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昆打是個眉清目秀、資質過人的孩子，得他靈神秀骨，必有宿慧，鄰間哄傳，他“經史百家，過目成誦；臨摹法帖，逼肖名家，真未易之才也”。語見清人吳熾昌《客窗閑話·卷二》也沒有人想到過他的名字“玉出昆岡”有什不妥。可好生孩子偏就帶著那點兒歹命，昆這個字的諧音壞了——髡，禿也。金玉昆打從十一二歲上染患癩瘡，此後毫發全無，成了個不折不扣的禿子。

    在清代，禿子其實同不禿的差不了許多，可是在那時，禿了，就直等於沒有了前程。他十六歲，還是憑著真本事考進了縣學，可以領一份餼糧，算是由國家供養的人。可連金玉昆也知道：他的前程，不過就是這份秀才糧食罷了——將來就算大比得中，也別想更上層樓；起碼本朝以來，還沒聽過哪個禿進士、禿狀元的。

    由於禿這個病，金玉昆的性子也同常人不大一樣。他是聰明、伶俐、秉賦非凡，也可能十分自知而不得不生出十分的感慨，因感慨而委屈，由委屈而憤懣，不覺而然地想要借著自己的聰明睿智與眾為敵、與俗作梗。正因為性情如此，還對那些個驚世駭俗之事特別有興趣。

    金玉昆十七八歲上就經常引著縣學的諸生做狹邪遊。父母為他完娶之後，不多久便雙雙過世了，此子益發沒有了拘束，日日與浮浪子弟為伍，幾經翻覆，一份不算太豐厚的家業就傾蕩一空。之後靠著親朋接濟，略博升鬥，也差不多過了十多年，弄到了人人畏而避之的一個場麵。大老遠一見他來，便紛紛紜紜地講論：“禿子又要來騙銀子使了！禿子又要來騙銀子使了！”結果弄得襤褸如丐，家人當然也看他不起。仿佛他這一生的命途，是打從頂峰上走起的，越走越往下、越走越往下；走著走著，命還在，運勢已經用光了。

    金玉昆窮人也有窮人的豪壯，慨然道：“大丈夫搏功名富貴，猶反手耳！奈我鄉人，目光如豆，不識賢豪。放眼望去，沒有一個能助我入青雲者。我不如遨遊四海而圖之！”

    妻子聽他這吹，也破涕為笑了，：“一個富貴窯子、一個皮肉窯子，這兩個窯子可就算是你的青雲了罷？你為了在這兩個窯子奔波，也連累不少的鄉黨親故了罷？還在這兒放口昂聲、高談闊論，能不害羞？你今兒能做什？你今兒能做的就是出門討飯——要是怕玷辱了先人，那就到外鄉討去，這就算是你遨遊四海了罷！”

    金玉昆聞聽此言，不禁冷冷一笑，道：“看著罷！”言罷拂袖而去——還是先到親戚齊聚的祠堂——那兒人多——到了祠堂見了人，道：“我有一趟遠遊，請以妻、子托付諸君，十年為期。如若不能飛黃騰達，我也就沒有臉回來了！”

    親戚一聽他要遠遊，個個兒都鬆了一口大氣兒，一個接一個地：“你放心去罷！家的事不用想了。”“十年算什？二十年、三十年也無妨礙，你自不須回來了！”“十年之後，你兒子也大了，看模樣兒是跨灶之子，能有出息，而且不禿，這一點十分要緊！”眾人到這一句上，個頂個兒再也忍不住，仰大笑起來。

    金玉昆也妙，登時答道：“我的兒，不過是一副貴家公子的模樣，焉能清於老鳳哉？”眾人見他談吐得如此有誌氣，又是一陣惡笑，紛紛道：“別忙著走，你既然一去十年不回，那可真值當得鄉給賀一賀！我等今回一定要為君醵資餞行，壯壯行色。”金玉昆很是有骨氣了，道：“這倒不必了！”完一拱手，扭頭出祠堂，直到此刻，眾人還當他是借故擺譜，不知又耍些什樣混吃騙喝的奸計了。

    金玉昆是一路朝南去的。才走了兩，活該無絕人之路，教他遇見個吃醉酒的和尚，倒臥在山林道上。金玉昆一見，觸機而歎道：“噫！這個行當子甚好，可以幹、可以幹！”於是當下拿了和尚的缽兒、挑擔，卸下他的袈裟——袈裟還有度牒一份，那醉和尚法號叫“悟真”——好！我金玉昆也不是不可以就叫“悟真”的！

    從此悟真便周流於叢林之間，雖可駐足，卻沒有什發跡的機會。輾轉聽人提及廣東，都廣東雖地處南疆，但是粵人好佛不亞於江南，而且大戶人家出手供奉，常有一擲千金之舉，比諸江南諸寺這種廟老神疲之態來，相去若雲泥。

    廣東有一座遠近馳名的古寺，叫“慧果寺”，供奉著釋迦牟尼佛和文殊、普賢、觀音三大菩薩。這是五羊城外八方幅員千之內的第一大寺，巍立一方，氣象雄渾。可惜的是，不知何年何月，著了一把無名火，琳宮璿室，焚毀其半，香火也就衰敗了下來。

    現任的住持想要募緣聚資，重為修葺，可是叢林化外也有叢林化外的現實——你這廟的香火壞了，就是壞了。想要人在神佛麵前雪中送炭，比在人世間施舍粥衣更不容易。在人世間的施舍，還存著個行慈為善的果報之念；神佛落魄了——就是俗的“泥菩薩過江”——那他還能救得了誰、幫得上誰呢？救不了人也幫不上人的神佛，就比喪家之犬還惹人嫌——這一下，慧果寺的住持發起慌來。

    金玉昆——不，如今該叫他“悟真”了——悟真偵知這一段過節，想是個機會，遂來到山門之前，直要見住持，僧從江南來，見識過叢林無數，可以商談商談重修廟宇的良方。住持當然立刻接見了，聽他起某寺某寺，又是什塔、又是什樓、又是什閣、又是什殿，曆曆如在目前。而且一旦到興修屋宇，不論方內方外，自凡是有興趣，的人也好、聽的人也好，都有一種沉浸於宏偉壯麗之美的喜悅。

    悟真了些大佛古寺的見聞，得老住持興奮不已，連聲放屁，直道：“既然見識過那多的廟宇，那悟真師何不將鳩工興建之事所需工料、用度，乃至於一應屋宇配置圖卷，都錄寫下來，好讓敝寺有個施作的張本呢？”

    “僧粗莽，雖然見過不少叢林，卻一向不會寫字。”

    “不會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