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水仙子

類別:其他類型 作者:馮曼箏 本章:第二十二章 水仙子

    武當北坡,清晨的霧將整座山緊緊裹住,莫相隔了八百的山山水水不見了蹤影,就連近在咫尺的山頭,甚至平時觸手可及的花花草草,也叫這濃霧生生吞了去。不過,憑著在這條相當陡峭的山間棧道上來來往往幾十年的經驗,這一隊各自穿上了沉重道袍的武當道士還是走得四平八穩。

    遼以暢跟樊梨走在隊伍中間,後方和前方都是穿著清一色漆黑道袍的道士。後方的七八人低著頭,口中念念有詞;前麵的扛著一副上好的棺木,棺木之中,自然是給遼家做了半輩子仆人的老馬。

    這一路,大概是因為身邊的樊梨哭得太多,本該哭喪的遼以暢竟幾乎沒有落下一滴眼淚來。他像是已經接受了現實,直麵了老馬的死去,估計但凡是男子,無論年紀,總比女子更能受得起失去。沒法他遼以暢不比任何人更在乎老馬,可他同時比任何人更清楚,入了他遼家門,誰又能保證活到老死?不幸做了死士的老馬不能,有幸生而武寧王王爺殿下的遼以暢不能,也許,何其有幸文武成就都貴為下之首的遼沫也不能。奪走老馬的,不是孔弗如,是命。命該如此,他遼以暢也無法替他惋惜。

    他麵無表情地看著前麵人的腳步走,人走一步,他走一步,人走一步,他再走一步。他腰間此刻懸了隻老舊的酒葫蘆,壺中空空如也,正待他灌滿酒,灌滿西戎劍閣韓家的劍南陳釀。

    “我們離劍閣不遠了呢。”

    遼以暢抖了抖腰間酒壺,抬起頭來望著七八個道士肩上的老馬,用幾乎不可聞的細微聲音著。

    可是,有時候他又會想,要是有可能,他倒寧願陪著老馬回囊雪去。自己還當那無法無的王子殿下,老馬還做那喋喋不休的邋遢老仆。

    多愜意啊!

    武寧王府,院子的桃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生得怪異的桃樹底下,片片粉紅灑了一地。身著灰青色常服的武寧王遼沫背著雙手,在樹下來回踱步。春日的王府,百花齊放,桃李爭春,熱鬧非凡,可見不到幾個人影的遼沫還是覺得有些冷清了。王府很大,然而這四麵高牆,反而成了束縛一個人的囚籠,也難怪以暢自便喜歡在外麵廝混不常著家。以往自己還頗有些不悅那個生性不羈的兒子總往外跑,冷落了自己,現在想想,也許真錯怪了他。

    自從兒子和老馬走後,王府內一下子少了許多生氣。雖遼以暢在家時,其實和自己這個父親也沒有多少話講,遼沫從來也不是個愛嘮叨的人,父子見麵,往往是一個微笑都吝於賜予。不過有一個親人在家,總要好過一個半百老人獨自守著這個空蕩蕩的房子。還有老馬,即便這些年來幾乎成了以暢一個人的跟班,無時無刻不在謀劃著怎樣侍候好自己的殿下,可是算他有良心,還沒全忘了前二十多年是怎樣跟著自己南征北戰鞍前馬後的。每會不定時來向自己問一聲安,隔個十半月的,自己也會把他找來,兩個人溫著酒就回憶起那些年的戎馬生涯。遼沫本不是個愛懷舊的人,過去的功過,自有下人評論,或給你個亂世梟雄的褒獎,或給你安個殺人狂魔一介匹夫的頭銜,他不在乎。他找老馬喝酒聊,不過是為了稍稍補償一下他:這個老頭,跟了自己,真是吃了太多苦了。

    遼沫記得,老馬剛投到自己麾下,正是五丈原一戰後,先皇曹琮親自授自己大將軍時。那個時候的老馬,早已經在大燕軍中做了六七年的扛纛人,雖身經百戰,卻從未得到提拔。來了自己帳下,遼沫居然也從沒有給他升個一官半職,即便是老馬曾過隻要能留在他軍中,哪怕一輩子做個扛纛人也心甘情願,可遼沫還是多少有些過意不去,可是這過意不去也是後來的,在牧野之戰老馬瘸了右腿之前,遼沫其實都欣然接受著這個老頭的毫無怨言。可過意不去又能怎樣呢,再如何過意不去,在平定了北方、當上了這個沽名釣譽的武寧王之後,鐵石心腸的遼沫還是沒有給他什獎賞,反而是教會他功夫讓他做了以暢的死士。

    他和老馬都知道這個“職位”意味著什,可既然自己都好意思安排,他老馬哪好意思拒絕呢?遼沫記得每一次他幫自己和兒子擋下的明槍暗箭,記得他每一處本該留在遼家人身上的傷口,可記得又有什用呢?記得僅僅是記得,隻要以暢和老馬之中任何一個人不死,死士這副擔子,這個已經快七十的老頭就放不下,自己的這份過意不去也放不下。

    遼沫沒頭沒尾地這樣想著,突然覺得頭頂有什東西拂過,下意識地迅速伸出手一揪,原來是一隻鷹——好多年前老馬替遼以暢熬好的海東青,活了十多年的老鷹,跟老馬一樣充滿了沉沉暮氣,此時卻反常地使勁撲騰翅膀,眼神中放射出一股悲慟與急躁。

    “怎了,冬瓜?”遼沫像見了老馬那樣輕聲呼喊著它的名字。

    冬瓜看上去情緒非常激動,兩隻腳在遼沫手心拚命蹬著,蒼老的眼睛隱隱有淚光。

    遼沫心升起一絲不好的預感,皺著眉頭試圖讓它鎮靜,可冬瓜執著地嘶聲嚎叫,痛苦地撲騰著翅膀,遼沫隻好鬆了手,它便立刻衝上王府的房頂,繞著四角空緩緩飛了三圈,然後,一個急劇的俯衝,竟然是毫不猶豫地重重砸向庭院的大理石地麵!

    遼沫走過去時,隻看見一地的鮮血、散落的羽毛、揚起的塵土,圍繞著一頭死去的鷹。

    好像明白了什的遼沫立馬走出門,正撞上掃地完畢的十六七歲的僮。僮見他神色匆匆,正待開口問原由,遼沫搶先講道:“栗子,我出一趟遠門,王府交給你先打理,冬瓜死在了庭院,你找個地方埋了,然後好好守家,其他的一律不要過問。”

    遼沫一口氣交代完,不管僮聽明白幾句,就快步離開。

    他明白,也許,自己的這份過意不去,很大可能要越來越深且永遠無法釋懷了。

    正午的武當“放下”道下,早已被上下山的武當信徒踏平的地上投影出三隻短得分不清孰高孰低的人影,遼以暢和樊梨占兩隻,另一隻,來自武當劍癡段崇阿。

    段崇阿是他師父陳中洛派來送這兩人的,不過不止送下山,是要送到西戎劍海。老道士知道,鼎劍閣的人不會善罷甘休,沒了老馬,遼以暢是無論如何走不出大殷的。念及自己與遼沫的忘年交,考慮到這個徒弟和遼沫也有些淵源,才叫段崇阿護送二人。

    下山的三千四百六十九級石階從頭走到尾,三個人沒有過半句話。遼以暢好像已經忘記了應有的客套,並沒有刻意去和自己以後路上的保護傘寒暄;段崇阿也好像並不深諳人情世故,既然遼以暢不話,他也絕不先開口,倒是符合他“劍癡”的稱號,大概劍道稱癡,為人也很不活絡。這兩人彼此無話尚可理解,但一向受不得安靜的樊梨也不與兩人話就有點反常了。這個女子,一路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竟是比一副生無可戀模樣的遼以暢更魂不守舍,中途幾次離奇差點摔倒,又幾次不知為何突然停下來看遠處風景。好不容易下了山,走了一截四平八穩的路,才慢慢還了魂。留意到兩個男人的無話可,想起自己的不正常,恍然覺得這樣的氣氛實在有些過於詭異,醞釀半,擠出一個淺淺笑容,對那個臉孔長得四四方方眉眼也生得正氣凜然,反正怎看怎一身正氣的段崇阿道:

    “段大哥,我可以叫你段大哥嗎?”

    驀地聽到這一句的段崇阿一怔,隨即有些靦腆地笑了笑:“既然你都這樣叫了,那當然是可以的。”停了片刻聽不見下文,又忙補充道:“不過從來沒有人這樣子稱呼過我,山上的人,都是叫我師兄師弟、師父師叔、太師父太師叔等等,我幾乎不知,世間竟還有這樣一種稱呼了。”

    樊梨被這劍癡大哥的話逗樂,展顏一笑:“這世間有趣的稱呼多了,以後段大哥還會聽到更多的。臭流氓,我很好奇你該怎樣稱呼段大哥呢?”

    遼以暢鬆了鬆緊繃的麵孔,卻笑得稍顯僵硬,想了想道:“我叫一聲段師兄該是合適的吧。”

    “你既不是武當中人,又不屬任何宗派,怎能叫師兄呢?而且段大哥在武當輩分極高,連如今的掌教沈老前輩都得恭敬喊一聲‘師叔’,你這一聲師兄,可別讓沈老前輩聽見!”

    可樊梨這一番刻意挑起話題緩和氣氛的話,遼以暢卻沒打算接下去,一句話講完,又繃著臉,兀自趕起路來。

    段崇阿倒像是開竅了一般,接過話茬,笑著道:“其實,以暢這一聲‘師兄’,我覺得叫得還是挺有道理的。大將軍與師父當年武當山一見如故,是難得的忘年交,從來就以弟兄相稱,我們自然也該是平輩;而我在上武當之前,曾因犯了家法險些被族中長老處死,要不是大將軍路過相救,我必定不會有今了,所以這一聲師兄倒讓我聽著親近。”

    “犯了家法?段大哥原來是名門望族出身?”樊梨追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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