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遼以暢三人走得神速，僅僅半個月就過了大殷邊境，經白帝城，進入西戎腹地巴蜀。巴蜀風光，跟關外和中原都很不一樣，此地山水生得尤其野性，像生在鄉村的孩童，因其無拘無束，故能恣意妄為，超塵脫俗。蜀地的山大都極高，刀削斧劈，真正是地造物的精髓；蜀地的水，因其山勢，飛流直下，氣勢逼人，是與蜀人奔放熱血一致的野路子。段崇阿表現出對它們狂熱的喜愛，讚為崔嵬奇絕，地精華。這個看上去儒雅木訥的劍癡，見到飛瀑，定要站到下麵，借那從幾十丈斷崖奔流而下的流水的勢，穿著衣服痛快沐浴一番，興之所至，一路上劍不離身的他還要抽刀斷水練幾招。樊梨總會拍手叫好，好像這個劍癡正符合她心中關於江湖俠客的一切想象。

    看到他因沒有情緒故更顯剛毅的大方臉，被水浸濕後凸顯出來的遒勁有力的臂膀，氣勢洶洶仿佛招招索命的劍術，不光樊梨，就連一向眼高手低的遼以暢都暗暗稱奇。論武道修為，即便遼以暢早就躋身通幽，可終究隻算個半吊子，早個十幾年，他隻是個隻會舞文弄墨的少爺，就算家麵父親哥哥都是下有數的武道才，可遼以暢就是提不起對武道的興趣，他如今的這半吊子功夫，還是哥哥死後才開始學的。不止一個人他“聰明絕頂卻在武道上資質平平”，所以能有今已經是他這些年百般努力的奇跡了。他看段崇阿也不像是穀念卿一類資卓絕的人，隻是勝在有陳中洛指點，加之在武當山上十多年不下山心無旁騖，故能早早就入了坐照境摸爬滾打。他就想，興許自己再加把勁，也有一劍道奪魁呢？

    “怎了我的臭流氓？看你思考得入迷，莫非也想成為像段大哥一樣的劍道才？”樊梨看得透徹，損得也不留情麵，“可惜了，賦這東西與生俱來，沒有那神童的命啊，可別得神童的病！不過，我看你在飛揚跋扈、欺男霸女這一行倒是很有點無師自通的悟性嘛，要不你就丟了手劍，專心做你的囊雪第一大紈吧？逞強扶弱、匡扶正義這種事，就交給我們這些人來做好吧？”

    本等著看遼以暢氣急敗壞模樣的樊梨最後還是落空，遼以暢笑得輕浮：“那是最好不過了，等我回去就跟報春樓的老鴇打聽打聽，問問一個桃李年華、出身名門的黃花大閨女是個什價，估計這趟我能賺不少呢，以後我會常來照顧你生意，也免得你寂寞難耐！”

    樊梨金剛怒目，氣不可遏，遼以暢笑意盈盈，充滿挑釁。

    渾身濕透的段崇阿走過來，見兩人態勢，從地上撿起幹爽衣裳穿上，笑道：“看你們這架勢，不像真有什深仇大恨，更真像打情罵俏的兩口。”

    “段大哥你瞎什呢？”樊梨瞪著兩眼不開心了，“誰要跟他做兩口子，真是瞎了狗眼了！”

    遼以暢百毒不侵，沒臉沒皮道：“對對對，就你眼睛生得雪亮，囊雪那幫女孩子都瞎了眼啦！”

    樊梨做了個打噦的表情：“你這人還真是不要臉，還囊雪那幫女孩子，我看也就那個什蘅蕪館的茶妓們才會跟你好吧？到底其實還不是喜歡你的錢，你要不是什狗屁王爺，誰會看上你這張臭臉？”

    “可誰叫我生來就是這個狗屁的王爺呢？有時候我也想啊，我這個狗屁王爺，除了長得好看點，有錢有勢一點，討那幫女孩子喜歡一點，究竟還有什其他的好處呢？真是煩······”

    本來這番話隻是為氣氣那沒完沒了的丫頭，可遼以暢完，把這自己拋出的問題細細一想，卻無端生出感慨來——這個狗屁王爺，究竟帶給了自己多少好處，或者是壞處更多些？

    見本來口若懸河的遼以暢此刻突然神情落寞，沉默不言，樊梨也順勢偃旗息鼓，隻嘟囔了一句：

    “狗屁不是的臭流氓，講道理也講得狗屁不通！”

    段崇阿反正是向來不會察言觀色的癡人，沒有注意兩邊此時臉上的微妙變化，隻是笑道：“你們講的理也不是狗屁不通，隻是歪得厲害，我在山上十多年，最怕跟人講道理，武當其實很有些能把道理講得花亂墜的人，每次叫住我，問一句‘你來跟我講一個道的道’，我往往避之不及，尤其難堪。你們兩個，講道理倒是有一套，隻是不知道武當道士認不認你們的理了。”

    樊梨乜了一眼遼以暢，轉頭向段崇阿道：“我倒是在講道理，可這個臭流氓完全就是在胡八道！我也不敢跟你們武當山的人講理，你們武當個個都能把死的成活的有的成沒的，陳老前輩那次在玉虛宮前跟我解釋何為道，可我聽得雲霧，還是不明白究竟什是道。不過我記得前輩也他其實也並不懂道，這就更令我費解了，堂堂道門聖地的前掌教居然自己不懂道？段大哥，你知道什是道嗎？”

    段崇阿訕訕道：“既然師父都稱不懂，我又如何懂得？其實十多年來，師父從未跟任何人講過道，無論文道武道，全憑我們自己揣摩，所以有時候我不免想，何以這從不論道的武當竟成了下道門正統了呢？”

    樊梨越聽越奇怪，倒是遼以暢好像世事洞明地：“武當不論道，不代表沒有道，陳老前輩自稱不懂道，不表示他不修道。世間萬物，其實都藏著一個道：柴米油鹽是道，風霜雨雪是道，求學入仕是道，段師兄練劍十幾年，不也是在修一個道嗎，不然何以下要將練劍稱作劍道？往大了，人世間也可以看成是一個道，人自在道中，當然當局者迷地認為不懂道罷了。”

    仔仔細細把遼以暢這番話思考了一番的段崇阿深以為然，點了點頭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句話倒是能把‘道’這個東西解釋透了。起‘劍道’的‘道’，我倒從不認為自己在這條道上有多大成就。從前師父常，我之所以能學好劍，在於我除了學劍外什都不懂。什都不懂，看來便是修道不深的體現了。然而既然不懂道，又為何連師父都稱我‘學好了劍呢’？莫非這學劍真有劍道劍術之分？”

    樊梨白了遼以暢一眼，不屑道：“段大哥你可別聽這個人瞎，他懂個狗屁的道！不過是在胡八道罷了！”

    “照‘世間萬物皆是道’的法，‘胡八道’未必就不是一種‘道’呢。”遼以暢一本正經地，“不過我學劍是真的上不了台麵，這多年才堪堪入了通幽境，到底有沒有劍道劍術之分我也不敢，依劍道名宿許淳陽的法，大概是有的吧。而且，我以為段師兄未必就不懂劍道，武當山的人，誰不懂道我都不信。”

    “那即便懂，估計也是略懂吧。世人評我為‘劍癡’，又是‘劍道四卿’，大概隻因我是武當弟子，又出身洛陽段氏，我自知這‘劍癡’二字，隻有這‘癡’與我相符。劍鼎容肅卿、璧人穀念卿和侍衛黃彧卿三人，我都有所耳聞，無論如今成就還是今後的前途，實在不是我這個沽名釣譽的愚鈍之人可以與之相提並論的。”

    遼以暢笑道：“段師兄這般自謙，更是讓我這種既沒賦也沒名頭的角色無地自容了。”

    段崇阿歎氣道：“有時候我會想，究竟有無必要窮極一生去追求在武道一途坐照入神登峰造極？下無敵、獨孤求敗的人，是否真的就一定比一個無欲無求無慮無憂的田舍郎活得開心呢？”

    遼以暢隻是笑笑，沒有給出答案，這些問題他倒是思索過，但卻和段崇阿一樣不得其解。

    段崇阿仰起頭走了兩步，似乎也覺得這個問題有些過於艱深了，幹脆不作無果的糾結，回過頭去想找那個有些時候沒有再插話的女孩講些輕快的話題，卻發現那丫頭已被自己甩開了十來步的距離，而且疲憊不堪，每挪動一步，就好像腿上綁了千斤重的石塊。

    “樊姑娘，要不要我們陪你在路旁歇一歇？”

    樊梨額頭滲出細汗，幾絲鬢發粘在有些發白的臉上，看得出是真的相當疲憊了。她自然很希望靠在路邊歇歇腳，可看到遼以暢仍無動於衷自顧自往前趕著路，隻是咬咬牙：“沒事的段大哥，我才不是什嬌生慣養的人！”

    可當她真的想要再逞強往前走的時候，卻發現幾乎是邁不開腿了，奮力弓著身子挪了一步，立時感覺頭頂旋地轉，搖搖欲墜。

    段崇阿伸出手想要扶她一把，才遞出卻又立馬縮回，似乎覺得不妥，隻得朝遼以暢喊道：“以暢，樊姑娘累得走不動了，不如我們先在這歇歇腳怎樣？”

    遼以暢轉過身，看著幾乎要癱軟在地卻一臉不甘的樊梨，幽幽道：“段師兄不用擔心她，我們的樊女俠，可不是什嬌生慣養的富家千金，這點苦是必定吃得了的！”

    “沒錯，我樊梨九歲就在帝都一帶的江湖摸爬滾打了，什苦沒受過，不就是走幾步路嗎，我行！”

    宣讀完這一番豪言壯語，樊梨用盡全身力氣直起身來，踉踉蹌蹌晃了兩步後，拖著兩腿慢慢走到遼以暢身邊，報以他一個淩厲凶狠到足夠殺人的眼神。片刻後，一把掀開擋在前麵的遼以暢，上前走了。

    “看到前邊山腳那個酒家沒？加把勁，快趕到店沽點酒喝！”遼以暢在後邊喊道。

    道旁這個裝飾簡單、規格巧的酒家，不知道是由於建得太隨意，還是生得太偏僻，這個正合適飲酒的晌午時分，店卻不見一個人影，甚至連老板都未曾現身。亟待找個地方歇息、最好能有一張軟綿綿的大床睡一覺的樊梨用盡最後一點氣力叫了一聲“老板”，也不見有人應，隻好先坐在店落滿灰塵的凳子上奄奄一息。

    遼以暢走進去，剛掀開了粗布門簾準備探頭進去，一位頭發花白的花甲老人先走了出來。老人爬滿皺紋的臉注滿滄桑，一簇正好一握的山羊胡子卻梳理得很精神，配合臉上和煦親切的笑和腳下不緊不慢的步子，給人一種閱盡滄桑卻精神矍鑠的感覺。

    遼以暢乍見老人，眼睛都是老馬的影子，一時晃神，看著他從自己身邊走過，步下台階，這時，他尤其覺得這個略顯佝僂的背影很像老馬。

    “老人家，有沒有酒給我們解解乏，我們幾人趕了半的路，剛找到這歇歇腳。”

    段崇阿打招呼的聲音讓他回過神，遼以暢醒了醒神，跟著老人走出去，坐在段崇阿旁邊。

    老人眯著兩眼，細細打量一遍三人，尤其盯著遼以暢眉眼看了一會兒，聲音沙啞卻不顯衰老：

    “老頭子我開這店，原不為沽酒，不過幾位若是渴得厲害，我屋倒是有幾壇子談不上好酒的花雕，這就給幾位取來。”

    “花雕不錯，入口綿柔後續勁道卻很是霸道，正適合提神——不過老人家，你這酒家不沽酒，又究竟作何用？”遼以暢卸下後背沉重劍匣往桌上一放，問道。

    老人須臾便從屋出來，手提著一壇花雕老酒，仍是眯著兩眼笑道：“若真要靠買酒維生，我老頭也不會把店開在這個偏僻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