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肆 九麻子 詭飾品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張大春 本章:拾肆 九麻子 詭飾品

    原來,“飛毛腿”三字並不是指跑得很快的人,而是一個台灣賊。

    乾隆十三年三月,方恪敏公觀承由直隸藩司升任浙撫,在撫署二門上題了一聯:“湖上劇清吟,吏亦稱仙,始信昔人才大;海邊銷霸氣,民還喻水,願看此日潮平”。這是有清一代督撫中文字最稱“奇逸”者。

    嘉慶十八年,也是三月,方觀承的侄兒方受疇亦由直隸藩司升浙撫。這個時候,方觀承的兒子方維甸已經是直隸總督了。早在嘉慶十四年七月,方維甸也就以閩浙總督暫護浙撫篆。數十年之間,父子叔侄兄弟三持使節,真是無比的殊遇,於是方維甸在父親當年題聯的楹柱旁邊的牆上又補寫了一聯:“兩浙再停驂,有守無偏,敬奉丹豪遵寶訓;一門三秉節,新猷舊政,勉期素誌紹家聲。”還在聯後寫了一段長跋,記敘了這樁家門盛事。人稱方觀承是“老宮保”,方維甸是“宮保”。

    抄兩段兒枯燥的史料暖暖場子,今日咱們飛毛腿和方九麻子。

    要是嫌史料生硬難讀,盡管跳過,也減不了後頭故事的趣味;可是,一旦細讀這幾段兒文字,您就會有恍然大悟之感:原來中國加緊統一台灣是從這老子開始的。

    《清史稿》本傳稱方維甸:

    “方維甸,字南耦,安徽桐城人,總督觀承子。觀承年逾六十,始生維甸。高宗命抱至禦前,解佩囊賜之。乾隆四十一年,帝巡幸山東,維甸以貢生迎駕,授內閣中書,充軍機章京。

    “四十六年,成進士,授吏部主事,曆郎中。五十二年,從福康安征台灣,賜花翎。遷禦史,累擢太常寺少卿。又從福康安征廓爾喀。曆光祿寺卿太常寺卿,授長蘆鹽政。嘉慶元年,坐事奪職。吏議遣戍軍台,詔寬免,降刑部員外郎,仍直軍機。遷內閣侍讀學士。從尚書那彥成治陝西軍務。

    “五年,授山東按察使,遷河南布政使。時川、楚教匪未靖,維甸率兵六千防守江岸。疏言:‘大功將蕆,裁撤鄉勇,最為要務。宜在撤兵之前,預為籌議。俟陝西餘匪殄盡,酌移河南防兵以易勇,可節省勇糧。’上韙之。

    “八年,調陝西,就擢巡撫。督捕南山零匪,籌撤鄉勇,核治糧餉,並協機宜,複賜花翎。十一年,寧陝新兵叛,維甸亟令總兵楊芳馳回,偕提督楊遇春進山督剿。會德楞泰奉命視師,賊竄兩河,將趨石泉,維甸遣總兵王兆夢擊之,勸民修寨自衛,賊無所掠。未幾,叛兵乞降,德楞泰請以蒲大芳等二百餘人仍歸原伍。上責其寬縱,命維甸按治,疏陳善後六事,如議行。

    “十四年,擢閩浙總督。蔡牽甫殲,朱渥乞降,遣散餘眾。台灣嘉義、彰化二縣械鬥,命往按治,獲犯林聰等,論如律。疏言:‘台灣屯務廢弛,派員查勘,恤番丁苦累,申明班兵舊製,及歸並營汛地,以便操防;約束台民械鬥,設約長、族長,令管本莊、本族,嚴禁隸役黨護把持;又商船貿易口岸,牌照不符,定三口通行章程,杜丁役勾串舞弊。’詔皆允行。以台俗民悍,命總督、將軍每二年親赴巡查一次,著為例。

    “十五年,入覲,以母老乞終養,允之。會浙江巡撫蔣攸銛疏劾鹽政弊混,命維甸按治。明年,召授軍機大臣。維甸疏陳母病,請寢前命,允其留籍侍養。十八年,丁母憂,遣江寧將軍奠醊。未幾,教匪林清謀逆,李文成據滑縣,奪情起署直隸總督,維甸自請馳赴軍營剿賊,會那彥成督師奏捷,允維甸回籍守製。二十年,卒於家。上以維甸忠誠清慎,深惜之,贈太子少保,諡勤襄,賜其子傳穆進士。”

    從這點兒記載,就可以看出大中國羈縻台灣的益發嚴密,是從方維甸這個人開始的。建議總督、將軍每隔兩年親自赴台巡察而成慣例的,就是他——因為他看出來“台俗悍”。

    從生平行事上看,飛毛腿的事件應該發生在方維甸在世的最後兩年——也就是嘉慶十八年到二十年之間。

    當時京師出劇盜,聽此盜神出鬼沒,來去無蹤,口操南音,似是閩台間人。有人:“這是宮保招來的!”為什呢?因為方維甸不知道叫什鬼迷了心竅,居然一力主張大事開發台灣,聽這賊,就是台灣人,而且專偷京師的王公巨室。另有風聞:不定還要對宮禁下手。至於賊年貌如何?手段幾許?誰也不上來。唯有刀把兒胡同一個開旅店、專做南商生意的掌櫃,出一件奇聞。

    那是某親王老母七十整壽,蒙聖恩特賜宮中升平署為唱三日戲。這三日戲不好對付,既是聖恩,不聽都不行,全家老,闔族戚舊,都來正襟危坐地聽大戲。每日午後文武場就一陣吹拉敲打,直唱到入夜。到了第三上,不獨老太太聽著聽著就睡著了,上上下下百十口子人幾乎都睡了。是不是遭了熏香的道兒?沒人敢講——升平署的伶工都還在台上生龍活虎地唱著、念著、做著、表著不是?戲散之後,不知過了多久,才有家人發現老太太寢室夾壁的珠寶全不見了。來賊是個大內行:黃金白鏹的通通沒要,專挑價值連城的細軟下手;失主算了算,損失在百萬兩以上。

    竊賊隻留下了一個線索:毛。內室夾壁極窄,有什取放的活兒,老太太平時都是遣一個身形嬌的丫鬟兒出入。這賊——就常情看,無論如何其體量軀幹都要比個丫鬟兒高大得多,光那草鞋印兒就足抵丫鬟兒的三個長。可見要能進夾壁,殊非易事。但是人家的確進去了,也得手了,隻在兩麵牆壁之上留下了厚厚的兩層油;可見此人渾身塗上了油,為的是擠進擠出更順溜。除此之外,下半身三尺以下的所在,擎燭而細察之,可以發現牆上油漬之中到處是一根兒一根兒的腿毛。

    這個故事,要不是有刀把兒胡同那旅店掌櫃的在,就算完了。

    旅店掌櫃的傳出來一樁奇事:就在親王家的劫案之前幾,打從南邊兒來了個販桐油的客人,有“八閩新桐海上來”的新式招簾兒,迎風招展不,旗竿兒還能左右打轉轉,看得人已經目瞪口呆,再看簾兒上那筆字,一眼就認得出來:是咱們直隸總督方維甸宮保家傳的那筆褚骨趙字。

    不消,極可能是宮保前兩年在閩浙總督任上應酬過的筆墨,為商家所得,倩書寫匠大量仿寫,到了京中來也,算是宮保的腳下,商人們自有他精明柔順的算計。興許是要驚動一下宮保,這是他自己的詩,捧的就是桐油生意的場:

    八閩新桐海上來,

    霜根未寸覓先栽。

    問渠哪得清如許?

    鳳老枝頭咳幾回。

    您老的字兒,咱都給您扛來了,這份兒畏威懷德的孝思,您老能不動容?

    可盜案一出,九城觳觫,那賣桐油的把一竿一簾都扔在旅店,人卻再也沒回來過。九門提督親來房舍查問,那掌櫃的為了巴結差事,還刻意上前對提督大人:他還有一句重要的話,要親自奉稟。提督:“你。”掌櫃的:“那子渾身是油,拉著他自己的袖子,跟人:‘蛋哥哥!’”

    “蛋哥哥?”提督大人想不明白:“‘蛋哥哥’是他自己?還是他要去會首碰麵之人呢?”

    “這個——人就不明白了。”

    提督大人並非沒有收獲,在那旅社之中,還發現了一樁極要緊的證據:也是毛。跟親王老母內室夾壁上一模一樣兒的腿毛。這個案子,暫時就叫“飛毛腿”,稍後再遇上了同樣難以破解的案子,就會:“這跟飛毛腿那案子是一樣的。”久而久之,便形成了當時對這種神乎其技的完美盜案的昵稱。這是“飛毛腿”三字見諸公文書以及史乘之最早者,熟悉清代刑事犯罪公案的學者一點兒都不會陌生。當時,也還沒有誰以“飛毛腿”形容“跑得很快的人”。

    接著,要繞出去方九麻子了。方九麻子是老宮保方觀承的叔伯弟弟,方維甸的族叔。年紀要比方維甸很多,看起來,很可能是因為方觀承的兄弟們都習慣晚婚晚子,而且比六十生子的方觀承還要晚很多,到方九麻子長大自立之時,才會連方維甸都老了。根據麟菮著《湖談往錄·卷二·方九》所載:

    方九,名不著,少無賴,能以術攫人財,屢犯法,捕弗獲;富人畏之,貧人又甚喜之,蓋詐取之財,施予不吝也。

    這方九麻子年少時節幹的勾當在直隸、山東一帶可是家喻戶曉了,代代流傳,到今還有的。

    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從外邊兒聽了許多有關聖誕節的傳、故事,便回家跟我父親嚼咕,是得讓聖誕老人知道我們家有個孩子,不然每年聖誕節都得不到他送的禮物。我父親當時一定相當窮——隻有窮到一個地步的人才會生出某種程度的遠見來,他大概是怕一旦答應了我,往後每年年底,都得想法子湊出一份禮物來替聖誕老人作麵子,於是:“你隻要看著一張大麻子臉不害怕,我就跟他去。”

    為什會有這個法呢?道理無它:咱早在聽聖誕老人駕雪橇、鑽煙囪、上每戶人家孩兒床前的襪子塞禮物之前,就聽過方九麻子的故事了。對於北五省的破落戶來,方九麻子幾乎就像是不定期會來拜訪的家人一般。人間哪兒有不平之事,他一定會來整治收拾,給缺吃缺穿、缺花缺用的老百姓帶來無限遐思和希望。

    誰不想見方九麻子?誰不夠窮,就不想見方九麻子,因為不夠窮就要等著捱方九麻子的搜刮;誰不夠醜怪凶惡,也不會想見方九麻子,因為隻有醜怪凶惡到一個地步,才不會教方九麻子給嚇著。

    一旦我父親告訴我這個道理,我老實了好幾年,絕口不再索討聖誕禮物,直到我明白聖誕老人在別的孩子家的真實身份為止。我父親是這的:“聖誕老人其實就是方九麻子!外國人叫他聖誕老人,咱們叫他方九麻子;很明白的,臉上都是窟窿才算個麻子不?你我臉上都沒有窟窿,隻好:‘剩他一個窟窿子’、‘剩他一個窟窿子’,就隻他臉上有,洋人就認得這個,這才叫開的。”

    方九麻子的故事很多,事機湊巧,講到飛毛腿,就從飛毛腿這案子起。話他在窮人眼固然名聲響亮,是條錚錚的漢子。可是在稍有點兒家資地位的人眼中,方九麻子不過就是個敗壞方觀承、方受疇乃至方維甸這一門清正官聲的匪類。

    可親王老太太寢室夾壁一案發生之後不多久,這方九麻子忽然來到保定,大步徑趨製軍府前,自陳於司閽:是總督大人的族叔。門上的也是底下人,打就聽過有這個劫富濟貧的豪傑,張嘴就是一口跟大人一般無二的桐城話,再加上一臉大麻瘢,自然不敢不接待——不過,免不了還是要盤問幾句。

    方九麻子倒顯著實在,開口便:“方九半生溷跡下流,惡名昭著,雖疏財仗義、濟弱扶貧,也是平生一快,可這一向在外風聞:宮保偶然向人起家事,總以方九為憾,引為桐城方氏一族之奇恥大辱。我今仍不才無德,願意到製軍台前報效,僅此賤軀殘年,無論是催車趕馬、擔水挑柴的活兒都行,所求者,隻是改過向善,以贖前愆而已。”

    這話傳進去,年老的侄子方維甸一聽,大為感動,親自在花廳接見了方九麻子,把手一晤,款款而談,很受他悔過遷善的誠意感動,當下打發了一個內衙會計的差使,一個月開付幾兩銀子的薪資,讓他維持生計。

    這方九麻子入署之後,做事十分勤懇,為人更是謙抑自持,內衙、外衙上上下下皆讚譽有加。方維甸自然也十分高興,幾個月之後就給加了俸銀。而他卻絲毫沒有驕矜的意態,辦起事來仍舊從容嚴整,日常出入起居,也絕無尋常官親那些交際應酬的花樣兒。方維甸就不隻是高興了,人前人後都以“九叔”稱呼,可見敬重了。

    方九麻子實心任事,照宮保應該欣慰有加,不至於終日愁苦了。可宮保畢竟年紀大了,年紀大的人最喜數落平生遺憾,經常閑時與衙中幕友接談,總忍不住麵露鬱鬱之色。有個人稱王師爺的紹興人,名喚子清,字也澄,號梅庵,都隻有他明白宮保的心事。

    一日方九麻子與這王梅庵報算內衙開銷,發現有一筆五千兩的支出沒有領具,也沒有支照記錄,賬麵兒對付不上,方九麻子便向王梅庵請教了,還:“我看這賬務奇怪,便翻揀舊賬核對。但見去年二、八月都也有這一回短缺,少則三千、多則五千,一年就是上萬兩的短絀——製軍為官清正廉明,這是舉世皆知的,一年無端開銷上萬兩銀子,來無憑、去無據,敢問恰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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