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雙刀張 巧慧品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張大春 本章:陸 雙刀張 巧慧品

    少林宗法,以洪家拳為剛,而孔家拳為柔,居於兩者之間的,乃是俞家拳;從潁水流域——也就是河南登封縣嵩山西南,一路往東南流到安徽鳳陽一帶,偶有傳其術者。其中較知名的都是幹明路買賣的,所謂賣藝、走鏢、護院等行,因為身在明處,容易得罪於暗處,有不少非關本行的恩怨是非,積累經年,也常是情非得已之事。

    由於兼采剛柔相濟之術,俞派特別擅長一種身法,那就是左右兩手各使一路相同的兵刃,但是兩下技巧施為全然不同,接敵之時叫人捉摸不定,甚是難防。到了明代,還有雙槍楊氏、雙鞭呼延氏、雙錘嶽氏、雙鉤竇氏和雙刀張氏流衍,但大多都隻是傳聞,外家之不入其門者,絕難窺其密術。

    清朝乾嘉年間,安徽鳳陽府宿縣有個張興德,就是練俞家拳的。根據地方誌的記載,這鏢師出身的張興德頗有俠名,外號人稱“雙刀張”。地方誌還提到:“嚐被火,有友人在火中不得出,張躍而入,直上危樓,挾其人自窗騰出,火燎其須發皆盡,臥月餘始愈。”

    另外一樁頗為人所稱道的事就是馬山屠狼的一節——相傳馬山多狼,人無如之何者,還傷了好幾條獵戶的性命。可此山古來即是南北交通孔道,困於獸,實在不過去;報官叩請捕拿,官也不是不捕,而是捕狼的差官們比狼還不好對付。這一日張興德經過山口,聽鬧狼害,當下不走了,著皮匠連夜打了兩塊厚可寸許的肩墊,趁色將明未明之際出門,單人徒步,隻手倒持著一根削成兩尺有餘、三尺不足的短槍向山而行。人問:“張師傅怎不帶雙刀去?”張興德道:“雙刀是伺候人的,狼不過是狗樣的東西,怎值當得?”是日殺三狼而返。一連三日,山中各溪澗溝壑之中陳狼屍者九,皆健碩肥大者,從此馬山狼跡遂絕。鄉人察看九匹狼的死狀,都是一槍貫入腹中,洞穿而過,手法幹淨利落,因問張興德:何由致之?

    張興德:“狼是個狡性的野物,知道人手中有鐵器,乃不輕易現跡。總是暗暗跟隨彼人,到了窮山惡水之地,才略示蹤影。幾經周旋,這狼會刻意找一株幹身高大的老木,匍匐其上。

    “須知人稱‘狼顧’者,即是那狼雖伏身向樹,卻能旋頸回眸,翻轉無礙;竅門便在於此:一旦它‘狼顧’起來,便是在看彼人如何出手了。此際若是尋常沉不住氣的獵戶,定然挺起矛叉刀槍,或劈或刺,可是無論出手如何迅速,都不能及得上那狼的矯捷,兵刃一旦落定,入木何止三分?此際那狼早已一個筋鬥從樹幹上淩空躍至彼人身後,前爪搭肩,遂往後頸上下口,此時彼人已萬無一分生理也。”

    張興德的法子很簡單,一路入山無話,待那狼現身匍匐於樹之後,才假意以短槍另一頭的“鏨子”刺之,狼反顧不得其實,以為槍尖已經埋沒於樹身,當下翻落張興德的背後,雙爪才攀定,底下張興德的一杆短槍已自順勢送進它的肚腹之內了。

    馬山除狼害,為張興德奠定了不知是福是禍的聲名。本鄉本的子弟之豔羨其技者,多方關,求入門下學藝。張興德也得很清楚:“我身上這點兒本事,本不打算傾囊而授,是以恁誰也學不全;貴子弟胡亂練幾手防身健體之用,反而耽誤了一副好資質,不去訪名師、求妙道,出神入化,豈不惜哉?”可越是這樣,人越是欽敬他誠信不欺,也顧不得什名師妙道了。張興德未盡授其技,居然讓他獲得了更大的聲譽。

    在他的門人之中,有個叫鄧純孝的,人極方正忠厚,也慷慨豪邁。某日過鳳陽府城,在客棧認識了一個少年,姓湯,叫碧梧。鄧、湯倆人一見如故,談笑甚相得。翌日鄧歸宿縣,不意在道途間又遇著了湯某,二人各乘一騾,並轡馳驅,可以的話就更多了。

    不知如何,有那一個話題是從騾口身上講起的。湯碧梧原本聽,張興德另外還有一則故事。相傳是近十年之前了,張興德隻身走保一鏢,護送一顆徑可七八寸的夜明珠自廣東昌化北上至京,與貨主見了麵,再連人帶珠保出關外。這一趟行腳單程不下萬,張興德始終沒有一句勞道苦的話。完事之後,那貨主厚加賞賜的不提,還外帶送了他一頭健騾,是此騾留在那人身邊,不過是推推磨、載載糧而已,可是“豪騾一入英雄跨,赤兔猶慚百尺沙”;寶劍贈烈士,乃不負生尤物。張興德得了這騾,甚是歡喜,字之曰“萬”,以紀念那一趟迢遞之行。而湯碧梧所的這一則風聞確乎不假:鄧純孝跨下之物,正是這頭“萬”。

    湯碧梧遂道:“尊師能將此物付爾,可見器重之深了——弟流落江湖,久聞尊師大名,亟欲拜在門下學藝,但不知能否夤緣一見?”鄧純孝聞言大喜,道:“你我萍水相逢,已然如此投契,若能同門切磋,豈不甚好?”於是一回到宿縣,就替湯碧梧引見,張興德還是那番老話:“我身上這點兒本事,本不打算傾囊而授,是以恁誰也學不全;你胡亂練幾手防身健體之用,反而耽誤了一副好資質,不去訪名師、求妙道,出神入化,豈不惜哉?”湯碧梧聞言一跪,道:“師傅不傳,弟子不起,也就無所謂資質好壞了。”張興德深深望了他一眼,歎口氣,搖搖頭,一抬手,讓他起來,算是收了。

    這一心習武的少年湯碧梧就學極勤,事師甚敬,於同學亦非常和洽,從不挾技欺人,惹是生非,可就一樣兒:他這人偏偏討不了張興德的歡心。平日同學請益於張,張總還願意指點一二。唯獨湯有什疑難問詢,張若非支吾以對,就是相應不理。對於張之落寞相待,湯似略無介意,還不時張羅些酒食伺候師傅及師兄們。張似乎也不怎在意,偶爾心情好了,略一舉箸即停杯,也是敷衍的意思居多。

    看在鄧純孝的眼,卻很不是滋味;終於有一日忍禁不住,同師傅頂撞上了:“師傅待人一向公平持正,何以對碧梧如此冷淡、不近人情呢?”張興德的答複很簡短:“喔!”

    忽一日,湯與鄧談到了技擊,湯問道:“早就聞聽人:俞派以羅漢拳為最精到,是這樣嗎?”鄧答道:“下拳法歸少林,少林剛柔在俞宗。俞宗奧秘都在咱們師傅的身上,可他老人家就是不肯傳齊全了。”湯接著問:“這又是為什呢?”鄧歎道:“師傅了:一路拳本來就有一路拳的窒礙艱難,謂之‘關節’,要打通‘關節’,非兼收他者之長不可;要兼收他者之長,非唯於己不能求一個‘純’字,於拳法便也隻能落於勝人一籌之下乘,此‘關節’之精微所在。不可忽也!”

    湯立即接道:“如果我隻問一招一式呢?”鄧狐疑道:“敢問是哪一招、哪一式,有如此精要艱難嗎?”湯道:“羅漢拳第八解第十一手,作何形式?我一直悟不明白。師傅忒嚴厲,我不敢亂問,煩請師兄代問一聲,可否?”“這不難,我這就替你問去——”“不!”湯道:“師傅多疑,師兄無端問了,反而要窮究嚴詰不止;不如等後師傅過生日,趁他老人家微醺之際再問,就:外頭有人議論,這羅漢拳第八解第十一手已經失傳,是不是真失傳了?若未失傳,師傅一定會的,師兄仔細聽了便是。”

    鄧純孝依著湯碧梧的吩咐做了,果不其然,張興德酒酣耳熱的當兒,一時興起,便將羅漢拳第八解第十一式且且演了一回,傳給了鄧純孝。不消,當夜,做師哥的比著葫蘆畫瓢,依樣再傳授給師弟。湯碧梧再三稱謝,不煩細表。

    次日晨起,湯碧梧頓失形影。眾家師兄弟遍尋不著,稟明了師傅。張興德聞言頓足大歎:“果然!果然!我沒有看錯啊!——快快快——去至廄瞧一眼,‘萬’還在不在?”不看還好,一看更急壞了老師傅:“萬”也沒了。張興德回過神來,即對鄧純孝了句重話:“你再糊塗,也不該替匪類盜取本門武功啊!”鄧純孝一個勁兒地謝罪,隻:“實實不知情故!實實不知情故!”但聽得師傅頹然道:“我早就懷疑此人用心不正,必有邪謀。本來想慢慢兒察看,究竟有什機詐,不料還是被這鼠輩先覺一著——此人必然是先為綿拳孔氏的傳人所困,又偵知此技唯俞家羅漢拳足以破之,而學之不全,才出此下策,輾轉竊取。單就此言之,還算情有可原,可是將‘萬’偷了去,就別有坑陷咱們的意思了。好在為師的早已料想到此人還有這一步——”

    到此處,張興德立刻轉身叫鄧純孝急速前往縣衙遞上控狀,稟官追拿。諸弟子異口同聲地:那姓湯的蟊賊騎的是“萬”,此物一日能行五百,就算控官追緝,以下之廣,八表之荒,哪還追得回來呢?又要往何處去追呢?張興德隻是跌足怒呼:“快去快去!不如此,大禍就要臨頭了。”

    鄧純孝遵命而往。過了一兩日,自然就像眾家師兄弟所的:哪兒還會有“萬”的蹤跡呢?張興德仍不死心,再遣人赴官追控。此舉大出眾人意外,因為“不過是一頭騾子大點兒的事”,幹嘛這心眼、死心眼呢?眾人擔心的還不隻此——試想:一個威震北五省的鏢師,教人給偷去坐騎,已經夠丟人的了;一再求告官府,簡直是打砸了一塊招牌。連尋常老百姓也要笑話他:“鏢師遇盜,還是悶著點兒好,瞎張揚個啥呢?”

    過了一個多月,有緝捕公文自歸德縣來,是“有貴官南來,為盜伐於野,盡劫貴重物品以去,唯遺其騾。騾身有烙印,有識之者謂張某之物……”雲雲。可幸虧縣衙早就有張興德失騾報捕的控狀,這就是憑據了,張興德於是才幸免於一場牢獄之災。

    張興德牽回“萬”,大擺筵席,召集鄉人作別,道:“張某人行走江湖二十年,未嚐失手,如今乃敗於豎子,誓必得之;否則,我也是不會回來的了!”言罷跨騾而去。

    這位老鏢師既然行走江湖二十年,故好交遊之中,泰半都是各地的豪傑人物,黑白兩道、三教九流,自不乏消息靈通者。過了一年多,查出了點眉目:那“湯碧梧”是個化名,此人原來叫“畢五”,是嵩山一帶的大盜,隻不知老巢本寨究竟置於何處。好容易從山人打聽出他原先還有幾處暫棲之所,當年春已經盡數焚毀,群聚之人也一哄而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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