘴撥,綿綿軟軟,潤潤滑滑地,呼嘍呼嘍地就入了肚。

    中午的攪團吃不完,尋一個大盤或大盆盛了先晾著,吃的時候先用刀子蘸了水劃成幾大塊,然後再一塊一塊地切成小方塊,倒進開水鍋加了調料菜蔬慢慢地燒,燒滾後就可舀到碗端著吃——這是燴攪團。也有的根本不用燴,肚餓了臨時從盤子切一塊丟碗,調了汁兒放了辣椒,手端著碗坐在門墩或是倚著門框,邊和誰說著閑話邊夾成一塊兒一塊兒的往嘴送。吃攪團脹肚卻容易餓,所以有一個俗名叫“哄上坡”。我記得有一年半下午,我對門的半大小子王奮勇玩餓了,端一碗涼攪團靠在街邊的電線杆子上歪著頭吃。他端的是個大老碗,汁兒辣子放得多,每夾一塊兒攪團還沒送到嘴邊,舌頭先伸得長長的,順著碗沿一前伸,接著了攪團一後卷,喉結上下一蠕動,緊接著咕咚一聲就咽進了肚。村的一個知青正好往過走,站在王奮勇跟前咽著唾沫一個勁兒地看。王奮勇停住筷子說:“你看啥?”知青說:“我在看你吃攪團。”王奮勇說:“我吃攪團有啥好看的,想吃了我給你也端一碗。”知青一聽高興得很,忙說:“好好好,那你給我也端一碗。”不多久,王奮勇端來了一碗調好的涼攪團,知青接過碗拿起筷子學著王奮勇的樣子不一會兒就吃完了一大碗,辣得滿頭是汗,卻連聲說:“好吃得很,趕明兒個我們自己也做呀。”第二天幾個知青果然借了苞穀麵和漿水,煙熏火燎地忙了一整天卻吃不成——熬成了一鍋黏糨子。

    我們家那時大多中午是攪團,吃得多了就覺得厭。每每中午放學了我回家先往灶房鑽,一看見母親做的是攪團,就刷地一下吊了臉,嘟囔說攪團攪團,整天光知道吃攪團,誰誰家隔三岔五地就吃麵。我媽心情好的時候會許諾什時候可以吃回麵,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揶揄,說人家吃麵你咋不去搶人家的碗。我就氣哼哼地,也不吭聲,抓一個冷饃撒點兒鹽,湊合著就當了中午飯。實在沒辦法了也會吃,卻在心邊狠狠地發毒誓,說以後一輩子都不再吃攪團。

    多少年後,當吃什再也不成問題的時候,我卻常常會想起當年大鐵鍋打出的苞穀麵熱攪團。有時候我會在家嚐試著做一頓,有時候回家前母親電話問吃什,我也會回答說吃攪團。隻是再端起攪團碗的時候,我才知道,當年的味道是吃不出了,就像我曾經的那些歲月,看似留在腦海,其實已經無法尋回了。

    蒸饃

    太陽還沒升起來,屋已隱隱地有響動。先是窸窸窣窣的穿衣聲,再是哢哢哢的幹咳聲;然後是轆轤絞著井繩發出的吱扭聲,風箱拉動的啪嗒聲。然後,一縷縷炊煙從一個個煙囪升起來,一絲絲柴草味兒糧食味兒在清涼的空氣散開來。有鼻子尖的抽一抽鼻子就感歎,說狗日的誰誰誰家日子過得就是諂,今兒個保準又吃白蒸饃呀。

    有時可能還就真的讓他猜對了,或者冤枉了這一家,因為這一鍋白饃很可能也是尋摸了好久才蒸的。

    麵是先一天晚上就發上的,軟塌塌地上麵布滿了馬蜂眼。女人叮囑男人燒著了火,攤開了發麵往上麵撒堿麵,完了再又添些麵粉揉啊揉。揉得麵團不粘手,揪下一小塊捏成團,吩咐男人放在灶間往熟烤。偏偏有時候男人粗了心,隻顧著添柴搭炭猛勁兒地燒,隻聽著女人吊著兩手麵站在案邊喊,快取出來,取出來,遲了小心燒成黑焦炭了。男人哦一聲,停了風箱,拿一根樹棍在灶間撥,瞅準了伸一隻手進去飛快地捏出來,這手倒到那手,那手倒到這手,嘴唏爾哈爾地址直嗓子喊叫燙燙燙。女人在圍裙上擦了手,從男人手接過麵團先嘟起嘴兒噗噗地吹,吹得不燙了,再掰開麵團放在眼前看,又放在鼻子前聞,末了說:“好著哩,堿合適,麵也旺,你快抓緊了燒開鍋。”男人於是加了柴火添了炭,風箱拉得啪嗒啪嗒地響。

    女人在案前更麻利,揉好的麵團搓成胳膊粗的條,拿了菜刀當當地剁;剁成一般大的麵塊子,又一個一個按著在案板上揉,揉成一個一個圓形的,擺放在篦子上等鍋開。一般是,饃揉好了鍋正好開,女人掀了鍋蓋一股子熱氣騰起來,女人兩手提著篦子在霧氣往鍋放。放好了,又拿來一塊早已包好的磺叫點燃,看著藍色的火苗子弱弱地升起了,順勢往一個饃上摁下去,蓋了鍋蓋然後招呼男人大火燒。

    風箱於是拉得愈緊,火苗子竄得愈高,呼呼地舔著鍋底,竄出灶膛,映紅了男人女人的臉。很快地,鍋蓋周圍騰滿了氣,有淡淡的硫磺味,麥香味飄散開,飄到鼻孔,吸到肚子,便有一種徹骨的舒暢在臉上活泛了。女人對男人說,火可以慢些,隻要氣圓就行了。男人答一聲哦,就放緩了拉風箱的速度,有一搭沒一搭地燒。

    半個小時光景,女人說饃蒸熟了,熄火熄火快熄火。男人就停了風箱,站起來看女人掀開鍋蓋把一篦子蒸饃提出來往案上放。剛出鍋的蒸饃白生生,熱乎乎,軟嘟嘟地,惹得女人禁不住抬起手一下一下地用指頭在饃上敲,在饃上摁,一按一個坑,手一離開了馬上又複原,可愛得恰似娃娃的臉。男人忍不住就咽口水,伸了黑烏的手掌想去抓,女人啪地一下打開他的手,說:“手伸的恁長幹啥呀!饃沒蒸下多餘的,一個留給蛋娃子吃,一個留給他爺吃,剩下的收拾了拿去我娘家看我媽呀”。男人訕訕地笑著搔後腦勺,腦子就冒出了壞主意,掀開了女人的衣襟一邊頭往進拱,一邊嬉皮笑臉地壞笑著,說這蒸饃俺總是應該吃得的吧。女人罵說:“去去去,都不看啥時候了還騷情,小心把蛋娃給驚醒了。”沒想到蛋娃剛睡醒,迷迷糊糊聽見爹說要吃熱蒸饃,就在被窩奶聲奶氣地喊,說:“爹吃熱蒸饃,我也要吃熱蒸饃。”兩口子於是趕忙都住了手,捂了嘴禁不住偷偷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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