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張天寶 運會品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張大春 本章:柒 張天寶 運會品

    科考縮減了文化內容,但是科考本身卻是有文化可的。現在舉行大規模的升學考試,都不同於以往的八股取士——甚至我們的孩子還經常可以在教材讀到譴責科考戕害士子精力和思想的內容,這種內容,要是不把它背下來,可能還會考不好。你奇怪不奇怪?

    書人的本家張寶是浙江紹興人,從修習儒業,有個生員的身份,可生員不是白賴的,每年都得接受府、縣乃至於省派學政來到地方上所舉行的許多考試,稱之為考。考考得好,理屬應當,這表示人盡了點本分;考得不好,就不應該了——生萬物以養儒,儒無一業可報,再不讀好書,怎對得起國家?——依照這個思維,考不及格,生員還要挨板子。張寶常挨板子,是俗稱“鐵板屁股”的那種人。這種人不是不,也不是好嬉戲,就是不會考試。

    考不售,大考更是休想。每次入闈,腦子就一片米糊,半點墨汁兒不剩,如此老在家鄉等著考後挨打也不是辦法,於是想辦法到北地跟著些同鄉前輩幹“師爺”。師爺,顧名思義,就是師爺的徒弟。通常師爺混大了,自己不大管技術實務,有賬要算、有稿要擬,都隻動口不動手了。那誰來動手呢?就是師爺身邊的學徒。開店的叫“利把”,跑腿的叫“跟包”,幕賓高人一等,從學業伊始便稱師、稱爺。

    由於張寶出身紹興,幹師爺似乎是胎帶的本事,師爺幹了沒兩年,就因為性情平和、善隨人意而獨當一麵,應了聘。之後在陝西、河南、甘肅等所謂“三輔之地”輾轉“遊幕”,十分忙碌活躍,也頗為牧令所喜。每月所得修金除了寄回家去孝敬雙親之外,還有餘錢積存,納粟捐了個監生的資格。三年一大比,舉行鄉試,這張寶因為有監生證照,具備了考試的資格,是以一有機會就向東家請休假,到京師入北闈赴試——其實總考不終局,就完卷出場,之後的日子,無論是看戲賭錢,也無論是秦樓楚館,總之不過是觀光,窺奇好豔而已。他沉迷此道就不對了,畢竟嫖賭是要花錢的;錢不夠,三年來湊趣一回,不至於蝕本傷心罷了。

    乾隆三十八年戊子,張寶的東家丟了官,他也就不得不辭館。想起曾經有舊日主東在都下候選,曾經給他寫過信,信上得很實在:有“一旦得銓,諸事仰仗”之語,這話就是邀約入幕做賓了。於是不及知會便徑赴京師去尋,到了地頭上才知道:人家早一步得銓一職,到廣東上任去了。張寶隻得滯留於京,等待機會——弄不好,這可是要餓飯的。

    這一年逢著“大比”,最便宜的居住之地就是各個容留北地諸省來京赴試的會館了。可是會館早就被前來應試的考生占滿,更不許停留閑人。要找尋常住房,則房價騰貴,力有不逮,幾乎搞得存身無所。幸虧前些年遇上的東家以山西人居多,他可以得一口流利的太原話,發現有山西人經營、專門照應山西老鄉士子的會館還有空房,於是假冒自己也是來考試的,才算是勉強得以棲身。

    才住下不多時,忽而又有來看房的。這一標人鮮衣怒馬,風光大為不同,凡有空房,全都包了下來,這一間看過,當上房;那一間看過,當下房。有專用的書齋、專用的客廳,包廚包廁,可以是一應俱全。每一間屋作何用處,當下就有廝動點,等前麵走著、看著的三五人數落既畢,後首跟著的已經將一間一間的房舍布置得井井有條、陳設煥然。又過不多時,來了個少年,看他馬騰車湧,仆從如雲,不消,是要趕考的貴公子到了。第二,這貴公子還拿著名柬到各屋拜會同鄉,這時張寶才知道:來人是太原當地首富王家的少爺,叫王福康。不消,膏粱子弟論起文墨來,還不一定及得上這“鐵板屁股”師爺呢,不過,人家可真是來北闈一試身手的。拜完了客,還上他那書齋念書去,張寶一聽,口音的確是太原不假,可就聽不出他吱吱呀呀念的是哪一部四書五經——因為沒有幾個念得對的字句。

    倒是王福康的幾個扈從咱們就喚他們李四、王五、徐六罷,同張寶交上了朋友。原因很簡單,人家三缺一,而會館住的都是士子,要不就是伺候士子而寸步不能離的書童家丁,誰也沒有工夫陪這幾個人“打馬吊”,能湊得上腳,也打得像樣的,除了張寶也沒別人了。這些人問起出身來,張寶就謊稱自己也是來考試的,隻不過盤纏快要用罄,就館暫住、等候親友前來接濟——要是接濟不上,恐怕連入闈應考的夥食都張羅不起。這樣的應對之語,隻有頂尖油滑的師爺才編得出來——試想:能成價陪人打牌,要不是心緒不佳、無心,有哪個憂心功名的士子能做得到?再者,正因為“盤纏快要用罄”,打牌之資,恐怕還是得讓李四、王五和徐六醵貸周轉。三兩日打下來,張寶非但不窘迫了,囊中居然還有閑錢,又可以找間半掩門的土娼寮消消暑氣。

    到了八月初,忽然有個戴著頂寬沿兒笠帽的路客來訪王福康,還把李四、王五、徐六等人都叫進房去密談了半,談罷,路客扭頭就走,形跡十分神秘。過後不久,李、王、徐忽然跑到張寶的屋來,李四劈頭就問:“閣下今番應考,是個貢生的資格?還是監生的資格?”張寶答曰:“是監生。”王五接著道:“這些年偽冒訛托的不少,你是真監生?還是假監生?”張寶立刻理直氣壯地答道:“有憑有照,怎假得了?”徐六又應聲道:“看你鎮日同我們打馬吊,並不,怎一個考法兒呢?——我看你這監生的憑照,終還是假的!”

    張寶有些沾帶著心虛地不高興起來,當下開啟箱籠,拿出憑證給看了,那李四才道:“是真憑照,真是人哪!”王五也跟著道:“人能打那一手好牌,可見一理通、理理通。”徐六最後接著:“有眼不識泰山,冒犯冒犯!張公子大人大量,恕罪恕罪!”可張寶不是不心虛,他畢竟不能因為要證明自己是真監生,就得真入場考一回,於是一邊將憑照收回箱籠,一邊補了幾句:“我親戚再不前來接濟,我這回怕還是不能進場的。”

    此言一出,三個牌搭子忽而一齊道:“張公子不必多慮!”李四道:“就算不能進場,咱們也還可以到處縱覽遊觀,解解幽悶哪!”王五道:“我輩相好,喝酒食肉、賞戲看花,豈能不與張公子共呢?”徐六隨即道:“城西有寡婦一名,可以清心退火,咱們去就去了不?”

    張寶可是滿心歡喜,但是嘴上不能出來。誰知李、王、徐三人似乎也樂得陪他尋歡訪豔,可以縱酒肆博,沉湎花叢,樂而忘返。直混到八月七日深夜,三人才對張寶:“我等亮就要送公子入場了,得回館舍去了。”張寶道:“貴東人初次應試,恐怕有不熟悉的地方,我也陪著去走一遭,不得還能指點一二事。”

    這是個關節。張寶陪那王福康入闈,不過是八月八日一早的個把時辰,不意在試院與人摩肩擦踵之際,還遇上了幾個常考試——也總考不取的舊識,打過招呼,人問:“又來考了?”他怎好是來幫貴價公子提箱籠的呢?隻好唯唯以對。不到半日完差,李、王、徐又鉚足了勁兒陪張寶繼續流連在花街柳巷,這就不必細述了。

    發榜那夜,由王福康在館中做東,約為通宵之飲,以俟報捷者。捷報傳來,王福康居然中了;更不可思議的是:張寶居然也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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