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小禪大道

類別:其他類型 作者:馮曼箏 本章:第二十一章 小禪大道

    武當山上有幾樣東西最愛被世人津津樂道。第一件,自然是武當前任掌教陳中洛,無論是他超凡入聖的武道修為,還是前無古人一百四十七歲的一把年紀,都令世人所驚歎;第二件,是山上一眾大道士稀奇古怪的與世間俗人出入頗大的性格,好清靜的,往往仿佛不食人間煙火,隨心所欲的,又常常是邈視一切凡塵戒律,都叫常人難以理解;第三件,大概就要輪到這從武當山腳到山腰玉虛宮的一段上山唯一的梯了。本來但凡名山大嶽,往往都有長長的上下石階,而且武當梯,比起許多名山都要短許多,之所以如此有名,除了武當山本身的名氣外,這條梯催人淚下的故事更為它的知名度加了不少分。

    雖武當如今最為人稱道的是陳中洛,最推崇的是真武大帝,不過任何武當道士都不會忘了創教祖師張君識。這位千年前一手創立了武當一派的道家真人,當年看中武當山這塊福地,除去山上氤氳的仙氣與優美的風景外,更看重的其實是山上一位令他魂牽夢縈多年的女子。

    女子姓名如今已無可稽考,而他們這段令人扼腕的故事卻至今為世人熟知。張君識據當年也是滿腹才華一心報國,女子本來生在襄陽城外富貴人家,名花早已有主,兩個不該動情的青年男女卻偏偏互生情愫,而且在女子出嫁當兩人還私奔到武當山上,此後,兩人在山上度過了幸福的三十年。女子年紀漸高,腿腳不靈,武當山山勢陡峭,上下不便,千古情癡張君識便用自己的雙手鑿山開路,據耗費整整十八年一鑿子一鑿子硬是鑿出了一條上下山的石板路,這便是武當梯的來曆。

    武當梯不叫梯,它有個更有味道的名字——“放下”。緣於山路剛鑿成,那女子才走上去來回不過幾次便與世長辭,悲痛欲絕的張君識每就來來回回從這條路上走,想借此放下心中執念,不再思人,這樣又過了十年,才撫平心中傷痕,開創道教武當派,這條耗費十八年心血的路,就被後人叫做“放下”,為世人熟知。巧的是這“放下”還有個“孿生兄弟”,叫“回頭”,不在這武當山,而在釋教聖地、出過一代驕王摩詰的摩詰寺。

    “放下”共有石階三千六百四十九級,這是無聊得厲害的武當道士們細細數過的,甚至哪一塊石階最寬哪塊最窄、哪一塊磨損最嚴重而哪一塊至今完好無損,他們都記得清清楚楚。和陳中洛、遼以暢、樊梨一齊往山上走去的花甲年紀的道士就知道,當前這個懷中抱著一具鮮血淋漓的屍體的年輕人站的這級石階,就是整條“放下”損壞最嚴重的一級,至下往上,這是第一千八百九十六級,據是當年祖師爺覺得站在這,既能將山下風景恰到好處一覽無餘,還能隨時伴著身邊心愛女子的孤塚陪她話。當年那隻墳塚早已沒了蹤影,也沒人膽敢拿起鐵翻看個究竟。上千年風風雨雨,隻在此處留下一塊被腳踩得坑坑窪窪被風吹日曬侵蝕得四分五裂的石階。

    遼以暢懷中抱著已經漸漸沒了熱度的老馬,一刻不停走到此處,才感覺到口幹舌燥四肢乏力。卻並不放下老仆,隻是停在石階上,轉過身,看腳下一步一步踏過的幾千級石階,怔怔發呆。半晌,依舊是麵無表情地,抱著老馬繼續上行。臉上還帶著淚痕的樊梨眼睛眨了幾眨,差點又要掉下淚來,慌忙抬了抬頭,舉起袖子悄悄擦掉。然後追上遼以暢和老馬,哽咽道:

    “讓我來吧。”

    可她沒有聽到任何回答,那個從老馬沒了的地方到這半山上從沒開口過一句話的臭流氓,仍是不發一言,隻把樊梨遞出去的手輕輕推開,倔強地,一步一步,像抱了一塊千斤巨石一樣慢慢向山上爬去。

    陳中洛看了一眼獨自往山上去的遼以暢,又回過頭看著這個怔怔出神的女子,和藹問道:“你是誰家的孩子啊?”

    聽到老人問起自己話來,樊梨一驚,定定看了他許久,竟忘記了怎回答,回過神來,才盯著他的眼睛,老老實實答道:“回前輩話,晚輩樊梨,大燕司祭樊懋的女兒。”

    老人“哦”了一聲,點點頭,踏上上一級石階。

    武當派自古以來便是出了名的與世無爭、清心寡欲,上山修道者,須在從“放下”走到盡頭之前,真正放下心中一切雜念,包括想要上武當修行武道的念頭。上山拜師之人,走過這三千六百四十九級石階,就會有山上道士問:“放下了?”若是真正了無牽掛,才能去領一身道袍。武當道士極少下山,不是陳中洛開的頭,雖這個老不死一個甲子難得下山一回的確有些嚇人,不過多半由於陳中洛名聲太顯一舉一動太過招人注目,其實武當稍微年紀大一點的道士,一輩子待在山上都是常有的事,現任武當掌教沈玠如,十六歲上山,如今七十出頭,五十多年時光就全是伴著武當山的明月清風度過。外界總有人揣測做武當道士會不會也太清苦了一些,長年累月地窩在山,會不會無聊得緊?然而隻有武當人自己知道,武當風景,總也看不厭,武當學問,總也悟不完。一座山便已是一座江湖,既然身在江湖,又何苦絞盡腦汁見識外麵的醜惡呢?

    中午的武當山,慵懶且靜謐,梆子聲敲過,午膳用過,山上近千大道士,差不多都在打盹,玉虛宮前,隻有三兩中年道人,或端坐在牆角梧桐樹下看書,不時撐著臉頰冥思苦想一番,或雙手負於背後,誌得意滿,旁若無人來回踱步。道士亦清獨自一人坐在玉虛宮門檻上,腳下擺一本《真武經》正認字。不敢大聲讀出來,隻在嘴上對對口型,遇到不解之處就撓撓腦門,瞬時開竅,若還沒法弄透徹,又眉頭緊鎖,想得咬牙切齒。此刻道士正為一個奇形怪狀的生僻字眼搞得氣急敗壞,任他絞盡腦汁也記不清當時太師父是如何教自己念它的,抬起頭,看見一張同這個字一樣陌生又一樣似曾相識的臉孔,細細辨認了片刻,恍然想起是那個前兩同太師祖一起上山的年輕人。連太師父都為他破例下山親自迎接的人物,自己可怠慢不得,於是趕緊拿起書本站起身來,拍拍腿上塵土,輕聲道:“我太師祖正午睡,你要找他請過一個時辰再來吧,太師祖午睡,從來都是那個點醒的。”

    來人看了看亦清,又朝殿內望了兩眼,旋過身正要離開,此時從殿內傳來一個如洪鍾一般深沉又健朗的聲音:

    “以暢啊,你進來吧。”

    道士尷尬笑笑,讓開道來,放遼以暢走進殿去。

    殿內陳設並不十分講究,不過是正中央一尊一丈多高的真武像,下麵幾十塊武當曆代掌教的牌位,大殿四周並無一件兵器,環繞牆壁隻有一張張人像,大概也是曆代掌教的畫像。大殿右邊開有一孔門,門內該是有一間屋,房門虛掩,從屋內飄出淡淡的檀香。遼以暢走到門口正待請示,那個雄渾如古鍾的聲音又傳來:

    “進來吧。”

    遼以暢就推門進去,屋比想象中大一點,基本算是半個玉虛宮主殿規模,陳設也更加有生氣,有床有桌有凳,桌上熏一隻巧三足香爐,香霧繚繞間,遼以暢看見滿頭白發但精神矍鑠的陳中洛,旁邊還坐著一人,三十來歲的模樣,不穿道袍,一身尋常讀書人裝束,腰間帶一柄銀灰色長劍,五官和臉都生得方方正正,眉宇之間自有一股英氣,使你一見他便會對他有一種然的好感,堅信此人不會存不良心思。那人見到遼以暢,站起來微笑致意,遼以暢點點頭,算是回禮。

    “這是我徒弟,段崇阿,字長卿,外麵人叫他‘劍癡’,以暢你應該聽過。”

    遼以暢點點頭。這個‘劍癡’段崇阿,不光是他,想必大半江湖人都有所耳聞,畢竟陳中洛最得意的弟子,又是近些年來世所公認的劍道四卿之一,這種名頭,就算比起當年的東南西北中“五大宗師”也是不遑多讓。遼以暢早年尤其留意這四人,畢竟大家都是相仿年紀,當時的他又一腔熱血總想著能夠比肩他們甚至超越四人多好。四人中,遼以暢唯一有接觸的就隻有那個長得比女孩子都要秀氣的“璧人”穀念卿,最沒有了解的是這個與大多數武當道士一樣沒有下過山的“劍癡”段長卿。他隻知道這個劍癡在四人之中年紀最大,大概三十五六,脾性不知,估計下人也不知,但此刻近在眼前,初次接觸,看得出脾氣應該相當隨和,不過此時麵對遼以暢,並無什話可,想來既然被稱作“癡”,多多少少會有點不善言談的怪癖。至於其他的,一律不曉。

    “老馬遺體,你打算作何處理?”陳中洛問。

    遼以暢沉思良久,:“老馬怕死怕疼,以往同我出遠門,遇有狀況,總想著明哲保身,不管是不是裝出來的,晚輩想著總要顧他感受,不要火葬了他。希望前輩可以在武當山賜他一塊風水寶地,好好葬了他。晚輩要事在身不敢逗留,停靈不宜太久,最好能在這兩就將他下葬。”

    陳中洛捋著雪白的山羊胡子,站起來點了點頭:“這個老仆,我從未見過,不知他在你家做死士多少歲月,也不知與你父親何種關係,不過這種舍身護主的勇氣,實在難得,武當山當然應該有他長眠之所。明便可安排葬禮,既然你時間緊,我想法事是做不了的。不過凡事從簡,未嚐不好。”

    遼以暢“嗯”一聲,再無話講,隻是點頭。

    玉虛宮殿前的廣場不算特別寬敞,長寬不過十餘丈,全用采自武當北麵的花崗岩鋪就,因其質量上佳,武當道士又十分愛護,平時下腳相當心,並不像“放下”梯那般滿目瘡痍,至今仍是嚴絲合縫,紋理清晰且優美,一點不像已經在風雨中躺了數百年的模樣。廣場形製仿宮殿台基,分兩層,中間以一段二十八級同樣完好無缺的石階相連,下麵一層,接引那迢迢奔上山來的“放下”。樊梨此刻坐在“放下”從下往上最後一級石階上,雙手環膝,腦袋枕在手肘上,望著山下風景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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