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自傳(5)

類別:其他類型 作者:鬱達夫 本章:第92章 自傳(5)

    在故鄉索居獨學的生活開始了,親戚友屬的非難訕笑,自然也時時使我的決心動搖,希望毀滅;但我也已經有十六歲的年紀了,受到了外界的不了解我的譏訕之後,當然也要起一種反駁的心理作用。人家若明顯地問我:“為什不進學堂去讀書?”不管他是好意還是惡意,我總以“家再沒有錢供給我去浪費了”的一句話回報他們。有幾個滿懷著十分的好意,勸告我“在家閑住著終不是青年的出路”的時候,我總以“現在正在預備,打算下年就去考大學”的一句衷心話來作答。而實際上這將近兩年的獨居苦學,對我的一生,卻是收獲最多,影響最大的一個預備時代。

    每日清晨,起床之後,我總麵也不洗,就先讀一個鍾頭的外國文。早餐吃過,直到中午為止,是讀中國書的時間,一部《資治通鑒》和兩部《唐宋詩文醇》,就是我當時的課本。下午看一點科學書後,大抵總要出去散一回步。節季已漸漸地進入到了春,是一九一一宣統辛亥年的春了,富春江的兩岸,和往年一樣地綠遍了青青的芳草,長滿了嫋嫋的垂楊。梅花落後,接著就是桃李的亂開;我若不沿著江邊,走上城東鸛山上的春江第一樓去坐看江,總或上北門外的野田間去閑步,或出西門向近郊的農村去遊行。

    附廓的農民的貧窮與無智,經我幾次和他們接談及觀察的結果,使我有好幾晚不能夠安睡。譬如一家有五六口人口,而又有著十畝田的己產,以及一間的茅屋的自作農吧,在近郊的農民中間,已經算是很富有的中上人家了。從四五月起,他們先要種秧田,這二分或三分的秧田大抵是要向人家去租來的,因為不是水旱無傷的上田,秧就不能種活。租秧用的費用,多則三五元,少到一二元,卻不能再少了。五六月在烈日之下分秧種稻,即使全家出馬,也還有趕不成同時播種的危險;因為水的關係,氣候的關係,農民的時間,卻也同交易所的閑食者們一樣,是一刻也差錯不得的。即使不雇工人,和人家交換做工,而把全部田稻種下之後,三次的耘植與用肥的費用,起碼也要合二三元錢一畝的盤算。倘使時湊巧,最上的豐年,平均一畝,也隻能收到四五石的淨穀;而從這四五石穀,除去完糧納稅的錢,除去用肥料租秧田及間或雇用忙工的錢後,省下來還夠得一家五口的一年之食?不得已自然隻好另外想法,譬如把稻草拿來做草紙,利用田的閑時來種麥種菜種豆類等等,但除稻以外的副作物的報酬,終竟是有限得很的。

    耕地報酬漸減的鐵則,豐年穀賤傷農的事實,農民們自然哪會有這樣的知識;可憐的是他們不但不曉得去改良農種,開辟荒地,一年之中,歲時伏臘,還要把他們汗血錢的大部,去花在求神佞佛,與滿足許多可笑的虛榮的高頭。

    所以在二十幾年前頭,即使大地主和軍閥的掠奪,還沒有像現在那的厲害,中國農村是實在早已瀕於破產的絕境了,更哪還經得起廿年的內亂,廿年的外患,與廿年的剝削呢?

    從這一種鄉村視察的閑步回來,在書桌上躺著候我開拆的,就是每日由上海寄來的日報。忽而英國兵侵入雲南占領片馬了,忽而東三省疫病流行了,忽而廣州的將軍被刺了;凡見到的消息,又都是無能的政府,因**昏庸,而釀成的慘劇。

    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的義舉失敗,接著就是四川省鐵路風潮的勃發,在我們那一個一向是沉靜得同古井似的縣城,也顯然的起了動搖。市麵上敲著銅鑼,賣朝報的販,日日從省城到來。臉上畫著八字胡須,身上穿著披開的洋服,有點像外國人似的革命黨員的畫像,印在薄薄的有光洋紙之上,滿貼在茶坊酒肆的壁間,幾個日日在茶酒館中過日子的老人,也降低了喉嚨,皺緊了眉頭,低低切切,很嚴重地談論到了國事。

    這一年的夏,在我們的縣西北鄉,並且還出了一次青洪幫造反的事情。省派了一位旗籍都統,帶了兵馬來殺了幾個客籍農民之後,城的街談巷議,更是顛倒錯亂了;不知從哪一處地方傳來的消息,是每夜四更左右,江上東南麵的空,還出現了一顆光芒拖得很長的掃帚星。我和祖母、母親,發著抖,趕著四更起來,披衣上江邊去看了好幾夜,可是掃帚星卻終於沒有看見。

    到了陰曆的七八月,四川的鐵路風潮鬧得更凶,那一種謠傳,更來得神秘奇異了,我們的家,當然也起了一個波瀾,原因是因為祖母、母親想起了在外麵供職的我那兩位哥哥。

    幾封催他們回來的急信發後,還盼不到他們的複信的到來。八月十八(陽曆十月九日)的晚上,漢口俄租界炸彈就爆發了。從此急轉直下,武昌革命軍的義旗一舉,不消旬日,這消息竟同晴的霹靂一樣,馬上就震動了全國。

    報紙上二號大字的某處獨立,擁某人為都督等標題,一日總有幾起;城的謠言,更是青黃雜出,有的“杭州在殺沒有辮子的和尚”,有的“撫台已經逃了”,弄得一般居民,鄉下人逃上了城,城人逃往了鄉間。

    我也日日的緊張著,日日的渴等著報來;有幾次在秋寒的夜半,一聽見喇叭的聲音,便發著抖穿起衣裳,上後門口去探聽消息,看是不是革命黨到了。而沿江一帶的兵船,也每看見駛過,洋貨鋪的五色布匹,無形中銷售出了大半。終於有一陰寒的下午,從杭州有幾隻張著白旗的船到了,江邊上岸來了幾十個穿灰色製服,荷槍帶彈的兵士。縣城的知縣,已於先一日逃走了,報紙上也報著前兩日,上海已為民軍所占領。商會的巨頭,紳士中的幾個有聲望的,以及殘留著在城的一位貳尹,聯合起來出了一張告示,開了一次歡迎那幾十位穿灰色製服的兵士的會,家家戶戶便掛上了五色的國旗;杭城光複,我們的這個直接附屬在杭州府下的縣城,總算也不遭兵燹,而平平穩穩地脫離了滿清的壓製。

    平時老喜歡讀悲歌慷慨的文章,自己捏起筆來,也老是痛哭淋漓,嗚呼滿紙的我這一個熱血青年,在書齋隻想去衝鋒陷陣,參加戰鬥。為眾舍身,為國效力的我這一個革命誌士,際遇著了這樣的機會,卻也終於沒有一點作為,隻呆立在大風圈外,捏緊了空拳頭,滴了幾滴悲壯的旁觀者的啞淚而已。

    (原載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日《人間世》半月刊第二十六期)

    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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